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村正
玄鱼拂尘一收,那一缕银丝又收回尘须之中,她走过去看了看虫王,它六肢挛缩,肉尾破了一个大洞,更多绿色汁水从里面涌出来,已已是死透了。玄鱼舒了口气说道:“不想它居然如此难斗,我用獐子诱它们出来,用须丝困住王虫的六肢,溜了它三天三夜,谁知它精力太过健硕,还招来群蝗与我相斗,我用右手牵制虫王,左手就无法结印。多亏遇上你。”
穆遮脸上红红的,哦了一声,回身去搬獐子,玄鱼跟着他,说道:“大哥 你姓是名谁,天色晚了,我要去穆斋屯一宿,你带我去好吗?”
穆遮通了姓名,把獐子负在肩上,他向村子里一步步走过去,鱼玄就在后面一步步跟着。周遭都已是烧焦了的蝗虫尸体,发出刺鼻的味道。
穆遮问,这些蝗虫是怎么回事,怎么到了秋天还如此凶恶,庄稼都收了,秧杆也枯败了,他它们还要聚成团的来啃咬?
玄鱼说,那是惑星临凡的征兆,惑星很大很坚硬,在洪荒里,越是巨大而坚硬的星,就会产生巨大的力,这种力加到婆娑世界上,生灵就会变得古怪。
穆遮停了一下,说 那人呢?
玄鱼说,先是虫子,走兽飞禽,然后是人。就像你们村子十二年前那样。
穆遮看见村子的炊烟,这正是晚饭的时候,村口有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打闹,他们把田里一个稻草人弄来耍,上面插了很多枝丫茂盛的树叉,一片片枯黄的叶子下垂,繁密又丑陋,稻草人被遮蔽得像一颗老树。
有一只乌鸦飞过来,它停留在其中一枝上,呱的叫了一声。穆遮瞅见,身子一颤,有如被扎了一下。
玄鱼在背后叫他:“穆大哥,我要去村正哪里有话说。”她不知何时脸上又补了油彩,又是一副戏台净角的模样。
穆遮问她为何要时时上妆,她说,我这妆跟你们俗家人的脸有什么区别?你们遇上不同的事总要变不同的脸,我遇上不同的事儿也要变不同的妆。
玄鱼又问穆遮,他射技武艺是从哪里学的,穆遮回答是家传的,玄鱼眼珠转了一会儿,说,你父辈有从戎为军的吗,你箭袋里的破甲蔟跟连钩蔟都是大宋西军的制式装备,相传是狄青元帅率兵的规制。
穆遮没有回答,他觉得的这个道姑这杏仁一样的眼珠深不见底,透着幽幽的光,看这双眼睛越久,就越觉得猜不透这个人。因此她又和阿斋不像了,阿斋总是闭着眼镜,也不会在脸上涂油彩。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穿过一条土路,绕过两座牛棚,就到了村正的家了。
村正家是四进的青瓦大房,广梁大柱的院子在村里很醒目,这座宅落最引人津津乐道地方首先是它屋脊上的镇梁兽,一条屋脊镇梁兽有四只,四条屋脊共一十六只,一律雕得是狻猊,它是龙生九子之一,长鳞带角,善食虎豹,,相传十二年前,鸦变之时,鸦群在村正宅门口绕行,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因为狻猊震慑,没有一只敢飞入宅门一步。
传说群鸦之中的鸦王有六翅四爪,火眼翠喙,大若飞熊,一扇翅将屋脊上的青瓦纷纷卷上夜空,相互碰的粉碎,而一只狻猊突然目放赤光,从屋脊上窜出。一口咬断了鸦王的咽喉。
那时村正穆青还值盛年,手里持了一杆钩连铁枪,枪枪挑中飞驰中的乌鸦,最后连串四十九只,把枪立在院落中的井旁。
那口井是枯井,深不见底,却也是村正家传说之一,穆遮从小就听说村正家门口的水缸永远不会空,无论用多少水,一夜之间就会自满,而明日清晨。而那井永远是枯的,明日清晨,村正要从水缸里挑出水来,灌回井里。
那水是黑色,又粘稠,打水的桶一天洗就会长出一层黑毛。
永不会枯竭的水缸,和永远需要灌水的枯井。
十二年前群鸦狂啸突袭的目标就是这口井,一夜之中,宅院被鸦群翅尖带起飓风撼得左支又摇,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最终还是如山不动,凌晨云淡风收之际,堆积如山的鸦尸在井口四周码了一圈,靠近井口一丈之地。却干净的没有一根鸦毛。
那时幸存的村民手忙脚乱的涌入这座大宅,以为要给村正收尸。推门一看,却见穆青就坐在井沿上,一杆大枪串了一溜的鸦尸,手上拿着一个烟锅子,红点一亮一灭。
于是就有传说,群鸦袭村就是要袭这口井,那十六条狻猊守护得也就是这口井,以及这井里的东西。
穆遮跟玄鱼一起踏入这间青瓦大屋,院子的中央,那口传说中的井已经被封死了,井口上面盖着一块车轮大小的青石板,石板上交错了八根铁链,用交错之处铁纽牢牢扣住,每根铁链都用铁钉死死钉在地里。
铁钉和铁纽上镌刻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花虫样的蝌蚪文。穆遮一个也不认得,玄鱼跳过去,端详一下,笑道:“这就是所谓村长家的老井,是自十二年前天灾之后,你们村神秘传说之一吧?”她眼波转动,用手摸着铁链上的镌文,念道:“神威如狱,神恩如海……”。
玄鱼皱起眉头,说道:“这是西域黄教驱邪的咒文,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时,大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拿着烟斗走了出来。
那人极瘦极高,头戴深笠,眼窝深陷,披了件宽大的棉衣,看上大约六十多岁。他狭长的眼睛瞅着穆遮,缓缓道:“穆哥儿,你才回来阿,去了这么久,天色这么晚才回来,村里老人都担心呐”他又看到穆遮肩上的獐子,笑道:“原来打到好东西了,嗯,好东西总是晚点才能到手,这獐子……”他看到那獐子皮上坑坑洼洼的斑驳伤口,悚然变色。
忽然,这人身形一折,一晃,像一条游动的影子,刹时立在那井口的青石板上。他对着玄鱼拱了下手,很有礼貌的说:“小老儿穆青,不敢问女神仙尊号。”
玄鱼本来还细看镌文,穆青这一动,正隔在她跟老井之间,她一抬头,脸上的油彩如同滤了水,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笑吟吟地说道:“小道玄鱼,见过穆老英雄。”
穆青冷面冷色,说道:“小老儿只是荒村一名首正,老迈昏庸的,当不得英雄二字,道长缪赞了。”说罢移目穆遮,道:“你去打猎,怎么引了外人回村,天色晚了,你把獐子给阿斋家送一份去,这位道长夜路不便的话,不妨也去哪里借宿,我这里就不留饭了。”说罢就是一副送客的神态。
玄鱼道:“小道从东京来,有些事要于村正相讯。
穆青摇头道:“我不信释道,道长的事情我估计不懂。”
玄鱼又道:“是大事,烦劳……”穆村打断道:“大事有去找县台,何必找我这小老儿”说罢转身就走。
玄鱼忽然一个拖腔,念出几句戏文道:“汝大哥为宋王把忠尽了!汝二哥在剑下命赴阴曹,汝三哥被马踏尸骸难找,汝四哥与八弟无有下稍——”这几句念得又急又快,抑扬顿挫,字字如金玉相击。穆村正身子转过来,狭长的眼眶里精光闪烁,问道:“你师尊是那一位?”
四 惑星
玄鱼忽然脸上变色,一张净脸由鼻尖渲出一张白眉黑膛的花脸,她变完脸,一个高腔甩上去,声音既高且亮——汝五哥去五台寻仙学道——这个道字被她唱的吞气如龙吟,九转腾挪,连绵不绝。
穆青听了,呆了半饷,脸上悲喜交集,忽然叹了一声,:“唉,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前人田地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啊,不过是些痴汉,错用刚明,白抛了热血而已,,难得你这娃子还记得。”
玄鱼又收了脸谱,沉声道:“我师祖大成显圣先师也记得,未尝有一刻敢忘。”
穆青脸上神色一时倾慕,一时又哀伤起来,他缓缓问道:“她老人家还在吗?”
玄鱼黯然道:“师祖于六年前,仙逝了,世寿一百二十七岁,老人家临终说,是喜事,自己是从婆娑的肉身中解脱而去,去洪荒之外,于万物运转之道相融。瞑目后又说,道必不灭,神必怜凡人,不可放弃,不可自弃。”
穆青呆呆的点了下头,说道:“十二年前,她自己就说过,,此间事未毕,十二年后 惑星必又来,她却未必能持了,此道之循环,神降大难与人,非是想要灭亡人,而是要人学会选择。”
玄鱼听了答道:“是了,吾道为光,天地为纲。道必不灭,神必怜世人。”
二人一对一答,越说越入港,穆遮却越听越莫名其妙,想要动问,又无隙插话。一会儿听穆村正说道:“你们路上必然碰上异事,一纪之时已过,大难将临,道长,进屋谈吧。”说罢,回身进了屋子。
穆遮从未听村正说过这么多古怪的话,他驮着獐子,不知该不该随村正进屋,玄鱼却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这位大叔,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老了老了还是渊渟岳峙的”说罢一跃进门,回首笑道:“来啊。”
穆遮进了村正的正堂,这厅堂虽大,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条案,四个座椅,正中一扇屏风,上面挂了一幅图。那图上画的奇怪的一些图形,有些是小圆圈,有些带棱的八角,中了还有些粗线连结在一起。
这是一张星图
穆青请二人坐,又取了一壶水,放在一个红泥小炉上烹煮。玄鱼一进来,就目不转睛,看着屏风上的图,穆遮不由也看了看,发现最醒目的是其中一颗星。
那颗星被粗糙的线勾的很奇特,星的四周画了很多触角一般的须子,像长着长长的头发。它在图中出现好几次,每颗下面都会有蝇头小楷细细注着时间,最开始的时间元丰四年年,然后是元佑四年,注到崇宁十年时,穆遮想,这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这颗星的轨迹是个长长的椭圆,它在地图上掠过,和另外一团图形擦肩而过,上面注着崇宁二十一年.邂逅。长发的星绕过那团鸭蛋式的图案,继续沿着椭圆的轨迹前进,可是半尺之后,它的轨迹忽然回头,上面的一行小字是 死之回眸。回眸的轨迹,直指那团椭圆,长发星最后一张图形,是和那个椭圆交叠在一起,无数线条在向外围放射,像一次巨大的喷发。
这次的注脚用了朱砂,写的字是“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