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好久不见!

陈韵依然像往日一样来到这所孤儿院里。这里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尽管,有些人有些事都已经成为过去。

这所孤儿院有一个温暖的名字,太阳村。代表着温暖和希望,就像太阳一样。

陈韵凝视着这个叫太阳村的孤儿院,这个曾今她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它的外表已经老旧,墙上的白灰层有的地方已经脱落,漏出里面的红砖,铁门也已经生锈嵌出皮,在这个城市的衬托下更显得单薄和孤僻。良久,她才回过神走进去。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院长妈妈,她一看见陈韵就高兴的走过来和她说话,她是看着他们这一批孩子长大的,她的眉宇间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祥。陈韵当时是被遗弃在孤儿院的门口,院长妈妈发现她时,她的身上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出生日和姓名,她那时脸颊红扑扑的,蜷缩在薄被里,在秋日的冷风口瑟瑟发抖。和孤儿院所有孩子一样,她也是被丢弃的一名。尽管,她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没有任何的缺陷,或许她父母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

很多年以后,当身边的人问起她有没有恨过,恨这个世界不公平,恨父母狠心遗弃,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说,不恨,因为从来也没有爱过。如果你怀着恨看着这个世界,那么没有一处充满阳光,终有一天连你自己也会枯竭黯淡。既然已经浑身是伤,何必还要在伤口上到处撒盐。她回忆这句话时,脑子里不自觉的浮出了一个画面。那是她经常性的在脑海里回忆的情节,仿佛她童年里一段挥之不去的往事,有些人,虽只在生命里短暂的交汇,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却深深烙印在心里。无论时间怎么流逝,而那记忆中的往事却重叠而来。

那是个秋叶绯红的下午,两个孩子的身影,在一堵铁栏杆窗前伫立着。程韵妹妹,你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一个比她年长两三岁的男孩看着窗户的外面说,他的眼睛落到不远处的地方,小小的眼神如黑夜般漆黑寂静,他的双手扶着铁栏杆,瘦瘦身子却站的笔直的。

他叫苏然,这是他来到孤儿院第五天,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从那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哑巴。她记得院长妈妈第一次领着他来时,第一眼就觉得他长的像女孩,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连名字也那么好听。可是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楼梯的拐角,一个人静静的不说话。那时陈韵经常欠着小小身子悄悄走到他身边坐下,试着和他说话,喊他苏然哥哥,每次都是喊他四五遍他才默默的看了她一下,她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粘着他。或许他身上散发的那种刻骨的忧伤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后来陈韵偶然间听到院长妈妈说起苏然的身世,他的父亲在一次旅途中为了救一名落水的儿童丢了性命,母亲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也随他而去。而这一幕,他亲眼看见,他歇斯底里的哭喊着,哭到晕倒,哭到撕心裂肺,他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恶梦,而他在这个梦里,却一直醒不来。

她木然的站在原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回答,他缓缓的扭过头看着陈韵,脸上依然是面无表情,他漆黑的眸子有一丝倦怠,是的,他很久都没有好好的睡一觉了,而她每晚都能听到他捂在被子里小声的抽泣。苏然哥哥,外面的世界好玩吗,陈韵看着他小声的说,她尽量克制自己声音的分贝,害怕有一个高音都能触碰到他心底的那颗快要破碎的心。

自那以后,他给陈韵讲他在外面遇到的一些事情,和去过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地方,对于陈韵来说记忆深刻,对了,它的名字叫大海,那里有阳光,有沙滩,还有蔚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海水,那时,他喜欢在海边捡海螺,他说里面有海风在轻轻唱歌,他的父亲喜欢在沙滩上用树枝划出一幅三口之家,他的母亲则喜欢光着脚踩着浅滩的海水玩。后来陈韵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风平浪静的大海夺去了他父母的生命。

他告诉她有一种树,长在干旱的沙漠里,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他叫胡杨树。他说他希望像那颗树一样。

他依旧喜欢一个人坐在楼梯的拐角处静静的坐着,只是旁边多了一个她,她仿佛是他的一个小跟班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虽然他们是孤儿,但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也要正常的学习一些基本的知识,身体有缺陷的会有专门的教室培训。这其中陈韵最喜欢的就是美术,因为苏然哥哥画的画每次都得到老师的夸奖。私下里,她常常求着他教她画画,他也乐此不疲。睡不着的夜晚,他们就会偷偷爬起来趴在窗户前,看着满天的星星。这廖静的黑夜,才能让他们觉得心灵有一刻间的放松。

他们像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遇到一起,同病相怜间互相取暖。从此黑夜不再漫长,噩梦似乎也嫌弃的离开了。白天他们趴在铁栏杆的窗户上,看着马路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叫卖声。看着那些有着父母的孩子,在阳光下奔跑,追逐打闹,他们用异样眼光看着这所孤儿院,看着这些没人要的可伶孩子。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的孤独与自卑。

这些孤儿院的孩子们,觉得他们可能是上辈子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这一生,都用来补偿。

有一天陈韵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力气,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想睡觉,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那个梦里开满了紫荆花。恍恍惚惚中只听见苏然哥哥喊着她,他喊着陈韵,陈韵,拼命的晃着她声音充满了嘶哑。他的喊声里夹杂着哭声,她虽有意识,却一点也使不上力。随后就有只大手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往外面走,她努力的抬起眼,看着他眼圈红红的,不停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随着视线越来越模糊。这一次的泪水,是为她而流。

后来陈韵追着问他时,他才告诉她,他当时害怕急了,他害怕像失去父母一样又失去了她。她当时只是呵呵的笑着说,看我不是好好的,两只手放在头上,做了一个小白兔的样子。于是他们说好,要一起长大,谁也不离开谁。然而在不久的一天,他却离开了她,离开了这所孤儿院。

有一对美国夫妇看中了苏然,要把他带走,带到美国去生活,她知道他不愿意走,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孩子来说,有人收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美国在哪里,有多远,还哭着鼻涕对他说,以后一定要回来找她。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程韵不走,在这里等他,她擦干泪默默的看他被牵走背影,渐渐消失。

苏然走后,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画画上面,这是他们之间仅存的一点念想。

后来孤儿院来了一个女孩,和她一样岁数,她也喜欢画画,陈韵和她说起了大海,说起了胡杨树。她总是很安静的听她说这些。有一次画着画着她面前流了一滩血,洁白的画纸,立刻被渲染的通红。隔了好久她才回来,她的脸色看起来越来越苍白,头发越来越少,流鼻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陈韵那时还不知道白血病什么,只知道这个病治不了。再有一次她昏倒在地上,之后就再也没出现,陈韵知道她就像苏然的父母那样离开了,离开的轻描淡写。后来的日子里她还会默默想起她,想起她干净的笑容,苍白的脸,随着时光已经渐渐变得模糊,她努力想记起那个笑脸,去证明她在她的生命里也同样停留过。

孤儿院里正常的孩子长到十八岁就可以离开了,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职业,而她毅然选择了留在这里,教这里的孩子画画,这里就像她的家一样,给了她归属感。她这个人是及念旧情的,一草一木在她看来都是有感情的。比如苏然,比如他口中的大海。比如胡杨树。

还比如,他和她说过,他会回来。她带着这份执念,仿佛等着他的归来,虽然,归来无期。

后来的某一天,她向往常一样走进孤儿院里,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男生的背影,他身穿西装,衬托着背影更加的笔直和挺拔。他仿佛正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惹的孩子们哄堂大笑。她愣住了一会走过去,他一回头看到她,漆黑的眸子像黑夜一样,嘴角轻扬露出九十度的笑容,她诧异的看着他,颜料从手中脱落,啪的掉到地上溅起了五颜六色。

虽然时隔这么多年,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苏然,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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