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桃花逐流水,人生若只如初见

文 / 听潮

何不平宝剑归鞘高举“江”字旗时,敌军正如江潮涌雪而去。

我望着那些狼狈落魄败退山中的将士以及失落的要塞,内心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和耻辱。

这时候已是寒冬,天不知不觉间就飘起大朵大朵的雪花来。

雪花飘落在世间,这一片飘雪的大地就像是最后的天涯。

我叫李明月,已经忘了从何时开始来到这个纷争不止的地方了。我只知道,家乡的桃花已经很久没看到了,记忆中池塘里的芦草每年都是枯了又绿,绿了又黄。故乡的童谣也很久没听了,这里是边关,所以能听到的大都是琵琶与芦笛。羌笛悠悠的唱,有些时候,总让我想起故乡的风从田野穿过的声音。

我还记得故乡每年到了冬至的时候,雪总是如期而至。而柳雪最喜欢的就是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说。她笑着说我其实像个诗人。那时我是很惭愧的样子,说是前些时候和江河从前从书中看到的。她问我江河是谁,我笑着说你外婆家破房子旁边的旁边的那家就是。她装做很生气的样子,想过来打我一下,我笑一笑,定定的看着她,毕竟我不太习惯,好像平时我都是很静默的。她家人叫她,她就跑开了,一边走一边把我说的那句诗自己唱起来。不久就又是是新年了,柳雪最喜欢的白雪降临了。这时候她总是静静的站在窗前,或是一个人静静的出门走着,嘴里好像在哼着谁也没听过的歌。

江河我的好友,家住不远处阿雪外婆家的附近。她外婆这些年一个人在家,她去看望她外婆时,慢慢也就和江河熟识了。

江河是我同辈中,我所见过的最为特殊的一个,风神俊朗,真诚洒脱,他是一个文士,自幼聪颖过人,涉猎极多,博学多才,而且天性中有一种桀骜不屈的力量,遇事总是有那么一股劲,所以家乡人人敬重的老人,说他有大将之才。但我常常不服气,因为只有我知道,也许只要是细心的人都会发现,他天性比一般人都善良,太善良的人大多是不适合带兵的。

没事的时候我总喜欢和江河在一起,或者说他也喜欢和我在一起玩。消逝的历史,寂寞的英雄,薄命的美人,文学武功,只要是想到的我们无所不谈。有时我们会不顾家人的反对跑很远的路去看风景,然后在晨露未曦时归来;有时候我们在学堂归来的路上会在路旁的小坡上一边唱歌一边吃橘子。后来,阿雪有时候也和我们一路回来。她念的是女私塾,不过先生也就只教《忍经》,《三字经》,《二十四孝图》之类的。她常常说烦,总问我们借书看。那时我们总说一辈子要永远在一起,只是想不到多少年后的今天。却早已是天涯陌路。

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记忆最深的,是那次雪中登山。

那年冬天依然枯寂萧索,许多树好像更老了,让人看着很不适应忍不住想给它们围一件毛衣。那段日子,我们觉得过的太过生闷,就和几个朋友相约一起去爬江河家后面的那座山。本来上午天气还行的,下午却突然变得很冷,一团又一团的云层似乎在天上冻得流不动,灰黑灰黑的天好像要把村庄压垮似的。可是我们还是去了。爬到大山腰上雪就纷纷扬扬的下起来,到山顶上看见漫山风雪从天泼下宇宙苍生俯首折腰,自己如一草一木无异的时候,才领略天地一片苍茫的壮丽凄美的意境。到下山时整个天地都白了,一片琼浆碎玉。回想刚才大雪封山差点找不到路,跌跌撞撞跑下来时都笑了。

下山后,我走在靠前一点,雪和江河走在最后面,大家都很少说话。走着走着,阿雪问江河在山上刻下了什么字,江河反问:“你呢?”阿雪笑而不答,接着两人相视一笑。我看着他们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刻过字,江河说我刚才在长啸,当然没留意了。阿雪笑了,说想不到我这样的人也会长啸,真傻,真疯。其他的几个人也笑着说我是真疯,他们也都是疯子。我们都笑了。何不平躲在背后偷偷的捡起一团雪笑着扔了一个人,大家发现后就笑着看着他,回报了他一群雪球,他连忙认错,趁我们不注意时又扔了一个。我微笑着看着他们,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那时我们就是那样玩得昏天暗地······

直到阿雪远走他乡的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些旧日的梦已经很遥远了。

而今,一切真的都已成过去。

我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远方时,雪不知不觉就下大了,山上的雪似乎平地更大。暮色渐合,天地间一层层的寒气透过,铠甲冷得刺骨,士卒们大都脱掉盔甲围在帐篷里蜷缩成一团,只有将军和他的近侍依然在寒风中独立。

将军走过来的时候,一身银袍搅碎了风中的寒气。他轻拍我的肩,目光望着远方,叹息一声,说先前不该听信他人之言,现在只有按我说的做了。我点了点头。接着他转身,渐行渐远,身上的银袍和山上的风雪渐渐融为一体。

第二天,我启程,一个人,一匹马,一局棋,向山下直奔。

朔风凛凛,大地荒寒,整个大地一片白雪弥漫,一面大旗在严酷的寒冬中猎猎作响。

奇怪的是这个军营中除帷帐周围外连一片白雪都没有,白雪好像都融化了,或是都落在外面。

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士卒们正在晚操。朔风哀哀,铁甲森寒,兵戈上冲出来的杀气已经和漫天飞雪的寒气融为一体。而金属相击的声音,慢慢的也似乎有节奏的和着雪花落地的声音。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都停顿、静止。因为一个人淡而坚决地说:“停”。

接着我就看到了久违的老友,如今的劲敌—江河。很久不见,他确实变得成熟了,如同古代那些名将一样指挥若定,英气勃勃的眉宇间也愈见深沉了。

江河亲自出来迎我入帐,如今他已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名将了。多年以前,我就知道我们有一天也许并不能像当年一样,只是想不到很久以前就已是陌路。

江河似乎还是老样子。少年时的他就像一把剑,有张扬的那么一面,也有无比安详的那么一面。现在的他,无比的安详,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就像一个风雪之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归来的浪子一样。

他笑了,很真诚的那种笑。他没有过多的问什么,只是平静地说:“来了,这样的天怎么只穿了这么少”。我还没说话,他就连忙拉我进帐,找来一件厚棉衣给我穿上,依然像当年对待老朋友一样。似乎一切都还像当年。

我说:“我今天来、、、、、、”

“今天我们只叙旧,别的统统不理”,江河打断我的话说,突然间豪气顿生。

我笑了,说:“今天当然只是叙旧,看我带什么来了”,我把从马背上取下来的包袱打开,拿出一副围棋,“还记得这个吗?”我问。

“当然,怎么会忘,既然来了,就多下几盘。”

“‘左右’,上菜,温酒”

坐定之后,都说着自己多年的变化,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还是聊到阿雪。

“十年生死两茫茫,快十年了,这两天又下雪了,你说远在天涯的阿雪她该还好吗?”江河黯然。目光忽然延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许还好吧,她那么善良,在这个尘世中,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何况世间还有你的祝愿与祈祷”。

“也许吧,她的一生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的。”江河淡漠又深情的说。

“当年我······”

“那也不能怪你,毕竟你们早就认识了,但是她一直把你当哥哥,而我也与别人有过多的纠缠,只是当年我不该接受你的,你的挑战······”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就这样仿佛过了很久,营帐内外一片寂静,只有火烧酒炉的声音。空气中满是回忆的香味。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一首多么美妙的诗,我猛然忆起当年我们常常念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没有忘。

仿佛又过了很久我说:“从小到大都一直有一种压迫感,后来你和那么多女孩子互相倾心,而我却还是不能和阿雪在一起,我也曾为她不平。现在我很后悔当年不听她的劝阻约你决战,以至令她伤心远走,至今杳无音信······今天我来,其实还有杀你之心,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你已经有一种百坚不摧的力量了······我这么说,或许是我还是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吧·······其实,其实我是错的,当年就不该······”

江河忽然淡淡的笑了,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你我也许也都没有错,天下事又有谁说的清楚呢?”

“天下事确实谁也说不清,所以……”

“所以我们今天只叙旧,下棋。”

风在嘶鸣,大风吹雪,白雪纷纷。我看着那一秤棋,一切忽然变得恍惚。

我想起那天我和江河在棋盘上打得难解难分煞费心力时,阿雪走过来问我们难道非要打得血流成河不可,她说既然是游戏,我们又何必如此执着不顾她的感受。我和江河都没有说话。

大雾迷蒙了小镇,小镇在雾中,我们都在雾中。

听说前面有唱戏的,阿雪在前面走着,快到戏台时,她回过头来笑着问我们愿不愿和她一起看戏,她笑的真好看。

戏演了好几出。其中有一出是《霸王别姬》。阿雪看着一边感叹一边说说她真的讨厌打打杀杀。

我则想起那年江河在风雪中练剑,他周围的雪花全都向上飘起,像三月的柳絮。最后一瓣雪花落在他的英气勃发的眉上。他说将来一定要和我在一起立不朽之功勋,无愧此生。

世上的事变化可真快,“曾几何时,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帐外的风声还没有停,帐内的炉火已没有初来时的旺了。

一切又回到眼前。

忽然,营外一阵骚动,接着就停止,远远的听到骏马嘶鸣以及马蹄踏碎残雪的声音。有风忽然吹来,很冷,而发出的似乎是森森的兵戈杀伐之气。

江河镇定地走出去,片刻又回来。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说:“先前我们将军不听我计,倚固守想趁你们长途奔袭扎营未稳,一战而胜。可是他却忘了你们士气正盛,而我们朝中又有奸人作祟,以至败退山中。后来我们效仿邓艾从山而下,想冒雪百里突行,奇袭你们后方,不料你们果然已有准备。这里又有你坐镇,所以最后我只有把军队撤到后面大路当口安营扎寨,拼死而战,只是你们若奋力而战,我们也许还是会溃败,毕竟,我们举国上下,早已是腐败不堪,开战至今三个月了,而援兵竟是迟迟不发·····”我苦笑道。

江河叹息。

沉默了半响,我说:“还是下棋吧,记得从前在棋上你一直是稍逊一筹,现在我想看看你精进了没有”。

棋在桌子上,桌子就在眼前,江河看着这些棋子却迟迟未动。

须臾,他幽幽的叹道:“为什么一定要下棋呢?我们·······”

帐外的雪下得愈加的紧了,从我来时就一直没有停。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下着。

我们都沉默着好久。我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来,问江河道:“刚才我进帐的时候看到的一个人的背影好像是何不平的,他骁勇善战的名头这些年也是越来越响,既然他在这里,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来见我?”此时此刻我也想不到自己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关心起那位少年时不和的故友来。

“也许只是因为你不想见他,所以他也不想见你,我们仨在一起时,你和他总是不和”。

“和他在一起还是很开心吧”!

“是啊,我最难受的时候只有他在我身边,所以我也很感激”。

我默然片刻,想说我只和你最熟识,而你却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很寂寞的,却不知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也许是我觉得自己做的事已渐渐不如那位不和的朋友了。

“这些年,他家里发生许多事。他心里也是一直挂念你的。”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只是我们还是应该见见。”

“也许你当年说人生有时聚不如散,他现在也这么认为吧。”

我听着,忽然间才知道原来这位曾经爽朗不羁的朋友,如今变得如此沧桑。

风雪越来越紧了,天不知不觉就快黑了。也许我也该回去了。我轻轻的叹息,轻的连自己几乎都听不见。

而江河却好像听见了。默然片刻,他说:“我拿一件东西给你吧。”

江河说着,缓缓转过身打开了放在帐内床下的匣子,取出了一个包袱,拆了七层后终于从其中拿出了一副字画给我,还像他当年送给阿雪的一样温婉,挺秀,俊逸。

我遽然间感到一阵阳光刺入漫天风雪中,我想起我当年如江河的风格,以及后来强学张旭的狂草,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下那局棋。我们一起唱了一首歌,唱的是“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尘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我终究还是要走的。众人国士,各为其主,我们终究还是免不了那一战,或许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忽然想起了在离乱中见到的将军。

他说他少年时也是放荡不羁,天下大乱的时候他投身卒伍。在他的家乡有一位女人在等她,很多次行军其实离家很近,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回家。

我说:“那你岂不是很想念她。”

他说不想。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前些日子回家,发现她已经嫁给了一个让他恨又无可奈何的人。

我问那人是谁。

“当朝太傅,我的叔叔。”

我无言。这就是命运吧。

大雪,大风。

漫山遍野的旌旗在雪中渐渐暗淡,风中夹杂的鼓声也渐渐模糊。

再见江河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身戎装。那个曾经爽朗不羁的何不平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身边。

呐喊声响彻大地,千军万马如暴雨山洪般向前冲去。马蹄声,飞箭声,磨牙声,惨叫声,兵戈相击声,士卒落马声,旌旗断折声,百千齐作,久久不绝。

当我和江河冲到彼此的面前时,鼓声寥落,茫茫雪野一片浮尸。

何不平就站在我们不远的地方,目中满是悲哀,手中的长枪还在滴着血。

“我们来唱最后一首歌吧,阿月,小何。”江河望着我,又望着何不平说。

何不平说:“好。”

“好,我们来唱最后一首歌。”我说。

我望着何不平,何不平望着江河,江河望着我,我们却都笑了。

我们唱了,唱的还是“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

歌毕,剑起,枪落,血肉飞溅。然后一切都仿佛静止。

江河死之前,何不平告诉了我们一件事。

他说他曾见到过阿雪。阿雪说自己当初走后不久就准备回来,后来时逢离乱,她无奈之下只有出家为尼。知道我们还在决斗时她就执意不回,说要等到我和江河和好的时候才还俗归来。

“她还说了什么吗?”我问。

“她说她心里其实一样挂念你”

江河看着我苍白地笑了。

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平举起手中的剑,斜向自己的喉咙。

呼啸的寒风中,只剩下白雪裹盖的大地。

而后,乱世依旧,江河明月依旧。

而那些曾经死去的人啊,也将永远在他们的天涯里一遍遍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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