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高远开始每天无意识地坐上熟悉的公交车前往公司,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踏上不知走过多少遍的街道回家时,才恍然意识到,原本漂浮在生活表面的他,早已身处河流之中。
一个人躺在上海出租屋里发呆时,高远总是会想起,大概16岁的时候,一群男生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球的场景。
高远出生在北方一座小县城,父母都是机械厂工人,每个月依靠固定薪水养活全家,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唯一能够让这个家泛起涟漪的是,等到高远考上一所好大学,在大城市找到一份好工作,每天坐在干净明亮的办公室工作,娶一个城里姑娘,过上体面的生活,再也不用回来。
这是高远父母的希望,也是职工家属院众多父母的希望。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操劳了一辈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重复他们的人生。
中考结束后,高远没发挥好,成为了一个普通高中的学生,尽管成绩平平但也始终抱着雄心壮志,对未来充满幻想。
一个普通周末的下午,高远和几个同学相约来到学校打篮球。
一群16岁的孩子在球场上肆意挥洒着汗水与青春。
打球间隙,不知道是谁忽然问出了一个与当下环境严重不符的问题:“我们以后会过上那种拿着几千块钱工资,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吗?”
没有人说话,只有皮球砸向地面的声音。
“赶紧打球,别磨蹭了,一会天就黑了。”一个人喊道。
高远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篮球已经传到他的手里,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急忙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天暗了下来,他们一行人坐在场边休息。
大家喝水、闲聊,吹嘘自己刚刚的投篮多么精准,过人多么娴熟,哪个动作可以上五佳球,幻想着自己以后能够打进CBA。
聊累了,大家一起躺在球场上。
黑暗中的校园寂静无声,只有几个少年的思绪在上空飘荡。
沉默了一会,又有一个人问出了与当下环境严重不符的问题:“我们以后会不会留在这里,累死累活却还挣不到什么钱,就像我们爸妈那样。”
高远看着夜空,对这个问题感到匪夷所思,说:“怎么可能?我们以后可是要去大城市挣大钱的!”所有人都笑了,觉得非常荒谬。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想象,就像天边若隐若现的星星。
本以为只是一次无心的玩笑,可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像是被“设定”好了一般,一步步逼近那个“玩笑”。
高考结束后,他们大多数人在一所专科学校念书,毕业后做过销售,当过前台,站过保安,送过外卖,也有的人早早进了工厂,接过父母的“衣钵”。
高远尽管有着和他们相似的经历,但是凭借着会写一点文字,独自一人来到上海闯荡,在一家小公司做着可有可无的编辑工作。
看起来,高远似乎也过上了那种父母期待的,坐在干净明亮办公室工作的体面生活。
可看似精致的表象下面,具体的生活如何展开,潮水如何流动,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明白。
在上海,高远总会梦到同一个场景。在梦中,他被人强行拉入一条河中,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水中发生的一些,怪石、海草、恶鱼、各种不知名却令人恐惧的海洋生物,他想挣脱却又动弹不得。
高远不知道那个梦境代表着什么,生活和工作压得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
就这样过了几年,在高远27岁生日这天,他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忽然明白了那个梦境的含义。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我要辞职去看世界!”这句话看起来如此简单又确定,甚至显得轻松。但是在高远许下这个生日愿望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越来越沉重了。
离开,还是留下?这个决定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会在之后的生活中不断被审视、被质疑、被推翻,然后又重来、反复,变成一个伴随着生命变化、没有尽头的疑问。
最终,高远只是向公司请了几天假。他回了一趟老家,和父母待了几天。回到上海后,继续着此前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高远到底在想什么,感觉是向什么东西认输了,感觉向什么奉献了他本来不想双手捧出的东西。
从那时开始,高远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像是涟漪扩散开来,渐渐变得复杂和沉默,深入到了生命深处,侵蚀了他的一切。
那一切,是那么地无尽,无论是责任还是爱。那一切,又是同样地有限,无论是责任还是爱。高远承担了无尽,也承认了有限。
无尽与有限缠绕、交错、重叠,高远从哪个方向都抽不出身。
可那颗想要挣扎的心却从未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