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独自走在城市的街头。脚上高跟鞋与人行道一下下接着吻,似乎路有多远它们之间就缠绵多久,偶尔有一两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我虚弱地对司机摆摆手,他们又很快携着寒凉的空气扬长而去。此刻的我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我双臂交叠紧紧抱着自己取暖。大片闪烁的霓虹营造出浮夸的繁华,附近酒吧街走出来的时髦女郎诱人的双腿完全裸露于寒气凛冽中,在酒精与夜色中妖娆地扭动柔软的腰肢和男人自如地调笑。站在如此热闹丰盛的城市街头,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是和夏生吵架赌气跑出来的。他又嫌我今天在酒桌上某句话没有说到位:我这辈子一定还能再翻身,都怪你这个婊子,净帮倒忙……夏生又开始喋喋不休骂骂咧咧,这三年来我早已习惯他的神经质。自从几年前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走500多万债台高筑之后,我们原本还过得去的小日子便开始走向了下坡路。先是卖了车,后来房子也卖了。从十七岁出来闯江湖,历经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后,人到中年,我们又回到了原点,重新变得一无所有。老家那个偏远山村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诺大的城市也总寻不到我们的容身之所,我们是被遗弃在城市荒岛的孤儿,周围汹涌澎湃的海水随时都有可能漫上来轻易吞没无助的我们。我们活得战战兢兢、如临大敌,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夏生的头发从那时起开始大把地脱落,刚四十岁的人,头颅已经成了地中海的模样,小眼睛也因为终日与烟酒为伴变得浑浊不堪,早早就现出后半生的光景。听着他一夜夜的长吁短叹,开始我还宽慰他,将他拥入怀中,像照顾女儿们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对待他,轻轻摩索他的胸口,抚过他开始爬上皱纹与斑点的脸庞,心中升过无限爱恋。这个十七岁开始就带着我闯天下的男人,他带着我从小山沟里一步步走出来,我们一起经历过数不清的风雨,我们已经深深融入彼此的骨骼与血液。
漫漫长夜里我常抱着夏生垂泪到天亮,我以为我的爱可以带给夏生力量,那个遇事总是凭借自己聪慧头脑逢凶化吉的夏生,他不会就此垮下,我们的日子还会回到从前。然而我很快发现,这一切只是我美好的希望,我们面临的现实困境是可怕的,但是人的执念更可怕。夏生似乎已陷入一种疯癫状态,每一次可能的赚钱机会他都绷紧神经使出浑身力气想要紧紧抓住,每一个细节、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他都要反反复复去研究琢磨背后的深意,越是这样,他越是得不到想要的。命运似乎再也不会垂青于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放下一切顾忌、不择手段的他……
这些年跟他在不少地方混过,各行各业我们几乎都干过,人家说什么赚钱我们便做什么。只要不是国家法律条文明令禁止的行当,为了钱夏生都干。在不久前的一个夜里,夏生突然难得地清醒,他说这辈子再也不想因为穷被人瞧不起,他一定要让他的孩子们将来有一份稳当的正经职业,不用像他一样东奔西跑,居无定所,还没停下来好好休息过,却已经过了一生。我戏谑他:什么一生,你今年才四十出头不好不好,搞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夏生在黑暗中幽幽吐着烟圈:明天的事谁又知道呢?看着他深陷的眼窝,眉骨高耸,我背脊由不得生起一阵寒意,打了个哆嗦,不知怎的,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有一种他不久将会离开我的预感,本能驱使着我上前紧紧抱住他。夏生,夏生,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夏生抚摸着我的头挤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傻丫头,谁说我们要分开了。
我们在黑暗中紧紧拥抱,彼此需索。夏生的手熟悉的温度和力道在我绵软的身体上游走,我像长长的藤蔓一样紧紧攀住夏生瘦骨嶙峋的身体,夏生一遍遍地要我,我一次次地迎合。他挟着我,我引着他,我们如两条鱼儿在无边的欲海里恣意遨游。不知过了多久,夏生表情痛苦抽泣般在我耳边呐喊着:春花,春花……我也紧紧搂住他,恨不得整个人嵌入他坚硬的骨骼,牙齿在他肩上咬出青紫的印痕,夏生,夏生……
夏生那晚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月光透过窗帘照在我和夏生身上。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吻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我一直不确定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爱我,但是我能确定我爱他一定胜过他爱我。起身去女儿的房间,小女儿长长的睫毛在睡梦中颤动,高挺的鼻子发出轻轻的鼾声。我给女儿掖好被子,看着她那张越来越像老金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跟着夏生在北京开出租车那一年,我27岁,夏生为了顺利拿到老金分管的工程项目,看出老金对我有几分意思,便毫不犹豫地将我献给了老金。老金,那个比我大十多岁的男人,他是真心喜欢我啊,怕开出租车的我太辛苦,便让我辞了职,每月按时给我卡里打一笔足够我养活夏生和女儿的开销,带我看画展、听音乐会、出国旅游,给我穿金戴银。都说好的男人可以滋养女人,和老金在一起三年,我的眼界、品味迅速提升,彻底摆脱了身上最后一丝乡土气息,本就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的我在老金的滋养下更是出落得一颦一笑优雅迷人、风情万种。
这个深爱我的男人,曾为了我几次三番要和自己结发妻子离婚,要给我婚姻的承诺。我心里清楚我和他这辈子只能是露水夫妻,我还有夏生,无论跟过多少男人,我和夏生始终是一个紧密无缝的共同体。在这世上,夏生始终是常驻我心里的男人,我们即使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辈子注定是要生生世世的。就这样,我在两个男人之间游走,夏生早已如愿以偿通过老金赚的盆满钵满,老金还给我在老家这座省会城市买了一套三居室。
和老金在一起第三个年头我生下二女儿,周围人都说你二女儿好漂亮啊,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怎么不像你,更不像他老爸夏生的小眼睛鞋拔子脸。我和夏生听了尴尬地笑笑,我俩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二女儿和老金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怀二女儿临产前,老金犯事了,他因为贪污、玩忽职守罪被判入狱十年。
回想着自己半生经过的这些人和事,恍恍惚惚越往夜的深处走越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渗入骨头的寒凉恣意侵袭着我坐月子时留下的老寒腿的后遗症。那时候二女儿刚出生不久,未出月子的我跟着夏生一起去探望狱中的老金。几个月不见,老金从昔日风度翩翩的儒雅男人变成了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的老人。整个探视过程中他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只在我们临起身前,嗫嚅着问我孩子怎么样。我和夏生面面相觑之后,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夏生反应快:哥,你放心,孩子就是我夏生的亲女儿,我和春花不会让孩子受罪的,哥你就安心在这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家,我们等着你。事实上夏生说到做到了,他对两个女儿一视同仁,甚至对小女儿比对大女儿还要好。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关于小女儿身世的话题,时间一长,连我都觉得小女儿就是夏生的亲生女儿,和老金没有任何关系。
回忆当年,想起女儿们我心中的苦涩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些,日子再难也得过,夏生再怎么不是人,他也还是我的男人。打开手机,满屏都是两个女儿发来的信息,在寒夜走了很远心中翻江倒海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的我,此刻心中一紧,眼泪如洪水泄闸。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向那个有夏生有女儿的家一步步走回去。
家里女儿们等着我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二女儿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我心疼地抱抱她稚嫩的身体。给女儿们盖上毯子之后,怕吵醒夏生我蹑手蹑脚走进卧室,摸黑换睡衣上了床才发现夏生并不在。卫生间的玻璃门上映着柔柔的橘黄的光,夏生在里面。习惯了在夜里被夏生搂着的我,躺下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轻轻喊夏生没人答应。这时间也太长了吧,是吃坏肚子还是怎么了,我有点担心便起身下床敲卫生间的门:夏生,夏生……依然没人答应,黑夜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墙上钟摆一下下嘀嗒着,时间马不停蹄地流逝着。
他总是失眠太累了,是蹲在马桶上睡着了吧。我再次回到床上,躺下眼睛不自主盯着卫生间门透出的橘光,越看心中越是发毛。我一个激灵跳下床,啪啪啪快速地击打玻璃门,依然没有任何回响。我光着脚趔趄着跨向床头柜,手哆嗦着在抽屉里寻找钥匙。浑身颤抖双手不听使唤地打开卫生间门,眼前的一幕让我说不出话来,身体像被一种不可控的力量抽空般无力支撑。浴缸里夏生脸色惨白地躺在一片殷红中,伸出浴缸的手握着薄而锋利的刀片,手腕上那道刺眼的血痕令我眼前发黑。黑暗中无数星星像夏生的眼睛在无边的夜空闪烁……
夏生走了,他这次是真正停下来休息去了。带着我对他的不舍和埋怨离开了这个未曾真正接纳他的世界,同时留下近300万需要偿还的债务。
夏生走后,漫漫长夜,我常独自垂泪到天亮。这逆流成河的悲伤与辛酸交织的泪水,到底是对夏生的不舍还是面对生的无助,哪个更多一些?我常常兜里揣着仅有的几块钱把自己打扮得明艳光鲜去参加一场场饭局、聚会,笑嫣如花的脸与无比苍凉的心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与各路我能用得上的男人建立亲密关系,我对他们抛媚眼撒娇,我知道男人们最吃这一套;我在这座城市森林里苦苦找寻出路,抬头望天,阳光明亮得让我流泪,我的一生注定了要困在这座森林。
最近一次去看老金,发现他瘦了许多,昔日高大的他萎缩成一个小老头的模样,下个月他将刑满出狱。因为我的关系,他和老婆离婚后儿女们也都不认他这个父亲,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
临走前狱警悄悄告诉我几天前查出老金患上了肺癌,晚期。
夏生已在天堂安息,老金也将脱离苦海。
我依然花蝴蝶般在各个男人之间穿梭,300万的债务偿还依然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