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盐商 第十二节 湖上见兰舟

       春天终于降临在扬州城,柳丝吐绿,春雨绵绵,润泽了纵横绵延的河道两岸。

       天气渐暖,卢宅的大门白日里也敞开着。某一日有燕子飞进院子里,在小楼的一角筑了个倒三角的窝,天天叽叽喳喳地叫唤。女塾散了学,卢萱萱便带钱冰月到家里来看,两人搬了竹椅子,试图站在上面近距离观察燕子窝的状况。正探着头,窝里突然传出一阵叽喳声,卢萱萱激动得差点叫出来,赶忙把钱冰月喊过来瞧。不知什么时候,里面多出了四五只小雏燕,争相把头伸出去,有的险些跌落下来。大燕子从外面飞了回来,小雏燕们张着橘黄色的嫩嘴,纷纷等虫子落进嘴里。 

       “它们是刚孵出来的吗?”钱冰月问道。

       “是啊,昨天还没动静呢。”卢萱萱头也不回地说,她所有的关注都在小雏燕身上。

       “下次到我家玩,我家园子里有也有不少小动物,像小兔子什么的。”冰月对萱萱说。

       “真的吗?小兔子一定很有趣吧,毛绒绒的。”萱萱从竹椅子上跳下来。

       “是啊,刚生下来几天,眼睛都睁不开。”冰月道。

       卢萱萱听父亲说过钱园精美考究,一直很想去看一看,今日好姐妹钱冰月相约,定要去开眼界。她时常感叹缘分奇妙莫测,自己来扬州这些年,各种灯会庙会应接不暇,也算认识了不少城内年龄相仿的少爷小姐,可钱园的冰月却一次也未碰到过。

       有家丁来接冰月回去了,临走前,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卢萱萱看着冰月远去的身影——她身形偏瘦,穿着一件绯色褶纹裙,外面罩着一件水绿布匹短衫,还不及卢萱萱此时一身绣五彩花的月白绸缎衣衫来得明媚娇艳。

       钱冰月这次依然没有配戴任何首饰,没有珠宝华彩的衬托,丝毫不像是盐商家庭出身的小姐。即便是卢萱萱,脖子上还套着一副珍珠项圈挂坠,那是卢绍绪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送给她的礼物。她收到后特别喜欢,除了睡觉一刻都不愿摘下来。传闻冰月的父亲钱如海乃是一代巨富,在女孩子爱打扮的年纪里,冰月的简单朴素与其他盐商家的女儿们格格不入,这着实令卢萱萱感到诧异。

       卢萱萱不禁想看看冰月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上次钱如海寿辰,父亲说时间太晚,只有幸窥得部分园景,但已然是曲折惊奇,如梦如画。生活在这样一个雅致的园子里,冰月从小就吸收草木仙姝的灵气,即便不用粉黛修饰,也是天生丽质。

       这日,卢萱萱居然获得了马红缨的同意,乘着母亲到大哥卢粹恩家窜门之际去趟钱园。女塾散了学,卢萱萱牵着钱冰月的手,一同坐上了去钱园的马车。

       钱园的马车和别处很是不同,内饰有许多蕾丝和流苏,绣花也与寻常见到的大不一样。见卢萱萱盯着马车内壁的装饰一直看,冰月解释道:这是家中姐妹们常坐的马车,大姐曾留洋,马车厢也是她让管家仿着国外的式样订做的。

       卢萱萱一阵惊叹,目光投向窗外——马车沿着热闹的引市街、碧波荡漾的古运河,行至钞关一带,在道路尽头,只见一道灰青色敦厚院墙环绕着一处占地面积颇广的盐商家庭园林。大门两侧垂挂着大红灯笼,远远看去园内树木葱郁,飞檐翘角。

       下了马车,卢萱萱随着冰月进入钱园大门。

       整个钱园开阔敞亮,内里的建筑精美典雅。园子里花草树木繁多,却又没有臃杂之感,一道长长的岩壁向前延伸蜿蜒,打通了前后,把原本封闭压抑的深深庭院,改造为一座可听风、可观雨、可赏月的天然雅苑。

       钱冰月带着卢萱萱直奔她的住所。在欣赏园景的闲情雅意之中,卢萱萱穿过廊道,绕过观景池,见到了整个钱园正中最梦幻华美的会客厅,会客厅的四周全是通透玻璃镶嵌着花窗,脚下是鹅卵石铺就的扩散式地坪,精工富丽,匠心独运,令卢萱萱叹为观止。

       还没来得称赞,萱萱已被冰月拉到后花园。

       “这是我父亲在家族原来小院落的基础上改造的。”冰月道。

       卢萱萱羡慕地点点头,果然是天天生活在这里,见惯不惯,冰月的语气显得稀疏平常。

       “你父亲很有园林艺术造诣呀!”卢萱萱夸道。

       “是啊,父亲在戏剧、书画方面也很厉害。”钱冰月对自己的父亲很敬仰。

       “真的嘛,有这么深厚的艺术修养,真是不简单。”卢萱萱发自内心地称赞。她对自己的父亲卢绍绪同样崇敬,只因卢绍绪多年来钻研盐业,苦心经营,协调着各方各面的复杂关系,某些才华并没有在自己女儿面前显山露水。不过卢萱萱曾见父亲深夜写的一幅幅字,很见功力,她相信父亲一定也是文化底蕴不凡。

       “如今家族生意很多都是父亲的助手在打理。”钱冰月说道。

       真是超脱世外——卢萱萱心想,冰月的父亲钱总商的确是一名富有个性的大盐商,年轻时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如今更是有了新的追求。

       进了一座布满爬山虎的小洋楼,走上大理石台阶,卢萱萱见到一间间紧闭的雕花木门,在晦暗和光线的交织中沉淀着西洋香水的气息。

       钱冰月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笑着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卢萱萱边走边抬头看,走廊的天花板高高的,雕着繁复花纹,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走到最里头,抬脚跟着冰月走了进去。

       这就是冰月的闺房!卢萱萱惊叹地环顾着四周——一间敞亮的小客厅赫然映入眼帘,小客厅里有桌椅摆设,花瓶茶具,两道蓝丝绒窗帘垂在阳台前,柔和而明媚。

       踩着发出轻微吱呀声的地板,卢萱萱见客厅右侧还有一扇门,轻轻推开,里面是卧室,茶几、软凳、橱柜等古典家具陈列其中,一座雕花床上挂着轻纱帷幔,随着风缓缓摆动,甚是梦幻美好。

       卢萱萱简直看呆了。她从未见到哪家盐商小姐拥有这么华美的卧房,相比钱冰月的闺房,其他人家的都太过普通,更别提她自己那间——那简直是公共空间!萱萱一想心里就来气,马红缨总是无视她的抗议,把家里的物件放在她房中,卢亚恩也总是把放不下的书塞在她柜子里,她郁闷地叹了口气。

       刚准备坐下来,走廊那边来了个高个子女人,看样子像是家中的高级仆人。高个子女人下巴抬得高高地对冰月说:“小姐,您今日还未向大夫人请安。”

       “好的,我马上来。”冰月轻声道。

       见冰月依旧坐着,高个子女子点了点下巴:“您最好快一点。”

       说完,就消失在门外,留下卢萱萱不明所以地望着冰月。

       “她是这里的祝管家,是大夫人派来教导我们的。”钱冰月望向卢萱萱,说道。

       “大夫人……不是你的母亲吗?”卢萱萱感觉到祝管家的知会里有着不把冰月放在眼里的傲慢,于是脱口而出地问她。

        “她不是我母亲。”钱冰月淡淡地道:“你在这先坐一下,看会儿书,我去去就来。”

       “好的。”卢萱萱接过钱冰月递来的一叠书,目送着她离开房间。心想,这家人还真是讲规矩,每天都要请安,边想边翻手中的书本。只见里面有一些画报,绘着时髦女郎,用品广告等等,还有一些外国文字的书籍,上面还有注解,看起来像是边读边写上去。

       卢萱萱很快被书上的彩画吸引了,粹恩、亚恩在家看的都是竖版书籍,散发着酸酸的油墨味,她不太喜欢看。这里的书是这么色彩鲜亮,彩页也制作得非常有趣,好像用油彩画上去的,卢萱萱爱不释手地翻着。

       翻了好久,冰月还没有回来。卢萱萱在房中转了一会儿,甚觉无聊,便起身向走廊走去。

       廊内一道道门都是紧闭着的,估计门后面也都是和冰月闺房一样吧。卢萱萱进小楼前听说这里住着的是钱如海的女儿们,钱如海共有五位女儿,冰月排行第四。她记起不知哪天曾听马红缨和李妈在院子里聊天,说冰月的母亲是外室,早年就去世了。冰月的闺房虽和别的小姐一样陈列精致,但这仅仅是钱园一以贯之的风貌,从她与之不相称的简陋着装可以看出,这些年,她不受重视,内心的苦闷更无法诉说。

       走着走着,卢萱萱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正是方才那位祝管家。她蹑手蹑脚沿着墙靠近小厅的门,朝里瞄了几眼,只见祝管家正在劈头盖脸数落着冰月,一位华贵的夫人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小厅内气氛凝固,祝管家喋喋不休,冰月则在小声抽泣。

       卢萱萱吓了一大跳,没瞧仔细,赶忙退了出来,往楼上直奔。进了房,她均匀呼吸站了会儿,从阳台上俯瞰,后花园大片景色尽收眼底。

       钱园,一座华丽非凡的宅院园林。住在里面的盐商家庭和子女们,似乎上演着不那么畅快和谐的故事。

       离小姐绣楼不远处的会客厅内,钱氏三兄弟阅着一张面粉厂契据纷纷摇头,这是不久前程易纯代钱如海签下的。他的投资战线已经从食盐、茶叶、布匹、木材等等,拉伸到了粮食、面粉,这令对家族产业一直持保守态度的三兄弟越来越无法接受。程易纯跟随钱如海多年,从钱如海当年继承家族特许经营权,继任总商之位起就已深得信任。他不仅深谙盐务,还善投资,多年来在全国各地奔走,为钱氏家族积累财富立下了汗马功劳。与之相比,三兄弟的商业头脑就显得逊色很多,钱如海对自己资质普通的儿子们从小就不甚满意,教育方式也是批评打压为主。即便他们的母亲钱夫人为儿子的遭遇深感不平,一直以来让他们多孝敬父亲,但未曾动摇钱如海的厌弃之意。

       五彩玻璃把斑驳的夕阳投射在三子身上,他们还在翻看字据,小声交流着。老大老二年龄不算太大,但头顶已然见秃,老三则带着一副眼镜,摘下来已不太能看得清事物。和三子的颓然相比,程易纯不仅头脑灵活,还一表人才,这委实令人感到不公,然而又能如何呢?

       此时钱冰月用手绢抹干净脸,沿着咯吱响的楼梯走上二楼,她的手紧紧抓着扶梯,手背的经脉都清晰可见。走廊里一扇紧闭的门开了,正是钱家五小姐。

       “五妹……”钱冰月眼周还有点红,见到最小的妹妹钱如月,不觉脱口而出。

       钱如月看都不看她,哼了一声,关上门一阵风一样走掉了。

       冰月回到房间,卢萱萱走上前,想对略显疲惫的冰月表示关切,可是她看到冰月抬头挤出的笑容,知道那一刻她其实并不希望别人来安慰自己。

       “冰月,我要走了,在园子里逛的时间挺长,我母亲会担心的。”卢萱萱拉着冰月的手说道。

       “萱萱,再多坐一会儿,我泡壶茶给你喝。”钱冰月依然笑着说道。

       “今天不早了,下次我再来,咱们好好聊天。对了,你那些画报是哪里来的呀,真好看。”卢萱萱挽着钱冰月的胳膊,一起走到门口。

       “是我大姐给我的,大姐有许多这样的画报。”钱冰月道。

       原来是那位留过洋的大姐,卢萱萱不禁很想见见她。她不知道冰月今日被喊去训斥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日常就被这样对待,那未免太糟糕了。卢萱萱想着,二人一起走出绣楼,绕过回廊,出了大门。

       卢绍绪安排的轿夫在钱园门口等着接卢萱萱回家,卢萱萱朝着冰月挥挥手,二人依依不舍地别过了。

       卢萱萱走后不久,祝管家神不知鬼不觉把一封信递到了钱夫人手中,钱夫人在里屋独自阅完信,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一贯僵硬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消失不见。


       隔了数月,总商们在秦淮河畔聚了首。远处钟山巍峨矗立,城门下贩夫走卒人来人往,各路盐商从四面八方赶往南京城。

       正直盛夏,秦淮河波光粼粼,画舫错落陈列。不远处,江南贡院白色的塔楼很是显眼,一栋栋香艳的酒楼在河中映出婀娜倒影。秦淮河的东面是大片齐整的青砖黛瓦,街坊深巷里有一座隐蔽的徽式大宅,盐商和随从们在此进进出出,沉寂已久的宅门院落一时间好不热闹。宅院中央,一间古朴雅致、散发着柚木清香的厅堂内,众盐商正在激烈地讨论着最近一段时期的盐业课税、经营问题。

       厅堂气温已高,众人座椅前陈列着冰水用以降温,还有清雅的荷花盆景点缀其间,稍稍平复燥热的心情。主持商会的杨云天听他们喋喋不休地争论,昏昏欲睡。这时一名手下来报,原本斜靠着的杨云天一下子坐正了。

       “他现人在何处?”杨云天眉头紧锁。

       “很快就到了,已经进了中华门。”手下一人低语。

       “赶快派人在牌坊口迎接!”杨云天把新任盐政御史周旭林的到访告知了许克谦、钱如海、吴鸣鹤、卢绍绪等人,几人离席赶往河畔牌坊。

       远远见到身着便装的周旭林负手站在离牌坊不远的阴影处,似在等着前来相迎的一众盐商。

       杨云天、许克谦,以及难得一见的钱如海上前一步对周旭林行了大礼,吴鸣鹤、卢绍绪,黄彦平以及扬州城另几位有名的大盐商在后排纷纷行礼。周旭林也往前一步,把众盐商一一扶了起来,接着一并回礼。

       卢绍绪见这位周大人和那晚在钱园所见时相比清瘦些,想来是走马上任的这些天舟车劳顿,来了还要一摊子事要处理。毕竟离前任***离开扬州,已过去许久。他瞧见周旭林衣着简洁朴素,长像是读书人的周正清朗,剑眉却透着一股凌厉,眉下双目更是映射光芒。周旭林四十上下,比卢绍绪等人还要年轻些,看起来精力充沛,但垂在背后的发辫却已花白。

       思忖打量间,杨云天等人与周旭林已经寒暄了一阵子,众人一道向宅群走去,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今日我因公务路过南京,听闻你们在此聚会商讨盐务,且来向你们取经。”周旭林道。

       “哪里哪里,周大人受着老佛爷和皇上的御命,来这两淮之地管理我们,是我们该向周大人多请教,还望大人不宁赐教啊。”杨云天笑得脸微微变形。

       “是啊,本打算聚会结束后回去专程拜望周大人,没想到在这里先见了面。”许克谦接着道。

       众人又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周大人,一会儿请您到会客厅上坐,为本地盐务指点迷津。”杨云天做了个请的姿势。

       “暂不了,我先在偏厅安置,把你们目前的一些重要事项报我知晓即可。”周旭林拒绝了杨云天的建议。杨云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满脸堆笑。

       会客厅内依旧热火朝天,众盐商听说新的盐政御史居然来到他们商会议事的场所,都非常诧异,扬州老盐商们有记忆的这么多年,盐政御史到任后总是很快与当地的大盐商、大家族打成一片,笑纳他们不断进献的各种古玩字画、瘦马珍馐,与他们的利益深深结合在一起。

       亲临商会旁听议事,却是闻所未闻。

       众盐商在一种面面相觑的奇特氛围中,继续此前事项的讨论。对于中央到地方盐税的缴纳、一些旧纲法的废除、一些恶性竞争行为的禁止,以及一些相关行业的振兴,做了详细的讨论。盐政御史虽身在偏厅,众人依旧马虎不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商议,此前的燥热感也浑然不觉。一整个下午,钱如海身在偏厅陪同周旭林,杨云天虽在议事,心思早就飘过去了,他时而穿过走廊,透过纱窗见钱如海一直在与周旭林交谈,虽对情况不太放心但也无可奈何。

       一场富丽盛宴设在夜幕下的秦淮河畔。琵琶曲如珠玉似流水,萦绕着一栋清雅安静的小楼,楼台前种着大片荷花,此时已全然绽放,在夜色下招展身姿,显得美轮美奂。

       楼间佳肴飘香,觥筹交错,众盐商纷纷向周御史敬酒。

       “周大人,您的到来,令商会倍感荣耀,这杯我先干为敬!”杨云天端起酒杯,朝周旭林躬身道。

       “杨总商,您是扬州盐商鼎鼎大名的人物,又是四大总商之首,您的支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啊。”周旭林同样回敬杨云天。

       “哪里哪里,只要是周大人一声吩咐,我必鞠躬尽瘁!”杨云天朝周旭林拱手抱拳。

       周旭林在众盐商的目光中,一把扶住杨云天,二人惺惺相惜,似有道不尽的话语。

       “周大人,我敬您!以后只要您有需要,我许氏也是鞍前马后为您效劳!”许克谦一口饮尽杯中酒。

       “许总商,您父亲的大名如雷贯耳。”周旭林看着许克谦道:“回扬州后,请允许我拜会您的父亲许老总商。”

       “周大人,您太客气,应该我们去府上拜见您。”许克谦深深拱手道。

       交谈之际,周旭林一一喝完几位大盐商敬的酒。

       轮到了卢绍绪,周旭林意味颇深地看了他一眼,卢绍绪眼中的周旭林绝非凡俗之人,而周旭林眼中的卢绍绪,又岂是泛泛之辈?他脑中早就刻下这位年纪相仿的扬州盐界中人,并让人打听了他的渊源。

       周旭林知道,卢绍绪并非扬州本地盐商,乃是从盐城富安辞官从商、半路出家之人。这些年,他的德行、能力逐渐显露,又得许氏盐商力挺,在一众盐商巨子之中备受瞩目。

       “卢总商,久仰您的大名。”周旭林将卢绍绪敬来的酒一干而净。

       卢绍绪微微一怔,与周旭林眼神交汇的刹那,二人似早已相熟。

       听说此次扬州四大总商未能全部聚首,还差一位夏夫人,周旭林非常遗憾。他在京城就耳闻夏夫人是一位智慧、坚强的女盐商,丈夫夏总商走后承担起家族经营的重任,对其敬佩不已,盼望能在不久后与夏夫人会面。

       酒席将散之时,一场细雨飘洒在秦淮河,行人们有的举起伞赶路,有的四处奔散。

       众盐商早已喝得醉醺醺,喋喋不休地互相说着话,或是歪倒在一起。一番告别后,周旭林和钱如海离开了酒楼,二人撑着伞沿着河岸缓缓走,随从在后面跟着。雨丝不时拂在他们身上、脸上,凉飕飕的,却使酒后的人变得清醒。

       “这次我秉承圣命,要对两淮地区的盐业进行改革。”面对钱如海的疑惑,周旭林坦诚说明这次走马上任的主要任务。

       “是需要改革了。”钱如海叹道:“可是,这改革牵涉的利益太多太深,只怕也不容易。”

       “所以,一定要得到这些大盐商、大家族的支持。”周旭林道。

       “支持?只要不断掉他们赚钱的路子,他们肯定支持。”钱如海笑道:“不过,或许当下支持,以后就说不准了。”

       “其他人不敢保证,表舅您必定是站在我这边。”周旭林也跟着笑道。

       “那是自然。”钱如海望着涟漪阵阵的河面。

       “听闻您老人家很久没有出席商会了,这次能来,真是不容易。”周旭林道。

       “哈哈,周大人果真是消息灵通,老夫是很久没参加这些年轻人的聚会了。前段时间在园子里编了新戏,盼您能来赏光听戏。”钱如海接着道。

       周旭林突然停下脚步,钱如海也立马收回了脚,将伞撑住。

       “表舅,您对当年之事还没有放下吗?”周旭林问道。

       “周大人指的是什么?”钱如海似感疑惑。

       周旭林想要道破,却终究没有再往下说。

       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一代总商钱如海,因酷爱戏曲,常流连苏唱街。他与一位唱戏的女子结缘,继而与自己夫人产生嫌隙,这是扬州城许多人都知道的一段往事。

       钱如海虽子承父业做了盐商,但他也着实喜欢听戏。当年苏唱街来了位年轻伶人,班主有心介绍,二人一来二去有心神相通,很快便珠胎暗结。钱如海欲将女子纳入园中,钱夫人性格刚烈,此事坚决不从,夫妻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不仅如此,为了断他人念头,钱夫人干脆解散了园中的唱戏班子,放言绝不让唱戏的进门。

       心惊胆战之中,那位伶人跑到宝应老家产下一女,不久便凄惨离开了人世。女子的亲属们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送到钱园门前,欲讨回公道,当年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成了街头巷尾的一时丑闻。

       此时,钱如海已失望透顶,他对钱夫人彻底失去信任,对自己的几个儿子也是再无寄托,生意之事只是交给程易纯打理。看到这个送到钱园门口的女婴,钱如海忆起当初与伶人的恩爱,如遭晴天霹雳。围观的街坊百姓见他颤巍巍地把女婴抱进园中,转身留下伤心欲绝的泪水。

       得知此事的钱夫人,毕竟感到理亏,也没有再深究,那名女婴也因此得以留在了钱园中,与其他兄弟姐妹们一道吃住生活。

       “当年之事?周大人指哪一件呢?”雨丝裹着凉意,把他们从回忆拉回现实。

       周旭林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我自幼随先父经营盐业,大半辈子都在为家族财富奔波。”钱如海道:“如今,扬州盐业早已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嘛,只是养养精神,弄弄花草,做做想做的事罢了。”

        周旭林叹而无言。眼前马车已备好,在钱如海的注视中,周旭林整整袍子,弯腰进了车厢。

       “回扬州我们再商量吧。”周旭林从小窗户朝钱如海点头致意。

       “您明天不参加议事了么?”钱如海问道。

       “不了。明日还要去会几个老友。就此别过。”周旭林坐正了,钱如海一行人与他挥手告别,宽大的马车穿行在夜雨中。


       夏季的白天时间愈发长久了,卢萱萱和钱冰月也换上了薄薄的纱裙。卢萱萱丰润的面颊两侧挽着松松的小髻,还插着两支蝴蝶发簪,粉粉的纱裙上也绣着五颜六色的各式蝴蝶,显得娇嫩可爱,活泼灵动。钱冰月依旧打扮简朴,青色的纱衣僵硬发白贴在身上,一看就是很旧的款式,和她美丽清秀的脸庞、玲珑纤细的身姿着实不称。

       卢萱萱一时也没有察觉到冰月在她身边的局促,女塾放了学便拉着冰月去东关街。

       傍晚的东关街比其他时辰更加热闹,各家商号店铺门口的彩色锦旗随风摆动,招引着南来北往的客人。卢萱萱拉着钱冰月沿着潮水涌动的古运河一路小跑,穿过人头攒动的运河码头,踏入青石垒砌的坚固城垣,大片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赫然跃入眼中。

       一条宽又长的石板街延展出数条窄窄的一人巷,巷子里头住着的基本是在东关街上做生意的人家,也有一些盐商隐居于此。除了巷道宅院,一些寺庙园林、古树老井也点缀于于东关街大片的明清住宅中,增添了独特韵味。

       一家家酱菜店、米面店、茶食店开门迎客,时不时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声。

       “我请你吃根糖葫芦。”钱冰月被街边的吆喝声吸引,对萱萱说道。

       “不用你请,我来我来。”卢萱萱一听,拨开人群挤到一个老人跟前,老人正背着一根鼓鼓的稻草棒子,上面插着鲜红晶莹的冰糖葫芦。

       “买两串糖葫芦。”卢萱萱把钱递给老人,转身把一串糖葫芦塞到冰月手上。

       “谢谢啦,一会儿我请你喝冰镇桂花酸梅汤,我知道有一家可好喝了。”钱冰月推辞不了,便接了下来,二人有说有笑地向前走着。

       东关街上像她俩这样的人还挺多的。随着国门逐渐打开,人们的思想也没有以前那么保守,青年男女们也时常能在相聚、聊天。像萱萱和冰月这样的年轻姑娘在街上抛头露面购买东西,甚至坐在街边,人们也不再如以前一般大惊小怪了。

       正闲聊着,一家店铺里突然走出一名男子,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两位姑娘。卢萱萱吓了一跳,杏眼圆瞪,正打算好好数落这个冒失鬼。男子自知差点撞到人,连连道歉,萱萱和冰月抬眼瞧去,只见见他个子颇高,样貌英俊。

       卢萱萱暗自觉得他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钱冰月则是惊魂甫定,又觉羞怯难当。

       “卢家妹妹,今日竟在这里遇到你!”男子见到了卢萱萱,喜上眉梢。

       “谁是你的妹妹?”卢萱萱觉得奇怪,白日里凭空冒出一个充当她哥哥的,除了卢晋恩和卢粹恩,她也没认过什么哥哥呀。

       见卢萱萱一脸疑惑,男子笑道:“卢家妹妹已经全然忘记东台富安镇了吗?”

       “富安镇……是你,吴家哥哥。”卢萱萱终于咧嘴笑了,二人此时才算相认。

       钱冰月在一旁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一会儿妹妹一会儿哥哥的,早已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抛之脑后。

       “我叫你萱萱,你叫我子晏就行了,大家年龄相仿,就别那么客气啦。”吴子晏道。

       “你比我大几岁,我还是叫你哥哥吧,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钱冰月。”卢萱萱把一旁的冰月也捞过来介绍给吴子晏。

       “钱小姐好!”吴子晏微笑着向钱冰月做了个揖。

       “这位是我童年时的好朋友吴子晏吴公子,小时候我们常一块玩耍。”卢萱萱偷偷瞄了瞄吴子晏,这些年他的变化还是挺大的,但小时候的样子隐隐若现,再次确认无疑。

       “吴公子万福。”钱冰月欠了欠身,她的眼帘垂得低低的,正和好姐妹卢萱萱正逛着街,突然撞见个年轻男子,有些不太好意思。

        吴子晏自打上次在清风明月楼见到了童年的玩伴卢萱萱,觉得她比小时候更添一丝俏丽,当时卢萱萱急着带走父亲,并没有留意到他。如今在这繁华热闹的东关街再次偶遇,吴子晏觉得既惊喜又意外。

       “吴家哥哥,你这是往哪里去呀?”卢萱萱问道。

       “我在这条街上办点事,已经办妥了。你们呢?”吴子晏瞧着她俩手上各自抓着糖葫芦,估计是来逛街的。

       “我们出来逛会儿,买点东西。”卢萱萱回答。

       “有没有买到什么好玩意儿呢?”吴子晏笑着问。

       “还没有,听说谢馥春香粉铺出了新的鸭蛋粉,我们正准备去瞧瞧。”卢萱萱挽着钱冰月的胳膊,闲聊着。

       “是啊,我们想置办点生活用品。”钱冰月也破天荒地搭起话来。

       “不错,两位小姐慢慢逛,事办完我就先回去答复了。”吴子晏谦谦有礼,温柔周到,俊朗的模样让冰月的胸口好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好的,吴家哥哥慢走,下次再见。”卢萱萱觉得吴子晏比小时候更加亲切了,但她还是不能迅速把脑海里的两个身影重叠起来,她朝吴子晏挥挥手,见吴子晏露出一丝笑容。

       “诚邀两位小姐下次到鄙宅做客,我的妹妹初来乍到,还没交到朋友。”吴子晏道。

       “希望以后也有机会邀请吴公子到钱园听戏。”卢萱萱看了冰月一眼,平日里冰月不声不响,也不是很爱结交朋友,今天居然主动邀约,还挺诧异的。

       “哦?钱小姐原来是钱总商的千金,失敬失敬!他日定登门拜访。”吴子晏虽然来扬州不久,但他一直随父亲经营,很快就熟知了扬州城各大盐商关系谱。听父亲曾说钱总商前阵子将女儿送入许府读书,看来应该是眼前这位钱小姐了。

       望着吴子晏离去的身影,钱冰月终于收住了眼神,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萱萱,怕见到萱萱审视的目光。谢天谢地,卢萱萱只是稍稍疑惑了一下,很快就拉着她往前一直走。

       “我们需得快一点,不然香粉铺要关门了。”卢萱萱加快了步伐,要不是偶遇吴公子,她俩早就买到鸭蛋粉了。

       三人道过别,各自往东西向走去了。即使在买东西,钱冰月也若有所思。

       “冰月,你觉得怎样?”香粉铺内,卢萱萱边挑边问。

       “什么?”钱冰月依然有点紧张:“哦,还不错。”

       “我也觉得挺好的。”卢萱萱正仔细打量着一个描画着梅花的小瓶子,透过光,想看瓶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吴公子,是有婚约之人。”正举着瓶子颠来倒去瞧着的卢萱萱突然偏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钱冰月。

       “吴公子有婚约,与我们有何相干,快挑你的吧。”钱冰月轻轻推了萱萱一把,二人在嬉笑中,挑了若干的香囊、头油、鸭蛋粉。

       出了谢馥春香粉铺,天色不早了,街上人也稀少了很多。二人加快步伐赶到了来接她们的马车旁,手里提得满满当当。

       “冰月,今天还没怎么逛呢,下次我们早点来。”卢萱萱掀起帘子,趴在小窗上挥挥手。

       “好,今天也没怎么吃小吃,下次来一定要先去喝那家酸梅汤。”钱冰月也笑着说。

       二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停在小巷尽头的两辆马车朝不同方向驶去,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街头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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