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哦。”

这是我一生中，听她说过最简短的话。

而且也是，认识 50 多年来，语调最平静，最哀伤的一次。

此刻，她坐在病床边，握着我的手，手指和第一次相遇一样白皙，只是皮肤之下，像是渔网般紫色的血管，出卖了岁月的真实。

我和她不知谈过多少次天，没有哪一次比这次的话题更加沉重。

对于死亡，其实她并没有太多概念。好象当时第一次遇见一样，地球、人类，谈起这些她只是摇摇头。就像孙悟空，突然从某个地方蹦出来，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然而，她就这么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对于第一次遇见，我的记忆还很深刻。我那时刚上班，不到半年时间里，把业务精通，还顺带跟公司里所有的人混得脸熟。

对于同事的求助，我从来有求必应，即便做不到，也要装出几分努力的样子。这一点，往往使别人感动。

很快，公司里就知道有我这一号人物，现代版及时雨宋江。在公司过道上，几乎谁都会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少数几个不打招呼的，也基本是和我一起进公司的同期，嫉妒是原罪，这一点我早已原谅了他们。

不过，人的两面性就在于此，人前我是戴着面具，无比圆滑，八面玲珑。但是，总有一个地方，放着一个脱下了面具的我。那就是我自己住的地方。我总有这样传统的思想，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即便这窝的外观，是上世纪旧小区改造，走廊还是共通的，记得看纪录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抄起一个小火炉在炒菜。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走廊里如果还继续炒菜，会接到电子警察的一张电子罚单，上面印着妨害公共环境卫生，具体理由是 PM 2.0 过量。

有一次，我在走廊那里煮面条，也都接到这样一张罚单，当时我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持续发出了耀眼的红光，空中浮现了一个大大的红色三角形警告信号，耳边响起警告信息，“陈二，因涉嫌在公共场所妨碍环境卫生，警告一次，警告一次。”。

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这句话，“科技使人娇贵。”我无比赞同。

在她的回忆里，第一次见到我的情形是，我双手握着两个圆筒状的东西往身下褪。对她而言，这很新鲜。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人”——她当时并没有人这个概念，但总之是和她相似的东西，我们就姑且先用“人”来称呼——的身上，是没有类似器官，需要褪下来的。

关于这一点，后来我和她之间有过讨论。实际上，自打我和她认识开始，她就从来没有回忆起，自己来自何方。但总而言之，无论是主导一个“人”语言的大脑皮层，还是主宰潜意识的海马区，她就是完全没有关于“衣服”的印象。

她以为，我在蜕皮呢。

我后来跟她说，人呢，是不需要蜕皮的，因为我们是哺乳类动物。哺乳类动物和冷血动物不一样，外表没有覆盖一层鳞片，长大了之后就不会被自己的皮困住。所以不需要蜕皮。每次谈起这些她不知道的东西，她就会乌黑发亮的眼睛仰着头望着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种眼神，逐渐萌生出对她的情感。

此刻，在病床上的我，却无比清晰了。在她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温暖，在她的眼里，那些她失去的记忆，像是几片相撞的星云相互绞缠。她的思考器官，其实是她的眼睛。所以每次我看着她的时候，总觉得眼神既是迷离，又是明亮，时而忽忽闪，时而却痴痴的。然后，我就无限沉迷下去了。

很多年后，当她知道，地球人文化里，在异性面前脱裤子是一种冒犯她人的行径。我们吵架的内容就多了这句，“陈二，你流氓！第一次遇见你，你就对我耍流氓，到现在还这样。”

总之，她总喜欢提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强迫我时光倒流，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夏日闷热的异星午夜。

按照照我的记忆，第一次相遇其实不那么愉快。我刚和一群同事这座殖星城的某个夜宵档口里，吃了点夜宵。所谓夜宵，其实是和我祖家地球中国广东潮汕地区的蛏子很像的东西，有两张贝壳，中间有一点肉，它们也生活在沿海地区。不过，它们是一种可行动的肉食性动物，攻击性强，当地渔民，常常用超轻的钢丝网，把它们网起来。不然，那两张贝壳夹住你的手，可就甩不下来了。

谈起这个，我小时候的生物老师对这种平常所见的生物十分着迷，他觉得两个贝壳之间有一种伟力，可以排山倒海。毕生，他都希望把这种生物结构复现到机械结构中去。闲暇之余，他会自己捣鼓捣鼓，抓来很多这种贝壳类生物来做实验，尝试把它们的“伟力”通过复现生物肌肉蛋白的方式实现，可惜从我小学毕业，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成功了没。小学毕业之后，因为从没跟他联系，也更加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但是，也许这正是我后来只能安安稳稳地在殖民星度过一生的原因。我从不对别人做的事情好奇，因为我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毕竟和自己没有什么相关。但临老了却知道，其实你完全可以试着先了解一下， 假如感兴趣呢，也可以尝试参与进去。然而，现在我快死了，她正握着我的手，这些痛悔也无用，就让它们就好象“别人的事情”一样，随去吧。

那时我刚回到家，正觉闷热无比，毕竟住着的地方，不是什么高档小区，没有自动空调系统，热冷全凭自然。所以，我坐在屋子正中央的单人沙发上，向哈巴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其实这是服用那种类蛏子夜宵的某一种症状，它的攻击性全赖血液当中的某种激素，这种激素很奇异地刚好让人血液加速，呼吸急促，发热，出汗。我当时就是这样。

既然热得受不了，当然要想办法凉快一些，我对手机大喊了一声，“开空调！”屋顶四周的出风口，呼呼地换气，把热气排干净，然后再把凉快的空气排出来。这种廉租房要变得凉快，不花点时间是不行的。所以，我很自然地选择了脱下自己的裤子。

可正当裤子褪到一半，露出我的大腿时，我却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当我回过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我真的跳了起来。因为我以为，这月租主要 2000 元人民币的狗窝只有我一个人住，而就如我刚才提到，我在自己的家中，全无防备。更何况，门铃没有响，电子警察也没发出警报，房子里却突然间多出了一个人来。

能够绕过房屋安全系统，电子警察，还有布置在房屋周围大大小小传感器的人，从我出生那一天起，身边的人们就开始把他们称为：房屋黑客。他们是一群游弋于深夜的猫头鹰，为了不留下任何入侵房屋的证据，他们会选择把一个人敲晕，然后放出一点血，注入到充气娃娃里。只要屋里的基因探测器依然能探测到这个人的基因在屋子里，房屋安全系统就不会发出警报。

我可不想被人敲晕，所以我马上跳了起来，准备拿起我手边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当成武器，胡乱挥舞。尽管我连军体拳都不会，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还没看清。“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当我发现这个人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十分安静之后，我那略显聒噪的声音才逐渐消失在空气中。忍不住，我打量一下这人是谁。

在我眼前，是一个女人，她就站在我的沙发后面。而在她的后面，是锅碗瓢盆，有锅碗瓢盆的地方，自然就有菜刀。当时我的小计谋是这样的，想个办法越过她之后，最好马上找到一把刀，不管用来自卫也好，还是干嘛也好，至少有一点主动权。女的房屋黑客，也是房屋黑客，这点我深信不疑。

有了这样的心理活动，我不得不再仔细观察我的“敌人”。发现，从外形上看，是很像女人，但有些特征，却和我熟悉的不太一样。现在人类已经发展到可以殖民外太空星球的阶段，科技水平怎么说呢，宇宙飞船的技术有多先进，用在女人身上的科技就有多高明。所以我目力所及，没见过身材曲线不是大 S 形的，前凸后翘不足以形容，乳波臀浪才勉强够得着意思。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房屋黑客”，却是平胸，一个荒原上微微突起的小土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目光，她突然间变得很生气，本来我还想目光往上移，研究一下她脸部胶原蛋白的分布，结果她瞬间跃过沙发。我发誓，我很多年没看见过如此身手矫健的女人了。然后我的头受到了重击。

我晕了过去。

这就是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形。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个夏日闷热的午夜，一个外星女人闯进了我的屋子，如果我当时知道她是外星人的话，或许我就不用晕过去了。然而，这没有妨碍后来她成为我爱人的事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