天先是暗沉着老脸,乌云一块一块地聚拢,接着下起了豌豆大的冰雹。爸爸朝我们大声喊,但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我们耳边响着,我和弟弟什么都听不见。爸爸放下牛绳子,把老水牛赶进圈里,转身跑了。
我和弟弟呆愣在冰雹雨中,妈妈坐在屋檐下玩稻草,她把稻草插满了头,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冰雹曲。
弟弟看着冰雹变得越来越大,就一个劲的往我身上靠,我把他抱在胸前,我们听着瓦片碎了的声音,这声音像是敲打着我们本就枯燥的心,它又哒哒哒落在地板上,仿佛要把心彻底敲碎。
爸爸顶着破外套又跑了回来,他满脸褶子,碎胡须在他脸上画了一大圈黑色,远远看上去像一头小牛披着衣服朝我们跑来。他来到屋檐下,和我们说:“完啦,完啦,卷烟都要被打烂了!老大,你拿点草丢给牛,老二你去把火生起来做饭了。”
妈妈的头上已经插不下稻草,她不停地往嘴里塞稻草,爸爸踢了她一脚,妈妈就乖乖坐着了。没过多久,她又走出去在地上捡冰雹吃,爸爸只得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回家。
老牛吃着干草,头也不抬一下,耕了一天地,它也倦了。
爸爸就像老牛一样,他坐在火塘边烟吸个不停,也咳个不停,他斜眼看看妈妈,她攥住一把灰往脸上抹。爸爸也不管她了。
他和弟弟说:“老二,要不你书明年再去读?”
弟弟没说话,他怎么也点不着干稻草,就低着头往炉子里吹气,屋子里全是烟。
“你看,你这么大个人了,你也知道,就,就今天这个大冰雹,卷烟今年是指望不上了,你们哥俩捡菌子卖的钱也只够你哥交学费的,等明年的,明年的卷烟卖了钱你再去读书?怎么样?”
弟弟趴在炉子边用力吹气,小火苗窜起身子,把柴火点着,爸爸支锅煮饭,弟弟坐在妈妈身边,擦了擦她又灰又土的脸。我提了猪食出去了。
猪在盆里点点头,它们就吃好了,我们围着桌子吃饭,妈妈怎么也不好好吃饭,她要么把饭往鼻子里放,要么用手抓菜给我们。爸爸没怪妈妈,他盯着窗外,用眼睛听冰雹的声音。
这场突如其来地冰雹雨把卷烟全打碎了,也把我们家打碎了,这是我们一家一年的指望,同时,弟弟的上学梦也被击碎了。
弟弟比我聪明懂事,他从不和爸爸顶嘴,也不会嫌弃妈妈又哑又疯。我呢我觉得爸爸是个暴虐的人,总和他对着干,他送我去念书的那天,我甚至捡起石头扔了他,在我心里他是个坏人,他动辄就打妈妈,把妈妈打得下不了床。我也恨他,为什么五十多岁了还要生下我和弟弟,让我们来这个操蛋的世界上受苦!总之,我是很小就埋下了仇恨他的种子!妈妈我则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长大以后就一直刻意回避她,尽量不和她有什么接触,我觉得她是个怪物,不会说话,甚至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朝她扔石头,把她衣服偷走,让她在村里赤身裸体地跑……
我在学校受尽欺负,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及其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不像牛要打架的那种眼神,倒像野狗一样盯着我,也像一把剔骨刀在我身上一刀刀地割,还像一颗生锈地钉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讨厌上学,讨厌这个家!
在爸爸盯着窗外听冰雹声时,我放下碗筷和他说:“我不读了!”我说着推了弟弟一下,接着说:“让他去读吧!”
我还没说完爸爸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朝着我的脸抡了一拳,我一个踉跄倒在了桌子下面。
爸爸大声说:“老子这么辛苦,你说不念就不念了?你他妈的是跟谁学的?你爹是个老头,你妈是个又哑又疯的,都这样了还是供你去读书,你说不读就不读了?你个狗日的!”爸爸喊得很激动,他嗓子喊哑了,他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这时我已经从桌子底下爬上来了。我站在他面前死死盯着他。
“不成器啊不成器!现在长大了,要跟你爹作对了?瞎狗日的。”爸爸骂着我,眼睛却看着弟弟,弟弟无法回避,起身出去了。
爸爸喝了很多酒,嘴里骂不停,屋外冰雹下了一夜,我整夜睡不着,总抬头听窗外的冰雹打落叶的响声。
这响声一直在,一直响,冰雹一直在落。
后来爸爸不再和我提上学的事,我们还是要忙,要把打残的卷烟烤干分好类捆好带到镇上去卖。去镇子的路上,我们父子三人一句话都没说。一切言语都化作了汗珠。
开学的那天下了场大雨,就像一个月前的冰雹一样猛烈地催打着瓦片、树叶。
头一夜我收拾好行李,在家门口坐了很久,直到这场大雨哗啦啦地落,我才懒懒的上楼。
弟弟已经睡熟了。
爸爸还在楼下编簸箕,他说要趁着开学前多编几个给弟弟凑学费。
妈妈睡了一天,晚上总要在门前疯疯癫癫跑上几圈。
清晨,老公鸡叫了几声,老黄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了几下,爸爸还在楼下编着簸箕。
我背着书包,提着洗得发白的行李套,从爸爸身边走过去,他只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妈妈还在睡觉。
弟弟从楼上跑下来,把十块钱偷偷塞给我后,他坐在爸爸旁边帮他理着竹篾。
我往前走了一点,缓缓扭过头来看他们。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爸爸和弟弟同时抬头看我。
爸爸先开口说:“路上注意安全!给老子好好读书!”
弟弟放下手里的竹篾,他张开口,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傻站在爸爸身边。
我离开了他们!
我走的时候猪在叫,牛把铃铛晃得更响亮,远山雾气蒙蒙,我拖着瘦弱的身子离开了家,我没有去念书,这是我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
我尚不知道生活的冰雹是怎样的猛烈,也不知道爸爸的簸箕编够了没有,更不知道弟弟究竟有没有念书……我背叛了我的家。我只能假设我离开的时候我是幸福的……
2024.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