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惜的是贝贝还在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照相手机,所以它的样子只在我的记忆中。
贝贝来我家的时候出生不满一个月,据说是黑贝和土狗的私生子,我们这儿叫这种狗为“串儿狗”。
黑底色带黄色花纹的小奶狗,憨憨的,眼睛很圆,头很大,身子与头不太成正比。刚来的第一夜,它可能是很想妈妈身体的温暖,一直不停地呜咽,我开灯把装着它的箱子放在了炕头,想让它不那么冷就不会叫了。但它还是叫到天明。
后来的几天也许是适应了没有妈妈,夜里不在叫个没完了。
我和妹妹还是很喜欢这个毛茸茸的小伙伴,尤其是它饿极了抢着吃饭的样子,因为头重脚轻,整个头都杵进碗里,又太过用力,后腿竟无法抓牢地面而悬空,整个身子就前倾,看起来像是整个狗都杵进了大碗里,还怼的狗碗叮当作响,又萌又好笑,我和妹妹总是笑它吃相不好。
刚来我家的时候还是冬天,九几年的北方冬天还是很冷的,小奶狗自然不能扔进冬雪里,怕它活不到春花开。妈妈让它睡在一个纸箱子里。
冬日的午后,妈妈炖上一大锅酸菜或者肉皮咸菜,炉火生得旺,窗户都热得出了汗,顺着冰冷的玻璃滑下,落在窗台上浸湿一片,蔓延开来。
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饭桌边,边吃边聊,爸妈会谈起一些他们儿时过冬的趣事,我和妹妹听得津津有味,小狗贝贝这时候最喜欢爬上爸爸放在饭桌底下的双腿,找好位置,身子蜷成一粒豌豆样儿,狗头枕着狗腿睡在爸爸两腿交叉形成的夹角中。模样甚是可爱乖觉。
一个严冬过后,贝贝已经身形变化很大,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模样褪去,长成了一张狐狸脸,尖尖的下巴长长的嘴,眼睛又大又黑,透着光。还是很英俊的。
那时候我家附近几乎家家都有看家狗,那时候狗狗还不算宠物,它们多是看家望门的伙计。贝贝在附近的狗群中算得上美男子。
我和妹妹放学回来,远远地它就听得见,会在我们开门进院子以后前腿跳起来搭在我的书包上,在我身后站起来嗅着我的头,很是亲昵,想来我上学去了,它也很无趣。
贝贝对于家人的气味和步调都有着很奇妙的感应,不知道是不是狗狗们的共性。爸爸下班回来,人刚进胡同口,隔着还有百米远,贝贝就已经知晓,不安分的前爪定要把木门打开。拴着铁链也挡不住它把整个身子倒过来站在门外,汪汪的叫着。每当这时候我们就知道爸爸下班回来了,不到几分钟准听见爸爸在门口逗贝贝的声音。
下班迎门还不算,上班还要送别的,爸爸上班走了贝贝就站在门口一直望着几步就消失在转角的背影,一直望着,大概望上个几分钟的虚无才肯回来。
贝贝爱我们一家人,像我们爱它一样。它有时候很霸道,它不准任何陌生人进入,哪怕亲戚朋友也不行,只准我们一家四口进那扇老旧的木门。有几次家里来亲戚,我们都要先把贝贝关在前屋才敢迎人进后屋,贝贝看不见人,但是听得见陌生的声音,它被关在前屋出不来也不忘敬业地叫个不停,只要来人说话,它就叫。
再也没养过这么衷心为主的狗狗,以至于后来爸妈带着妹妹去远方做生意,我带着狗狗寄居在姥姥家,贝贝因为只认我们四口挨过不少打。
那是一段不开心的记忆,小狗贝贝成了我唯一的伙伴,父母不在的那些日子,我有心事只能跟它说,它也不适应寄人离家的生活。姥姥家总是人来人往,贝贝见了谁都一通管闲事,汪汪个没休止。
就会有人替我教训它,甚至还说这破狗六亲不认杀了吃肉好了。我为此又伤心又害怕,我怕贝贝真的会被杀了吃肉,它再叫的时候气得我冲出去,挥起铁锹打得它直哀嚎,边打边哭,我是多么害怕呀,我宁愿亲手打死它也不像看它被别人剥了皮吃了肉啊。
老舅怕我把它打急了回头再反扑我,我哭着说,我家的狗才不会,我打它,它从来不还口,它只会在我打完之后把我用来打它的工具统统藏起来。
或许贝贝在想,我把凶器藏起来,总没有打我的工具了吧,它是那么仁义的傻狗。
惶惶不可终日的寄居生活很快结束,爸妈带着妹妹一无所有的回来,像什么都不曾有过那样,生活一下子又回到圆点,我们又回到了穷日子里。
记得有一年爸爸带我和贝贝去给奶奶上坟,贝贝一路撒欢地跟着我和爸爸的自行车。车水马龙间它一会跑到我们前面很远,回头见我们没追上就站在车流中等上一会。然后一会又被什么东西吸引驻足,再抬头我和爸爸已经走远,它又跳起来追上。像黑黄相间的丝带,飘了过来,两只小耳朵因为风吹极速而向后趴过去,脖子一窜一窜,擦着车流就奔了过来。
到了远郊的坟地,寂静无声的荒野,只有爸爸抡着铁锹往坟包上填土的声音。我和贝贝迎着风望着荒野,不知道心里该想着什么。贝贝时而这边闻闻,时而那边刨刨,好像想要找到好吃的骨头,但这里的骨头貌似不会太好吃。
贝贝后来发现爸爸填上的土好像很有趣,就不停地把土刨下来,爸爸填上它就刨下来,这还有完,天黑这坟包也填不完。只好扔了块石头引得贝贝跑开,没想到贝贝速度很快的竟然接住了扔出去的砖头,但是砸破了它的嘴巴,它叼着砖头跑回来的时候嘴角有血,我很是心疼。
一路上我和爸爸谁都没说话,我想这种时候或许不该说话,也真的是无话可说,我不知道他在心里和奶奶说了什么,还是也无话可说。反正老人家去世好几十年,怕是早就投胎重返人间了。
因为贝贝长大了总是出去吓人,所以白天总是用铁链锁着它,只有夜里才放开项圈,让它自由撒欢。
最有趣的事就是夏日短短的夜里,我和妹妹总是不爱早睡,我们和贝贝一样,到了夜里就变成脱了缰的小马。
我和妹妹住在后面的房子,爸妈睡在前面的房子。洗漱完毕被爸妈赶到后屋,好戏才开场。
小狗贝贝因为被锁里一天自然也是不能老实,我和妹妹就故意喊它名字,它听见了就用前爪开了纱门跑进屋里头找寻声音,我和妹妹早早就用薄毯子蒙起了整个人,贝贝进来就仰着头,用长长的嘴巴来回扫荡着炕沿儿,黑黑的鼻头嗅来嗅去,我和妹妹看准时机猛然掀开薄毯,小狗贝贝吓得蹭一下就窜了出去。
我和妹妹听见它砰地一声撞开纱门跑到院子里,从窗子里看着我们,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再次喊贝贝,贝贝。
贝贝再次叮叮咣咣地跑进屋里头来抓我们,当然又被我们吓跑了出去,直到妈妈的骂声从前屋传来,大半夜不睡觉穷欢乐啥!赶紧睡觉!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
整个夏天都是这样穷欢乐着睡下,那时候我们家没有钱,但无知的我们有很多快乐。
但人生似乎就是这样,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
不久的后来不知道刮起了什么风,到处传闻上头的要来大批猎杀狗狗。我和妹妹以为那只是传闻,像扬言要拆迁却十年八年也没拆一样,过一阵就没了消息。
但是某天放学回家,一进院子就发现了不对劲。门口没有跳跃着趴我书包上的贝贝,妹妹蹲在一旁默默的抹脸,姥姥和妈妈低声说着什么。
我问妈妈贝贝呢,贝贝呢,妹妹忍不住哭着说,贝贝卖了。
卖给了乡下收狗的,说是条好狗要买回去看家。
姥姥说卖就卖了,一条破狗而已,我哭着不相信妈妈能这么狠心。
我和妹妹那天蹲在狗窝哭得好像失去了整个童年,现在写到这里我还满含热泪。它从出生不足满月就来到我身边,它走了我却连最后一眼都没能看见。
据妈妈说,当时收狗人来牵狗,贝贝拼死不从,怕咬到人,收狗人给它嘴巴带上了嘴罩 。贝贝张不开嘴,叫声从铁罩子 中呜咽而出,愤怒的憋红了眼睛,妈妈也心生不忍,蹲下来摸着它的头说,你走吧,留下来只怕就是个死,贝贝竟然也哭了。
狗狗也是懂感情的,它愤怒不解,但它也不舍,妈妈当时就后悔了,看到贝贝流泪也怀疑这么做会不会错了呢。
后来我们再也不知道贝贝的消息,妈妈后来说可能被买回去也是变成了一盆子狗肉,不然我们的贝贝一定能找得到回家的路。如果当初把它送去乡下亲戚家,是不是也能躲过一死,城市里禁养大型犬的那个年代,不知枉死多少卑微的灵魂。
而无尽大型犬还不是一样进出楼宇,甚至还有宠物超市,宠物医院,狗狗们像人一样享有非狗类的待遇,但我的贝贝早就消逝在这个世界上,再名贵的犬,也无法带给我那么纯真的快乐。
就像小时候过年,穿新衣戴新帽蹬上新鞋,就好像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快乐单纯浅薄,却铭心刻骨。如今再过年,鱼肉华服,吃不完穿不尽,快乐竟再也没有新意,一年年过去的日子,好像都一样,再也没有什么刻骨铭记的快乐。
失去的快乐像贝贝一样,不知所踪,再也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