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魂（写于2005年夏季）

——我心中的思想传承

一、

一个精魂，自由的精魂，从这个民族诞生之日起，就在中华的上空燃烧，从未熄灭。

中华民族是追求自由的民族，五千年的自由史，就是不自由的人为自由而战的历史。自由的心灵异代相通，自由的声音异代相呼，自由的香火代代相传。

远古之时，我们的先民为自由展开了一场殊死战，至今撼人心魂。

“刑天与地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这支舞是绝美的生命之舞，自由之舞。后人赞他：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刑天是第一个自由战士，他是中华自由思想的源头。

春秋之时，有一位老者，乘着青牛，在夕阳中走到了函谷关。

他望着静美的夕阳，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忽然，他取出刀笔竹简，倚牛千言，刻下了千古奇书道德经。

真的，中国的哲学的确诞生于夕阳。我最喜其“无为而治”，“道法自然”。老子深感民众被压迫之重，所以他希望给民众以自由的环境，让他们自由的生产发展；给民众以自由发展的空间，然后才能无所不为。

自然者，自由之世界，不刻意也，这实则是一种美学观。老子敢为天下先，故他成了中华自由思想的开启者。

那是一个群雄逐鹿百家争鸣的时代，那是知识分子最吃香的时代。立言著书者不可胜计，布衣而宰相者更是无数。那是民不聊生的时代，那时是战国。战火不断，村落更是萧索。

又是夕阳时，在宋国蒙的一个村落里。一位中年人在专心织席，仿佛外面的浮躁世界对他毫无影响。那双澄澈的眸子似乎是无限的宇宙，映现着过去与未来，冷峻中柔情无限。已经夕阳西下，他还没有吃中饭，已经没粮了。刚才他到小吏那儿去借粮，没借照还受了奚落，他只是笑笑。他不争。妻子呢？妻子早已去了。妻子死时，他鼓盆而歌，有人骂他无情，岂不知最是无情最有情！自己心爱的人死了，他是最心痛的，但心痛到了极至他只有鼓盆而歌了。这最欢悦的笑歌是最凄绝的挽歌，两千年后我依然能听到，听后，我的青衫已然湿透。

渐渐，暮色由远方流了过来。渐渐，他的双眸阴沉起来，天空也布满乌云，忽然，他双眸一亮，乌云中一个巨闪如祥龙摆尾。他一声巨吼，天空一个惊雷，他站起，暴雨骤落。他在风雨雷电中吟哦：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风雨中吟哦，与天斗，与风雨斗，何其逍遥，吟哦成旷世奇篇逍遥游。

刚读到逍遥游，我惊呼两千年前竟有这样一个自由的灵魂活着，他的想像力是后人无法企及的。我认为，在生产力最不发达的时代就会有最超绝的想像力，那时人的欲望也少，比较能专一，那麽思维就可以惊鹄八极，心游万仞了，任其逍遥无处不通，无处不在，无不用其极。这就是逍遥游。

逍遥游是思索的最高境界，放弃一切束缚，任思想自由驰骋。那是个奴隶时代，在最不自由的时代就会有最自由的呼声和思想，最伟大的思想总在悖论中诞生。

我去过商丘（古为宋国都城），那是一方至今还不算富有的土地。当年的宋国也不怎麽富有，要不就不会有揠苗助长的故事了。而庄周却在最贫穷的地方写下了最富裕最华美的文章，令两千年后的人类都无法超越。

后人许多关于身心自由的描写，无不烙上了庄周的印记。

柳宗元：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苏轼：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我还钟情庄周齐万物的思想，他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当一个人的思想达到逍遥游的境界时，自然与万物一体了，我的心跳就是宇宙的心跳。王艮说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也是重复庄周。而且我认为这种思想与后世“心学”遥相呼应。

思想者之路是孤旅，当达到最高境界时最是孤独，一旦登峰造极只能精神独与天地往来。这三者共同表达了一个思想者的心境，而这种心境与我们又何其相似！同时这三者也共同构成了伟大的独立意识，有了“我”的存在。

庄周是崇尚美丽的，而且我认为他是个唯美主义者。譬如他毫无忌讳的说出自己心中的美女：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而且，“其神凝”（目光凝注专一），这样的美女，放在今天的审美观中也不失为极品。而且他那个关于蝴蝶的梦至今仍诗意盎然，朦胧消魂。

越是向往自由，越是不怕孤立，越是崇尚美丽，就越是不满于现状。所以他直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这是两千年前的不平之声，两千年后仍有余响。后世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无不赋有批判的精神，如嵇康、如李贽、如鲁迅、如李敖。

他不满现实，自然藐视权贵，笑傲王侯。当楚威王重金聘他为相时，他傲然拒绝。而且对使者道：于殛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我要的是自由，哪是富贵功名？所以他转身钓自己的鱼，把使者丢在一边，何等快意，两千年后透过历史的风尘我依然清晰的看到了那颗傲然的头颅，他傲然了两千年。后世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毛泽东也说粪土当年万户侯。其实，前者是牢骚，后者是自信，都少了分庄周的超脱。

我曾对庄周作出这样的评价：庄子以我为单位，表达了遗世独立的性格，表达了伟大的我，不失为狂狷。

如今我要对他进行重新评价：庄周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是深远的，因为他身上已具备了多种意识。如自由意识、独立意识、唯美意识、批判意识。这些共同构成了庄周的人格和思想。可以说，庄周是中国真正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前承古人，后启来者，庄周的伟大就在这儿。

古庄周所处的时代是中国自由思想的第一个成熟期，他是第一个成熟的自由思想家。

二、

庄周既殁，转眼秦汉已过。

及至三国，有一狂人横空出世，如彗星般短暂的生命却横扫了三国的天空。

一部三国演义被我玩味良久，但里面让我难忘的人物不是诸葛亮，也不是曹操，更不是关羽，他们太假太不可爱了。令我难忘的场面不是赵云孤身救阿斗，也不是孔明舌战群儒，因为一个充满血腥味，一个充满阴谋。

难忘的人是祢衡，难忘的场面是祢衡智斗曹操那两幕。

祢衡在中国历史上是不被人提及的，我却异常喜欢他，他太可爱了。且看罗贯中对他的描述，这两段精彩至极：

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衡曰：“愿闻。”操曰：“荀yu、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能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参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淳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德无人？”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yu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淳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时只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不推辞，应声而去。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一鼓吏以辱之。”

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击鼓。旧吏曰：“击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弄”。音节殊妙，渊之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改。操斥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拙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这段文字我之所以百读厌，是因为它传神地写出了祢衡的居傲不逊、狂狷、自信、不合作、敢于直言、不惧强权。这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啊！活脱脱一个三国自由知识分子！有活力，有血性。听他骂曹操，骂得体无完肤就让人快意。不禁想起当代狂人李敖，他批国民党专制的黑暗，以无可辩驳的资料骂他们，直截了当，快意恩仇，不怕孤立，不怕封杀。谁能说他不受祢衡的影响呢？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

同时，也可看出专制者的偏狭。曹操自诩为英雄，有包举宇内吞吐天地之志。却容不下一个唱反调的祢衡。当然，曹操算不上伟大的政治家，他不需要颠僧，这也是一切专制者的丑恶与残酷。你骂老子，老子还会让你活？这是专制者遇到祢衡这类人的共同语言。

祢衡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自由的孩子一样，揭穿了曹操的伪善。祢衡不懂韬晦之计吗？他懂，但他不用。一切拥有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都是些成熟但不愿麻木的孩子。祢衡这类知识分子不论生在何时，都不会见容于当时、被正统所悦纳；但是，他们却见容于历史与后世。一个开明自由的国度首先应具备言论的自由，任何眼光远大的统治者都应明白这一点，因为“历史无情却公正”，善鉴者生，善鉴者存。

祢衡后来被黄祖杀了，每当听到他被杀时的破口大骂我就想到耶酥受难时的呼喊上帝，何其相似！两个都同样令我撕心裂腑。当然，祢衡被杀是真理与自由被屠戮，他不呼喊任何神，他信仰的是自我，这是二者的迥异之处。

祢衡是伟大的，他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验证了自由的真理，自由的伟大，他短暂的生命闪现的光辉并未被三国的硝烟所湮没。瞧！他正在历史的夜空闪烁！

故祢衡所为是中国自由史上自由思想的第一次伟大尝试！

三、

祢衡已逝，三国命短，两晋到来。

这个时代生活着一群向往自由、热爱光明、追求完美的知识分子，放荡不羁风流倜傥的他们又可爱又可敬。但这个时代却是一个不自由、黑暗、玩弄知识分子的时代，（其实，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没有哪个朝代真正重视过知识分子，无不是利用加玩弄，没有功臣，只有功狗。）于是这群知识分子用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行为、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文章、他们的气节向这个不自由的时代开战了。

刘伶嗜酒如命，命下人扛着锄跟着他，并对下人说，“死便埋我。”而且他还脱衣裸形，人见讥之，他说，我以宇宙为家，天地为屋，屋宇为衣裤，你们这帮混蛋跑到我裆里来做甚？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阮籍驾车载酒而出，途穷而哭，哭而返；他见酒肆中小媳妇俊美，喝醉酒就睡在人家身旁，没人介意。嵇康闻山涛对朝廷投怀送抱，写信与之绝交，直书道，“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钟会来访，鸟也不鸟他，旁若无人专心打铁，让钟会碰了个没趣。顾和拊虱如故，与人缓缓而谈。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甘心耕田，即使要饭也不回官场，他要的就是自由。

再听听他们怎样描述美的：（以下选自世说新语）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忘怀。”

而且他们本身就是美：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陋，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

他们的风流，他们的自由，他们的唯美，他们的卓然独立，都被刘义庆写透了。他们称得上真自由、真风流、真性情。他们不满于现状，求超脱、任自由。他们用或明或隐的方式排遣抑郁，那是一个无法复制的时代，那是一群无法复制的知识分子，尽管历史有惊人的相似。

于是，他们就成了旷世绝响。

他们尚玄学，其实玄学时庄学的继续。他们身上的真性情实则是庄周人格与思想的继续，他们是一群实践者。因为阮籍说出了真话：“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聚散，不常其形。”大人者乃庄周所谓“至人也”！

故两晋是“庄周时代”，“魏晋风神”实则为“庄周遗韵”！

四、

两晋过去了，南北朝来了；南北朝过去了，隋朝来了；隋朝过去了，唐朝来了。

有唐一朝，真正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不是红尘中人，而是一个世外之人，可以说是一个苦行僧。奇怪，真正影响世界的思想家都是些苦行僧。

于是，自由思想的棒子交给了这个和尚，这个和尚了不得，这个和尚不得了！他对佛学进行了革新，使佛教更加贴近人心，使佛理鲜活起来；他开启了真正的禅学之门，也使中国的哲学提高到更高的层次，更高的境界，即玄妙又通俗，玄远又切近。而且深刻影响了后世的诗书画以及思想，包括今日的文学美学等。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灵魂进行了再一次的洗礼，使佛教成了艺术化的宗教，让僧徒脱离了本本主义，走向了重涵泳重启悟的本真上来；即不在于你记住什麽，而在于你能悟到什麽。他要求顿悟，实则是中国直观思维的最高境界。任何一部关于中国思想史的书都不能不提到他，他太伟大了，他就是禅宗六祖--慧能。

慧能出身农家，生于底层。奇怪，许多大思想家都生于底层，出身卑微。或许卑微是崇高的底色，立于卑微才能达到崇高。他因家贫而识字不多，注意，正是因为他识字不多，才不会为文字概念所缚，所以才能悟得真正的道，才使禅真正成了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正如侠客行中的石破天不识字却练成了石壁上的武功。

他侍奉老母打柴为生。一天深夜，他听到有人朗诵金刚经，当听到“应无所住生其心”时，忽有所悟，真理之神总是在黑夜降临。于是，他把老母托付给挚友，走上了求佛之路。

他的觉悟偈是大家最熟悉的那首禅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啊！这首觉悟偈我常在深夜默念，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恐惧的时刻，一派超脱，一派随性自然，这才是自由的本真，这才是真理啊！在默念中，我进入了澄澈宁静的境地，几多烦忧皆去了。剔除了尘世的污垢，洗尽了人间的俗情。

他要求认认识自己的本性，其实认识了本性就达到了自由的境地。见性明心，认识本心，就是认识自我的个性，就是独立意识；不立文字就是让你不受任何束缚，不拘泥于一切成规，让你自由。断疑生信，绝相超宗，顿忘人法解真空，般若味重重。只有独立的人才是自由的人，只有自由的人才是独立人，只有自由独立的人才是了悟的人。同样，一个知识分子也只有具备了这两点才称得上真正的知识分子，当然也缺不了慈悲之心。

关于慧能，还有一个令人心动的小故事。

因风吹幡动，两僧争论了，一僧说风动，一僧说幡动。他们找慧能评理，慧能笑着说仁者心动。这一刻谁的心能不动呢？慧能是大思想家，大思想家当有大智慧，这一思想上承庄周齐物论，下启王阳明心学。

禅学是哲学的艺术化，是艺术的哲学化，是自由的美学，是美学的自由化。是自由思想在宗教哲学上的表现。

故余认为慧能所处的时期是中国自由思想的第二个成熟期。慧能是第二个成熟的自由思想家。

五、

宋元之时自由思想衰微，却产生了阻碍自由思想发展的理学，不知扼杀了多少自由的灵魂，据记载，女子裹脚也从那时兴起。在文学上词从诗中解放出来，曲从词中解放出来，都是自由思想的闪现，但未成波澜，故在此不赘述。

及至明朝，一位居庙堂之高的大臣，在带兵管理政事之余，却与无声处现惊雷，高声呐喊出了处江湖之远的哲学--心学。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神，心外无事；心外无学，心外无行；心外无言，心外一无所有。偏颇吧，偏颇。而任何狂飙的思想都是以偏颇的方式出现的，都是以惊世骇俗的一面示人的。

最伟大的真理总是在最平凡的时刻被拈出，总是无意间用最简约的语句来表述。

一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阳明与友人深山中行，忽然，友人被山中的一朵野花吸引了，他们快速的跑过去，两人默站在花前，半晌，友人叹一声美哉！阳明微笑，（注意，一个伟大的时刻就要来了，一个永恒的瞬间就要到了。）柔声说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皆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与你一时明白过来。那一刻是如此的静，日月星辰都停止了运转，山川河流都停止了流动，花草树木都停止了窃语，鸟兽虫鱼都都停止了翔游欢歌，一切都在听阳明说话，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友人惊得半晌没合上嘴，差点没晕厥过去。阳明也无语了，他感觉不像自己在说，仿佛上苍在借他之口在。

友人缓过神来，对阳明说那一刻他仿佛见到了佛祖拈花独笑。我确信当阳明说那句话时肯定见到了庄周的微笑和慧能的禅悦，因为他们的心灵异代相通。自由在那一刻有了神性，那一刻宇宙也是幸福的，因为那一刻宇宙也是向往美的，当人类说出他的心里话时，他能不愉悦吗？

世人皆谓心学是理学的传承，而吾宁认为心学是庄禅的传承，因为它们都是艺术的自由的哲学。心学可以让人回归内心，反观自我，与世界一体，倾听灵魂深处的颤动。艺术家应该懂心学，因为艺术是极度主观的产物，艺术家首先是一个内心灵动的人，只有心动才有创作，古艺术家应为性灵之人、自由之人。

故余固执的认为王阳明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心学与庄禅一样都是一门美学。故余认为明朝是中国自由思想的第三个成熟时期，王阳明是中国自由史上第三位成熟的自由思想家。

六、

明朝，还是明朝，当然是明朝。

清晨，酒肆中，人稀少。

两儒生在议论别人私事，声音吵吵，既而窃笑。忽有一人喝道，浑蛋，坏了老子的兴致！

二人回头，见一风流倜傥、颇具武人气的书生自在饮酒。一人怒问，你骂谁？

那人笑道，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满门子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岂独汝二人乎？世之滔滔皆如是也，吾与天下为敌，岂怕汝二人乎？二人不敢正视。忽然，那人仰天狂笑，飞身出门，飘然若仙。

此人是谁？狂禅派领袖李卓吾是也！

此亦一狂人，他大谈童心，不讳私利，他说明教累人，反对儒生，只因他们乡愿、空谈无补。他厌恶木偶般的道学先生，喜欢英雄豪杰。文人有武人气方为真文人，若手无缚鸡之力，软骨文人耳。习文尚武，通脱自由，唯美而有游侠气质，风流倜傥千杯未醉方为真男儿。他反对孔子，不以孔子是非位是非。他反对封建婚姻，提倡男女恋爱自由。

他的这些思想无不闪烁着自由的光辉，无不闪烁着早期资本主义启蒙思想的光辉，他独领风骚数百年，数百年后依然光彩夺目。他对当时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无异于尼采对欧洲思想界的影响。当时的文人以结识他为荣，对他崇拜至极。大有神州弟子今何在，天下谁人不识吾之叹。我最喜欢他那句话，大丈夫喜则清风明月，怒则迅雷烈火。此乃大丈夫气象！他太优秀了，他说出了这个世界的丑，自然遭封杀。

在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文人，一种是赞美这个世界，一种是揭示这个世界的丑；如果把握不好，前者易伦为帮闲，后者易成为政治犯。于是他被捕了，最后死在狱中。

一个人的思想超越这个时代或落后这个时代，都不会见容于这个时代。

卓吾太卓而不群了，于是被害。英雄遭屠戮，天地亦悲秋。卓吾以降，中国自由思想一直不雄。

他的锋芒直追庄周慧能阳明，他对后世影响极大，他在中国自由史上功不可殁，故李卓吾为中国自由思想史上启蒙思想的先驱，他的创建孕育在破坏之中。

最后要说的是，他是回族人，在他身上你更能看出中国思想的包容性。

七、

清朝，冬日的清晨，寒光照进陋室来。

孤独者铺开了宣纸，谁也不知道他的画笔是怎样落在画纸上的，手起处一支孤崛的枯枝横在半空；又一落一起，比先前更快，一只孤傲的鸟雀停在枯枝上，横睨着。孤独者苦笑一声，扔掉了画笔，走出了画室。

孤独者就是朱耷，就是八大山人。我喜欢这位极具个性的艺术家，喜欢他的画他的字，他孤独孤傲压抑不合作，他坚苦卓绝的活，他的艺术价值与思想价值早已超出了家国之痛。他把这些泼洒在画纸上，书写在字里行间，所以他笔下的鸟雀鱼兽孤高自立横睨一切向往自由，他的字亦哭亦笑悲辛交集，皆血泪之作，皆为自由的招魂之作，也是孤独。他是天地间的大孤独者，他是渴望自由的，最不自由的人往往创造出最具自由气质最具独特魅力的画作，他因不自由而自由。他隐没于当时却名显于后世。自由者，怎会被专制的污垢所掩盖？怎会被历史的风尘所淹没？想了解什麽是自由，那就去看朱耷的画，那里面蕴含着自由的无限天机。

他的故居在南昌，叫青云圃。我也在南昌读书，却还未去拜访，有空一定去，呼吸一下这位逸士的余韵。听说，是收门票的，不知遗韵还有多少？设若给朱耷下个评语，那应该是：朱耷是中国自由史上的隐逸斗士。

（后来我去了青云圃，拜晤了八大山人，被他的画作再次震撼。后来在南昌的那些日子，我一有闲就去会他，在他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不说一句话。）

八、

清朝有一部小说是无人不说他美的，就是石头记。它之所以是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我觉得主要在其思想上。它的思想最突出的就是渴望自由。你看宝玉，他是多么渴望自由啊，他是多么渴望冲破牢笼啊，他是多么渴望和心爱的女子走到一起啊，但他不能，他痛苦，他绝望。他把这一切都赋予了那首浩歌。在石头记诗词中，让我动情让我击节的不是红楼梦十二曲，也不是黛玉葬花词，更不是宝钗湘云偶的的绝妙好词，而是宝玉告别父亲即将远游时的那首浩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在这里庄子的影子又闪现了，宝玉也逍遥游了。我们每走一步都有前人的影子。所以红楼梦是中国自由史上自由思想的杰作。

清末民初，那是一个传奇的时代，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那是一个真正为自由而战的时代，那是一个只能产生革命者时代。于是一个个为自由而战的斗士向不自由的政权不自由的时代开火了，他们以身殉道。所以这是一个真正产生自由战士的时代，中国的自由思想因此丰满起来。

已是深夜，莽苍苍斋的灯火还没有熄，灯光下一长衫青年奋笔疾书，书稿即将煞尾，封面赫然两个字：仁学。“卓如！卓如！”他忽然高呼挚友的名字，他要吧这部书稿拿给好友看，他就是如此，这是湖南人特有的热情。

他就是谭嗣同，一位颇具豪侠气质的革命者。厚厚的一部仁学，余在此不愿详叙，只喜其六字冲决一切罗网。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引刀成一快，他死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末，另一位自由战士为他写下了北京法源寺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这个人就是李敖。

嗣同已逝，义士相继，邹容陈天华承其遗韵。邹容著革命军反封，陈天华著警世钟猛回头反帝，同为自由独立。陈天华跳海身亡，以身殉道；邹容死在狱中，年仅十七岁，天才总不能就存于世。革命军一书可以说是当时的惊雷，把许多人震上了革命之路，不论是思想革命还是政治革命。这本书需一口气读完。他批判一切旧的丑的，如奴隶性，自由独立民主都被他用最简约的话说出，他说中国要独立不得不革命。青年革命者血气方刚豪气干云，百年后读之，依然热血沸腾。

天才多以狂飙的方式出世，邹容是也。

九、

更忘不了女侠秋瑾，他不满封建礼法，追求自由追求妇女解放。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最后以身殉革命。且看徐自华对她的描述：女士雅量，虽一二十巨觥不醉，酒后纵谈更豪。--女士即出日本所得倭刀，盘旋起舞，光耀一室，有王郎酒酣拔剑斫地之气概。秋瑾对其讲，我心中无是人，便不知如何？子既云有名，请问何人肯出为公益事牺牲一己？人皆云我目空一切，与子相处月余，当知余非自负者。庸脂俗粉，实不屑与语，余之感慨，乃悲中国无人也！而且革命前又云，置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亦吾所不悔也。只恨我不生在清末，否则以结识女侠为快意，赠其一言，汝虽为女子，却颇具男子气概，虽须眉不可比也。她那豪气干云的诗歌更其精神写照，在此就不做征引了。秋瑾是中华自由思想史上第一个为自由而战的女侠。

思想的威力在于影响，我们今天写作用白话文写诗用自由体，我们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研究学问，我们说不要空谈要实干，我们说要想改变社会首先改变自己。那就不得不感谢一个人，他就是自由主义思想大师--胡适。虽然他的白话文写得枯燥，新诗写得不美，学问做得不深，单不得不承认他是先驱，他的意义就是第一。他的那句话永远刻在我心上：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也正如池田大佐所言，要想征服世界，首先征服自己的悲哀，其实一个自由独立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他不直接改变这个世界，也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极大的影响，因为一个人自由独立的活着比什麽都具说服力。胡适的意义在于第一次让中国人摆脱了束缚，在于他的思想的预见性，在于他的思想没有过时，胡适的伟大更在于一生坚守着自己的信仰，故胡适是现代坚定的自由思想大师。

他是一位神童，十几岁就成了翰林学士，他是一位高官担任国民政府的教育总长，他是一位校长北大在他手下改观，他提出的教学方针至今仍振聋发聩，兼收并蓄，思想自由，学术独立。我想这不仅是办学方针更是知识分子的做人之道，只有兼收并蓄方谓之博学，只有思想自由人格独立才能做出真的学问，伟大的人格方能造就伟大的学问。他就是蔡元培，他的思想是自由思想在教育上的闪现，太短暂又太伟大了。蔡元培是具备自由思想的伟大教育家。

他是一个习惯于深夜写作的人，灯下，一支烟又一支烟，在他左手的食指与中指间燃掉，云雾缭绕，只见他冷峻的双眸和倔强的须发。第二天不知有几多篇如匕首般的杂文与读者见面了，而专制政府也在他笔下颤抖了。他就是中国自由思想史上躲也躲不过的巨峰--鲁迅。但是我不愿在此过多的叙述先生，先生生前是甘于寂寞希望安静的，死后希望别人忘记不要多谈论，可世人就是不愿放过先生，先生有知，当含笑九泉！我不愿扰了先生的英灵。先生之言一言以蔽之：为自由。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这样写：上述诸人，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他和胡适构成了中国自由思想史的两座高峰，令后人永远取法。

十、

胡适在晚年回到TW，回TW不久他收到一位少年的来信，胡适读完信老泪纵横，没想到这位少年将他的思想发扬光大。这个人就是李敖，他的思想震撼于当时影响于当下，也终将光辉于后世。他是集大成者，他所处的时代是中国自由思想史的第四个成熟期。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是狂人？是斗士？是商人？是思想家？是史学家？是批评家？是出版家？是坐牢家？他学贯中西？他大谈性的解放？他是唯一一个活出真我的人？他是二十世纪的李卓吾？他是东方的尼采？一切都是未定。他这个人非古非今、亦古亦今，不中不洋亦中亦洋，七分深沉三分癫狂。

在语言风格上，不避俗语不落俗套，七荤八素皆为我用，傲语狂言如天风海雨袭来，有狂气傲气才气就是无酸腐气。在思想上，传统与新潮东方与西方结合永不落伍，他的救世思想自由意识独立意识战斗意识批判意识贯穿始终。在批判的范围上是罕见的，惟其罕见，才见其伟大。外在看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可骨子里是个极温柔的人。当代许多文学史思想史将他排除在外，是无知！他不但说而且更在做，他竞选总统竞选立法委竞选台北市市长，你以为他是为了竞选上吗？决不是！他是为了像世人证明什麽叫民主自由独立什麽是一个公民的权利，无知者说他在做秀在演戏，是的，他在演戏，他演的这出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他丰富了中国的自由思想。

写到此时，我有必要把中国自由思想明确一下：中国自由思想是指在中国本土产生，由老子开启历经两千多年发展，形成了庄周慧能王阳明李敖四个成熟期，容自由民主独立战斗批判唯美与一体的思想。李敖是集大成者，自由思想自此终结。

玄峻有两段赞美创造者的话，我觉得可以拿来确切的赞美李敖的风骨：创造者，披荆斩棘者，天生的开路先锋--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一意孤行的气概，而想有所成就，想要发展他们的独家创作--是不可思议的。

自由思想的核心，却是以自我的显现，是无所不用其极，是进取，总之，是尽兴。它的雄心是自我而始，自我而终的天马行空，它的意境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当代沉潜于自由思想的青年应具备李敖的狂飙和鲁迅的深沉，只有具备了独立自由民主批判等意识，才具备了完全的人格。看清历史的无情，相信历史的公正，相信未来。

自由思想是寂寞的产物，是极度自我的结晶，是孤独的精魂，是红尘的恩赐。

潜心于此者，要有大宇宙胸怀，心境自然开阔，思想无处不通，透过中华的重重山看到巴黎的圣母院。自由者，拥抱这个世界的美也不拒绝这个世界的丑；自由者，爱着所爱，恨着所恨，悲辛交集，却从不沉沦；自由者，活出的是真我，决不随波逐流，决不妥协；阳关大道，非我去处，荆棘之地是我路途；青山处处可埋骨，自由者不怕孤独不惧一死；自由者有沉潜的气质，静默着，而一旦爆发，会有洪水猛兽的威力，海雨天风的气势，自由万岁！自由者万岁！

十一、

追寻历史的步履，求索自由的灵魂，几千年的自由之路，我采撷而来。在与异代心灵相通的时刻，我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沉郁忧伤；时而焦灼，时而清爽；我触摸到了心灵的荒芜处，也见到了心灵的膏腴之地。在一个个伟大的灵魂面前，我既感到了崇高也感到了卑微。任何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无不是一个孤独的灵魂，无不是一个为自由而战的斗士，他们都是人类的灵魂，宇宙的盐，他们升腾人类的灵魂，铸造人类的魂魄。

最后我发现，中国的自由思想是以隐的方式传承着，以一种深藏于内心的方式传承着，以心传心，乃属秘宗，他比显更有韧性更持久，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是深藏于内心，沉潜于血液中，所以它不会断层，自由思想心火相传永不绝也。

不才仿古人而作自由歌，以飨一切自由之英灵，为自由招魂，以慰一切当下为自由而战者：

自由不自由，请君听我歌。

我为自由故，岁月任蹉跎。

朝为自由战，暮死葬山落。

人生百年为自由，请君听我自由歌。

马丁.路德.金曾言，我有一个梦想，让一切黑人获得自由，让他们唱一曲古老的黑人民歌，自由啦，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也有一个梦想让一切不自由的灵魂获得自由。

纵笔至此，以近煞尾，提笔四顾，顿感孤独。窗外青山苍翠，山花烂漫，风吹窗前细柳微微作响，叶叶歌春，小鸟跃至窗前，娇小可爱，树阴下儿童欢歌走过，一派盎然春意，一派自由景象。而内心仿佛有埙声响起，这声音比悲凉更悲凉，比绝望更绝望

二零零五年三月二十日构思

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六至二十八完成

后记：十五年前的一篇随笔，其实现在看来，很是稚嫩。我简直是用小说、散文的比法来写思想的文字，也许这就是青春吧，自己努力了这么久，原来是一群无法归类的存在，但是仍要感谢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