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写在39岁生日前夜

不能说—写在三十九岁生日前夜

作者:卢俊颖

2019年5月12日,母亲节,外婆走了。那天清晨我四点多起床,在一个本应毫无瓜葛的小城晨跑,莫名其妙地精神涣散。上午十点多接到爸爸通知外婆去世的电话,我并没有觉得太异样。外婆八十四岁不说,病殃殃一辈子,这不算是突发事件。在几年前开始,我每每离开她,都会一再叮嘱,无论遇何事都不可慌乱,要坚定信念,一心一意念“阿弥陀佛”,切不可惦念儿孙琐事。放下电话不知多久,我开始坐在沙发上抽咽,然后变成了嚎,像被弃的婴儿一样撒泼。我终于被拖延所惩罚,我果真辜负了她。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离开。但有些人的离开她会让恐慌。在姥姥的棺材前,我长跪不起。我把脸埋在五月的骄阳和烧冥币的火盆里。我没脸见她。因为我在她的面前吹过太多的大话。我给过她好多期许。

我跪在棺材前哭够了就开始数落我老舅。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忆起小时候,天刚朦朦亮,姥姥便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抽身离去,给老舅做饭。承德冷。我趴在被窝里,小脑袋偷偷窥探,从风吹动的一掀一合的帘子缝里看姥姥抱柴禾,眯着眼点火;看姥姥拿个大吹杵,猫着腰刷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棺材前突然想起这个。我生气。我不知道怪罪谁好。我觉得就因为年少的老舅不会做饭,姥姥才必须在每一个凌晨,从抱着我睡得热乎乎的被窝里抽身离去。现在她又走了。像离开热乎乎的被窝一样,不仅把我扔了,把我们彻底都扔了……

她走了。下葬前打开了棺材盖。她安静的躺在里面。满脸的坚毅。她从来不是一个温柔迷糊的老太太。走之前还清楚得记得自己攒下的每一块布头的具体颜色,存放位置。走之前她正在做她人生中必须去完全的一件“大事”:张罗着翻盖她嫁到“老王家”后,就从没有翻盖过的近两百年的“老宅”。她清醒的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八十四年。伺候走除公公、婆婆、亲爹、后娘以外三位长辈,她为七位老人养老送终。当终于被她克服的,她的婆婆过世,她依然要每天起早贪黑,拉扯六个儿女。看护子子孙孙。每个凌晨她在北方特有的红漆大长柜上摸摸索索,窸窸碎碎,忍受着每个关节的奇酸冻疼。

姥姥九岁那年失去了二十九岁的亲娘。十八岁那年和满腹经纶却不谙世事,一生风流倜傥的姥爷生活了六十三年。她在花一样的年华送走过自己三岁夭折的儿子,和一系列情敌较量一生。她坚挺的活着。让她悲喜一生的姥爷去世后,她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拎着一个大包袱,辗转于各个儿女家,像是一位被流放的老国王,她倾尽所有,热切、卑微、聪颖、为难的生活在八十四年的每一天里。

下葬前大家围在她的棺材旁。她沉稳安宁,微闭双眸。我们再也看不到她眼晴里定定的微笑。那微笑里的波澜不惊,豁达通透,绝非是小村子,小胡同里的市井和平。我的亲妹妹给她嘴里塞了一个金锭。我把生前送给她那串佛珠缠在她的左腕上,藏式的记数器握在手心,她的手很软,一点也不凉。生前的最后三年的每一天她都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姥姥是我最最亲爱的人。当我检索童年记忆时,她是唯一背过我的长辈。我总能回忆起三十五年前某天晚饭前,妈妈外出,她不仅要看我,还要去给我家喂猪。她弯下腰,温和地对我说:走,我背你回去。我受宠若惊般瞪大眼晴:“我可以自己走!”从姥姥家到我家大概不到1公里。这是我从小学会走的第一段路。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多么寒冷的夜晚都是我自己走。可她那日突然蹲下身子,不等我说,一把拽起我的两条小胳膊,把我按进她宽阔、板直的后背里。我顺势环抱住她的脖子,像一个终于得宠的小姑娘,甜蜜地笑。

终于有人肯在这条回家的路上背我。大我十个月的二姨家的生哥,小我几个月大姨家的弟弟,我们仨白天都在姥姥家散养。晚上在姥姥家吃饱喝足折腾够了,他们的爸爸都会给他们背回去。我幼年的记忆里没有爸爸的身影。因为我的爸爸在保卫祖国,他穿着“的卡”绿军装,戴着红帽徵,守着他心爱的大解放。那时爸爸还没有熬到能带家属随军的级别,但只要守住那块阵地,妈妈每个月就能收到爸爸二十三块钱的全额工资。妈妈常对我说的话是:儿子,你一定要争气!我的父母叫我们姐妹都是儿子。我是他们的大儿子。其实我至今也不能理解怎么就算争了气。我只知道我要尽可能的不麻烦别人。我的妈妈把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山上、地里,用在“争气”上。妈妈每晚从姥姥家接我只有一句话:“下地!走”。我听了指令便一辘轳从炕上爬下来。回家的路上妈妈会说:琳琳比男孩还棒!不论多冷,这句话对我都非常受用。我会把小手攥成拳头,塞进短小的上衣口袋里,一脸坚定的走回家。那段路我总会走得很努力。路不远,但山上有狼叫。大月亮地儿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像森林里的小红帽。没有月亮的时候心里乌漆漆地。连小红帽都不是。妈妈会大声地和我说话,有时候会唱歌。妈妈唱歌走调得厉害。我常常希望她不要再唱。但没有什么声音会比扯开嗓子唱歌更能给人打气,所以回忆起来,那段路是相当漫长而复杂。

趴在姥姥后背回家一次便弥补了我留在那段路上所有的期待。我清楚地记得姥姥她边走边晃。左左右右。我像趴在摇篮里。不过一会就小心翼翼地问:姥姥累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家。这真的对我太奢侈了。姥姥一边晃我一边说:“姥姥不累,琳琳是个小孩儿呢。”

琳琳是小孩儿?我的童年很短。五岁就和村子里九岁的孩子一起读一年级。因为妈妈认为我如果去学校即使旁听,也总比散养在姥姥身旁好。虽然老师不要我,但妈妈执意按住我的头,让我冲着按亲戚关系应该叫三婶的老师拼命的鞠躬,我便进了学校。九岁我就能蒸馒头、烙大饼、杀鱼,我能把红烧肉做得很好吃。我可以在一个小时内,用两个灶眼整出二十几个菜。我总试图在成人的惊呼声中得到匪夷所思的价值感、成就感。为此我付出不少。

只要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回味起死在我手里的第一条大鲤鱼。那条被我开膛破肚,挖掉心肝,抠走两腮的大鲤鱼,它永远都在我的左手呼吸。清楚地记得九岁的我如何光着脚,穿着大人的拖鞋,在部队家属院的水泥池子里,把水笼头开到最大,让冰凉的水砸进大鲤鱼的嘴巴,冲过它撕裂的腹部,带走它流到我胳膊上的血迹。我忘不掉我内心的挣扎与恐惧。也忘不了第一次杀鱼后扯破嗓子喊——鱼杀好了!那走调的声音。我在逞能。我在炫耀。我在给自己打气。

琳琳也是小孩儿。琳琳好像只有在姥姥那里做过小孩。从九岁随军后,我们住在部队窑洞似的家属院里,我总被认为是我妈从驻地村子旁边雇来的小保姆。妈妈21岁生我。我九岁,妈妈三十岁,清秀美丽。妹妹刚满四岁,呀呀学语。而我蹿到了一米六的身高,关键是我没有去上学。因为驻地村子的学校,孩子们一边上课,房顶一边掉土疙瘩,爸爸领我过去看看又把我领了回来。爸爸每天晚上给我讲一节数学课,讲一节语文课,留好第二天练习题。每天早晨他上班前叫我起床读书,晚上回来再给我检查作业。一般他前脚刚走,我就蹿出去玩了。那是一种无目的、很孤寂的玩耍。我没有朋友。所有的孩子都要比我小上五岁以上。没人比我更高,更大。高兴时我可以做一会儿孩子王。腻了我就迈着大长腿追赶家属院里养的鸡。那些鸡见我来了不仅会激动得飞到十米高的树上,还能在这棵树与那棵树的树冠间飞跃,从没有一只失足跌落。我觉得它们都是天才!它们让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什么都可以颠覆。会飞的鸡是我的好朋友。那时我还有一个好朋友。他叫“郎友”。是部队驻地附近一个村里的傻小子。他天天背个筐,拿个粪叉,在营区里捡垃圾。那时大院从上到小,从老到幼,没人不认识“郎友”。每个人见了他都要逗他两句:“郎友,你爸爸几岁?”“十七。”郎友一笑就像裂开的西瓜。“郎友,你妈妈几岁?”“十八”。郎友翻翻眼晴。“郎友,你几岁?”大家每天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这时郎友就会伸出左手念叨:“17,18,19。嘿嘿……我十九!”大家哄然大笑,任他在院子里捡东西。每天午饭后,家属院的人都睡了。我除追打会飞的鸡就是等郎友。等着问他是不是吃饭了。他每次都会说没吃。然后我会兴高采烈的去给他盛特意留给他的饭菜。他从不当着我的面吃东西。每次吃完饭他都会把碗洗干净再送回来。他矮矮的。瘦瘦的。黑黑的。颧骨很高。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谁也看不出他的年龄。我不止一次问他:你几岁?我不是为了逗他,而是希望他和我差不多大,能不能一起跳跳房子?扔扔沙包?可每次他想都不想地说:“十七。”如果你先问的是他妈妈多大,他的因答也一定是“十七。”他让我觉得毫无希望。可郎友一直认识我。我十几岁胖成个球,他认识我。我二十几岁穿着军装,他也认识我。他根本不用思考,不管间隔多少年,他见了我都会豪不犹豫,一眼清澈,声音坚定地叫我:琳琳!这让我觉得特别欣慰。好像不论我怎么高了,胖了,老了,郎友还是我的好朋友。我并没有弄丢自己。

大家说郎友有个非常疼爱他的妈妈。他是她妈妈生好几个姑娘后,生出的唯一的儿子。而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一直有妈妈疼爱。我姥姥九岁时她妈妈二十九岁就去世了。太姥爷娶了一个不会生育的寡妇给姥姥做继母。那个老太太我一直记得。精瘦。小脚。幼年时我知道她们之间很多的故事,可现在全都记不清了,好像是被我故意遗忘了。提起后妈,我第一反应就是一个小姑娘寒冬腊月站在河水里洗衣服。那时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没了妈,要站在河水里洗衣服,长大会被风湿病缠身。因为我姥姥她常常在风雨夜前哼哼。我特别怕这种病。我这样说,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姥姥她是一个佝偻的女人。不是的。白日里,她周正挺拔,无论她多难受,即使直到最后双腿不能正常行走,她依然挺拔。哪怕只是坐在坑上,也是条汉子般的挺拔。

姥姥聪慧能干。田间地头的活她干得规整漂亮,孩子们的衣服都是她自己纺线、织布、裁剪,她什么东西看看就会。织毛衣、纳鞋底、剪纸、绣花。她的六个孩子总是能穿得合体,在那一代人眼里,在有限的资源下,似乎没有她不会做,做不好的活儿。公正地说,她的三个女儿,五个孙女和外孙女,不论智商、情商、胆气均不如她。包括大舅家在央美读研的大孙女,有惊人的、过目不忘的才情;包括小舅家在北体读研的小孙女,有一把把全国空手道冠军奖牌;包括其它个个的我们,全都穿着军装、挂着星星耀武扬威。但我们心里明镜似的,我们哪个都远不如她,不如她清明通透、沉稳练达。她是她晚辈心里的靠山,是我们所有人的底气,可她就这么走了。

送她走的那天。没有正经的致辞。送行的队伍仅限自己家的孩子们。即使她生了六孩子。六个孩子又生了十个孩子。但总归无比凄凉。那是一个活了八十四年的老太太的凄凉。一个掌家的女人纵使撑了一辈子,在别人眼里无非是个无为的老太太,而已。

那天不算冷。有一点风。大舅光头,裹着老式军大衣,戴着眼镜。扛着白翻。大舅是画家。是大学教授。是姥姥的心头肉。大舅像姥姥一样,为人义气,观点鲜明。我姥爷说这种人与旁人相处容易,但对付起来难。

姥爷是三年前走的。他年轻时白净帅气,初小毕业便跟着师傅学中医。他心地善良。为人质朴。在信息闭塞,物质匮乏的年代,骑个堪比今天蓝博基尼的大二八自行车,穿着洁净的中山装。重点是背个小药箱子,是为数不多,有着神奇医术的有为青年。他为人极好。对深更半夜跑来敲门,求助急救的十里八乡的村民从不拒绝。他结下很多善缘,很多家庭像敬神一样敬重着他,他工作之余无论做多少好事,钱是不收的,但好吃好喝好酒从未断过,他有一技傍身,又见多识广,有恩于人,便不免招蜂引蝶。

姥姥先是生了三个女孩。又生了三个男孩。我妈排行老三,是三丫。按姥姥的话说,生我妈前,她和姥爷的夫妻关系还好。姥爷小姥姥两岁,也就是说姥姥十八岁嫁给十六岁的姥爷的时候,他们感情还不错。

姥爷没有左小手指。并非生而没有,明明是有的。但刚出生便被他的妈妈从根部咬了下来。因为太姥姥在生姥爷前还生了一个孩子,没活多久就夭折了。村里大仙说再生孩子,一定要残疾才能活下来。于是她就狠心咬掉了刚出生的姥爷的小手指。太姥姥除了咬断过姥爷的小手指,还在姥姥嫁过来以后,下毒药把自己十六岁,有精神病的女儿药死了。所以,在神奇的多子多福的年代,我姥姥是独生女。姥爷竟然只有一个妹妹。

世间婆媳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姥姥的婆婆我们叫太姥姥的人,如今要是活着也是一百多岁了。在大家的描述里,她是一个臭美、任性、说一不二的主。比如在那个贫穷战乱吃不包穿不暧的年代里,大家不明白她找谁给自己成功的割了对双眼皮。她不是一个普通村妇,在方圆几十里地,她是大家争相抢定的、最靠谱的接生婆。连我和我妹妹都是她接生的。过去人接生有不像现代人有特别明确的预产期。远一些的人家生孩子前,会早早的牵个小毛驴把太姥姥接到自已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孩子平安出生,脐带愈合后再恭恭敬敬的把她送回来。但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塞几口袋小米、豆子、棉花,或者应季的,可储存的,你能想象的,贫苦人家能有的好东西。太姥姥在给别人接生的五十年里,她手上没走过别人家一个婴儿,一个产妇。除了她给她自己接生,送走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她从未失过手。

她是个小脚老太太。小的时候我和二姨家的生哥在坑上玩,她逼着我俩看她的脚。我们像看鬼片一样,捂着眼晴,胆怯地看,看不明白,又从手指缝隙里,使劲地看。真的看不懂除大脚趾以外的其它脚趾都是怎么回事。看不懂那残断曲折的骨头是怎么压着另一根骨头,看不懂那扭曲的皮肤褶皱,看不懂那莫名其妙的一堆肉疙瘩,看不懂这只脚和那只脚所构成的图形为啥完全不相同,看得我们俩云里雾里,喉咙发干,比我们长大后一起考军校,复习几何题感觉还难以“下咽”。

太姥姥那时特别疼生哥。她会在我们几个娃娃散慢玩耍的空隙偷偷扯几下生哥的袖子,暗示生哥跟进她的卧室,然后神神秘秘地从她炕头装满玉米粒的,北方特有的大长柜里哗啦哗啦地摸呀摸呀,摸出一个抽巴巴的小苹果,用衣服袖口蹭蹭,便塞进生哥怀里,对他说:“快吃!!”这个情景不是我杜撰出来的。是我捕捉到异样信息后,偷偷跟在他们身后,趴在门缝里看到的。有一次,我眼巴巴地看着直咽口水,就一脚踢门进去,像抓住做贼的两个惯犯一样,霸气地对太姥姥说:“我也要!”太姥姥吓得一惊,然后立刻转身,从她装玉米粒的大长柜里哗啦、哗啦划老半天,然后变魔术般递给我一个苹果。我刚想骄傲得拿勒索到的苹果转身离去,太姥姥便一把将我抓回来。她坚持让我们俩当着她的面吃完再出去。因为外面还有好几个孩子。那时我和生哥都不比炕沿高。太姥姥穿着一身黑衣服。缠着小脚,裹着黑头巾。两个脸蛋红红的,像她收藏的小苹果蛋儿——没有一丁点儿水份,抽巴巴的。我相信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没有尝过那种味道的苹果:极其柔韧、甘甜、还泛着浓烈而珍贵的“捂巴味”——那是我童年里最美好的“九十九岁的红苹果”。

孩子们注意观察细节,却不明背景,所以看问题的角度往往和大人不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生哥长得太好看,所以太姥姥会偏疼他。其实不是。不过说到生哥好看还是要多说两句。他到底有多好看呢?我们一群孩子在他跟前都显得干巴、埋汰、不起眼。而我又是唯一长年烘托他颜值在线的唯一女孩儿。比如哪个未见过我们的长辈来姥姥家都会问这是谁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问完都会附加一句:二丫家的小子比三儿家的那个闺女好看多了。这个一句那个一句是有代价的。我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时间段里找茬,抄起扫炕笤帚追着揍生哥一顿。

我生哥他是真的好看。长大后他在军校是国旗队的核心C位。刚毕业时某次大阅兵,他是被选拔给总司令开车的驾驶员,而总司令要坐着他开的那个车给我们曾经的国家主席报告。我想说不论是在小山村里还是国家层面,人类审美还是一致的。因为他长得好看,我小时候心里吃了很多不是醋,而是红辣椒的东西。一个男孩儿,长那么好看干嘛?!真让人冒火!但长大后又因为他的好看,我成了香馍馍。比如,年轻时,与我并不十分要好的女战友会突然给我勾几个钉在军装上的毛线领子,然后风轻云淡地说:我顺便也给你哥勾了一个。

生哥特别能忍辱负重。部队最能磨炼人的就是这种精神。而生哥的这种精神与生俱来。小时候我们打完架,大人来调节的时候,他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嘴巴不停。要是被大人抓住了现形。要揍我,他就在一旁着急得说:“琳琳是妹妹,琳琳是妹妹”。好看的人多了。被选出来的人需要经过各种测试、训练、N次筛选。只因为好看,绝不能真的得宠。而太姥姥总是偷偷给他吃的,是因为我姥姥生二姨的时候,太姥姥也生了一个孩子,而她自己给自己接生并没成功,不幸夭折了。婆婆和儿媳妇一起生孩子,一点也不奇怪。所以太姥姥就把二姨抢到自己屋里,日日夜夜喂养。生哥是二姨的儿子,她自然偏疼。

姥姥常对我说,你以后写小说,一定要写写你太姥姥。我每每非常认真地拿出纸笔让姥姥给我好好讲讲。姥姥这时就会两眼茫然,手从眼前一摆:“没法说了。从何说起呀!”她的这个动作让我觉得像在擦黑板。觉得像是在说:哎!算了吧!都过去吧!

我对太姥姥是有好印象的。小孩记吃不记打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她逢人便说我她从不多见的“狮子披红”出生。“这丫头‘狮子披红’出生。哪有女孩这样的?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如今想想就是妈妈羊水不多,我全身裹着血罢了。不过小时候我常追问大人啥叫“狮子披红”?妈妈总是不屑地回答:“太姥姥说你生下来像个男孩,哭声憨憨的,浑身滚着血。”然后再郑重地补充一句“你太姥姥说了,你将来一定有出息。”。我每次听完这句就如释重负,觉得躺着都能中大奖,然后就蹦跶跶继续玩去了。现在想想真的特别感谢这句“将来会有出息”的预言,它安慰了我好吃懒做的少年、艰辛拼搏的青年、平淡无奇的中年,鼓舞并将一直鼓舞着我。

我妈是家里第三个姑娘。怀我妈的时候,我们姥爷不满21岁,我姥姥不满23岁。按现在人讲两个人岁数上掉换一下才够法定结婚年龄。不成熟是一定的。怀我妈那年,姥爷不明原因的回来闹离婚。姥姥大着肚子很伤心。虽然太姥姥平时没少刁难姥姥。但这时非常明确地告诉姥爷不许胡闹。离婚要说个理由出来。姥爷找不出理由就说:连着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这第三个他也切脉了,还是个丫头。

妈妈出生前,姥爷基本不回家。姥姥心里怨气很大。身体特别不好。有一天,姥爷药房的一个女同事给姥姥送来几付中药,说姥爷让姥姥喝的补药。人走后姥姥忙完一大家人的午饭就拿小吊炉熬上了,正熬着,姥爷突然骑车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打翻了姥姥的熬药罐,并急切追问姥姥是否喝了药。姥姥说还没有。姥爷这才松了口气。后来姥爷向姥姥坦白,那个送药来的女同事就是姥爷真正要离婚的原因。她一个姑娘家,肚子里已经有了姥爷的孩子。姥爷离不了婚,他没有办法,给人家的解释是不能和孕妇离婚。那姑娘便抓了堕胎的药给姥姥吃。她不仅抓了药,还亲自送了过来。可她回去又怕姥姥出事,便告诉了姥爷。姥爷发疯似的跑了回来。这段故事我从小长大听了无数遍。我常常勾勒姥爷跑回家进屋的场景。揣摩他的心情。琢磨那个女医生抓药、送药、再回去坦白时的心情。姥姥给我讲过几次,却从来没有说过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像我一样,遇到不喜欢的事,都故意选择遗忘。那件事后,姥爷说那个女孩太狠心。竟和姥爷的亲娘有一拼,绝不能娶。再后来,那个姑娘匆匆把自己远嫁了。据说,婚后不久就生了孩子。还是个男孩儿,长得像极了姥爷。

没过多久,没被药死的我妈就出生了。她生下来据说像个耗子。没有呼吸,更没有哭声。没有人认为她能活下来。便裹了破席子,抱了出去扔到了马槽里。不久,离马槽近的一个邻居在屋里听到哭声,想是姥姥生孩子了,跑过来问候,可怎么刚进院子就听见孩子在外面哭?农历的九月承德是很冷的。我妈被这个邻居又抱了回来。这邻居做了一件好事,此后不停地做一件坏事,她见我妈就跟我妈循环往复的讲一遍这个被扔的故事,并一次次郑重告诉我妈,那天是九月十三。但我姥姥他们都说那天是九月初九。所以,我妈的生日成了谜。

我妈出生前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姥姥孕期营养及情绪让她自幼极为羸弱。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生命。她像杂草一样顽强而牛逼地活在乡野间。我妈出生一年后姥姥再次怀宝宝。是个男孩儿。全家上下老老小小捧着那个比妈妈小一岁多的弟弟。但是捧了三年后的某次小感冒,便夺走了那个孩子的性命。从此,姥姥一蹶不振。失心了一般。直到再次怀孕,有了我大舅。大舅小我妈妈五岁。全家都说大舅是在裤兜里长大的。承德冷,大舅身体差。平日里老人就把大舅塞到肥大的免裆棉裤里贴身抱着。大舅被看护得极为谨慎。按妈妈的话说,全家上下像供祖宗一样供养着大舅。而妈妈就像一个自食其力、顽冥不化、霸道的小可怜。

妈妈继承了姥姥很多东西。比如编织、裁剪的能力。我们跟爸爸随军刚到城里。家里各种花销不够用。爸爸部队要搞一个“教学板集训”,爸爸回来说让他需要去买很多五颜六色的锦旗。妈妈听了第一反应是:“你啥时候要??”爸爸说了时间,她掐指一算,感觉自己可以胜任,就坚定地揽下了这个事。那时她已经上班,在公安局经营的食品公司做做会计。她白天抠数字,晚上下班回来就趴在缝韧机前做那些五颜六色的,像红领巾一样大小的锦旗。我做完饭、写完作业,和妹妹躺在床上,听着妈妈踩缝韧机的哒哒声,久久不能入睡。

幸福有两种,一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一种是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女人年青时的悲苦都留在心里。年长时就长在脸上。姥姥走了。带着她与生俱来的聪慧。带着她不得不练就的一身本事走了。据说走前她隔着救护室的玻璃冲老舅摇了摇头。一滴泪淌了下来。姥爷走后,我问自己,姥姥原谅姥爷了吗?多年前的某个周末,我休假在家,买了姥姥爱吃的凉粉,姥爷爱吃的肘子去蹭饭。一进门发现他们像孩子一样在赌气。问他们怎么了?姥爷冲姥姥来了一句:“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们。”听完,我吓得赶紧给姥姥找鞋,坚持带她出去逛商场。我觉得这种一定要说实话的老头儿特别可怕。不是她,是她们!而姥姥拿着一个名单。我觉得他们俩个都疯了。那天我把姥姥拽进了商场里。那天我给姥姥买了双皮鞋和上衣。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竟然生出亲姐妹的错觉。快到家前,她坐在东风公园前那个人流鼎沸的十字路口的石蹲上,低头看着新鞋,对我说:“你姥爷说得没错。”我问姥姥:“你喜欢过别人吗?”姥姥很奇怪地回答:“我能够活过来,能把孩子养大就不错了。”突然,我觉得满世界都欠姥姥的情债。

姥姥应该是原谅了姥爷的吧!因为他们最终并排着躺在了前山的坟地里。这是一种永恒的陪伴。情感永远都是两个人间的秘密。而之前所有的纠葛似乎只是因为矜持与不服输。无论与谁说,无论如何听,这都是最难理解的部分。要知道每对老夫妻都能将沉默、吵闹、和平相处掌握得游刃有余。

我的姥姥走了。带着她的纠葛、繁荣、期待、落寞。而我的生命里缺少了最重要的观众。完成了送葬仪式,我六天没有出屋。我对人生产生了高度怀疑。我思来想去,我唯一庆幸的是,在她走之前三年看到我彻底战胜了缠人的产后风湿,看到我穿裙子,游泳,吃雪糕。我知道我病的那几年,没有比姥姥更心急如焚。我庆幸自己康复后曾买了一大堆花裙子,换过一条又一条,在她面前扭来扭去,她笑得像个花卷,高兴得直拍巴掌,比幼稚园的小姑娘看天线宝宝还兴奋。

我突然想起她曾不好意思地说,她觉得最高兴的就去参加我儿子学前班毕业汇演。我那天只是应儿子学校委托,协调了单位,带些战士,锦上添花一般给孩子学校表演了军体拳、棍术。其实那天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来回协商上场时间,讲解一下进场队形而已。她回来一脸兴奋,到了晚上偷偷跟我说:“你真帅!”那时我没有理解,一脸狐疑。后来她又提起过几次。说看豆豆毕业典礼最高兴。琳琳真帅。姥姥现在走了,我才想明白这件事。因为那天人很多。穿军装的是少数。穿军装的人里只有一个女军人,而那么多壮小伙貌似都得听这个女军人的,而这个女军人正是她琳琳。姥姥走后我才发现,我一直庸庸碌碌,欠下了我爱的长辈太多——回声。

姥姥走了,紧接着妈妈病了。姥姥下葬后六月份妈妈去复查便垮了。我如临大敌。十六年前妹妹高考,我有过备战经验。这是第二次。我开始咨询我了解、我信任的朋友;我开始查阅各种文献。我有一种在危急关头大量学习记笔记的习惯,好像这样做我可以征服它;好像这样我就可以改变事实;好像这样妈妈就可以好起来;好像这样我就可以把姥姥从深土里拽起来;好像这样才能让这一切像从未发生。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躺在床上像一片纸。极度的焦虑,奔走暴晒,让皮肤上隐隐约约出现似乎要长期驻扎的“不明飞行物”。我对着镜子开始问自己:“如果你是妈妈,你会怎么做??” 我发现这些年我所历经的点点滴滴,此时它们立刻全部串联起来……我逐渐开始清晰:信任什么,便去坚守什么!我们必须打一场全方位、立体化战争!虽然无产阶级大革命时代长大的妈妈一直对我坚持方法置之不理,甚至多加诋毁。但她这次真的开始不吃任何动物。每天朝圣一般按时吃昂贵的靶向药。我们用了很多常人不可理解的方法。妈妈也开始学着静坐、冥想。每一个自己和自己没有和谐的人心里都装着战争。静坐就是把一万个自己关在自己的心里和另外一万个自己对话,然后观察这些对话……

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但我开始从未有过的惧怕衰老与死亡。我开始盯着自己下垂的眼睑不放。我在迈向三十九岁这一步前犹犹豫豫。我发誓我年轻时并没有肆无忌惮地享受生而为人的欢喜,如今也并不心甘情愿的领受生而为人的苦楚。我曾用二十年穿迷彩鞋只为锻造我生而为人不可驯服的尊严和独立;我曾用十年的智慧和勇气只为对抗风、寒、湿、邪在身体内的造次;我倾尽所有只为告别一切精神膜拜和顶礼,告别随之而来的恐惧和羞耻,告别自已。我拿起笔回顾、梳理、审视这一切,豁然开朗。原来每个人、每件事都是禁不起推敲的。我们都是人。普普通通的人。一样的人。卑若蝼蚁,微如弱尘。

姥姥安息。

琳琳,三十九岁。你好。

卢俊颖

2019年11月8日

后记:

我写完发送前,问是不是要屏蔽所有亲戚、长辈。我问自己无数遍这些是要袒露还是隐藏?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情是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而有些事情即使告诉了别人也会马上后悔的——可我还是写下了上面的字。在我三十九岁生日前夜。因为,三十九岁。我来了。琳琳。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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