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赵德发的小说,故事说得明明白白,语言锤炼得如同当地老头老太讲古,如同啃一根青萝卜,既有味道又有嚼头。这几天我在读他的书。
我曾是来自北方小镇的青年,从认字始,借小人书,读《故事会》,然后是金庸、古龙、梁羽生,再以后所有的文化积累,也仅是某音、某手、某红书。
喝酒不行、打牌不中、唱歌五音不全、长相奇丑、打上学始就没多少女人缘。人到暮年,百无所长。感谢生活的厚爱,闲来所有的消遣,集中在讲那些年的故事,还不好意思开口,找个没人知道的角落,偷偷地写。
写得不是流水账,就是语句不通辞不达意,常有人在评论区留言,写得啥呀?不懂!或者,闲扯淡呢,搬你的砖去吧!看来,讲故事也是个技术活呀!
在城里读书时,宿舍的那层楼,住着一位大胡子的书法家,教体育的,姓王。他几乎天天晚上来,骑一辆红色幸福125,他来临帖子,临的是张旭还是米芾,时光久远我忘记了。那段时光,我也在临帖,学过一段赵孟頫,之后,感觉魏体更合我意,遂临帖《张孟龙碑》。
有一天,写了一张字,墨迹未干。王老师恰巧来要咸菜,他肚子饿了,屋里有小米煎饼,却没找到就菜。他门都不敲直接进来,问,你们谁那儿有咸菜?我说,我有!从包袱里摸出半块给他。王老师接过咸菜,放鼻尖上闻闻,低头看一眼那张写字的白纸,问,谁写的?我说,写得不好!
王老师笑笑,啃了口咸菜,咂巴咂巴嘴,说,以后就别写了,墨水和纸挺费钱的,写字吃功夫,有那力气,不如回家帮爹娘多刨二亩地。
临走的时候,书法家王老师没忘赞我的咸菜,说,味道很正,没吃过腌这么好的咸菜。
回过头看,我们班四十个同学,一多半文章和字都好,也有写不了文章字却好看的人,而写字不好的凤毛麟角,我是其中之一。
不临帖,突然就不知干啥好了。那年月功课不紧,老师给的作业不多,晚自习后一节比较闲。就写日记吧,记当天的事,字写不好没事,反正自己给自己看,圣人不嫌字丑,就那么回事。谁承想,没多少日子,便写了一本又一本。
还有就是,常常有人来信,有男同学也有女同学,有发小也有亲戚。我也给人家回,人家的字有比我写得好的,也有比我写得更难看的。来的信我都用心攒着,搁书屉里,隔段时间翻出来,重复读读。我给别人回信,一写写几页,从来不敷衍。写得久了,感觉干别的似无亮点,写信还凑合,马马虎虎能把要讲的事说明白。
隔壁有个班,招了一批文墨不通的粗人,大多体育生出身,文化课不行,来我们学校只为混张文凭。这伙人看书头疼,泡妞在行,唱歌跳舞个个出彩,走哪儿长头发扬起,俨然世界最靓的崽。
泡妞是需要点功夫的,有时候嘴巴不能表达的用书信。面对面开口遭拒容易受伤,写信人家不回,明白人一下就懂。
隔壁班上的男生写信是硬伤。当年我戴副眼镜,挺有文化的样子,就有彪形大汉凑过来,说,哥们,帮忙写封信呗,我还有半盒荷花。我摇摇头,说,我不抽烟!要不,我帮你打一周开水?汉子身段摆得极低,我说,行,成交!
情书的开头一般是:某某,你好!我对你的爱如同鱼刺卡进喉咙,到了非吐不可的时候…… 千篇一律,屡试不爽,竟然惹几多芳心萌动。大冬天,常有打完蓝球,来不及洗脚的汉子帮我打来热汽腾腾地泡脚水。
自己也尝试写过两次情书,第一次竟然心仪的小女生回信了,字迹娟秀,信写得如同散文。小姑娘脸上有几颗雀斑,瑕不掩瑜,皮肤白小蛮腰足够了。我的哥们卫三非常不屑,说,啥眼神呀,屁股都木有,能生孩子?换上我,送上门也不稀罕,还熬灯费墨写情书……
开窗通风擦桌子扫地去,赶紧地,小女子快到了,来给送石榴。石榴不管酸的还是甜的,我分你一半!我对卫三说道,卫三咕哝了一句,说,还用滴……
我与雀斑女孩鸿雁传书,很是幸福了一段时光。鸿雁是谁呢?我一般写好书信,交给卫三,卫三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雀斑女孩的教室。正常情况下,晚自习钟声响过,会有扎马尾辫的小女生站我们教室门口冲我招手,我懂得属于我的喜鹊在心尖尖上脆鸣……
半年后的天空是昏暗的,雀斑女孩的信开始被马尾辫女生投进绿色邮筒,隔天骑绿色单车的邮差来,经他的手寄往遥远的河北。
卫三班上有个戴茶色眼镜的女生,细高挑,脸模样一般,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上她哪了。那年秋天的中午,阳光煦暖,我们在院墙外的小山坡相遇,我坐在山岩上背书,她在小溪边玩水,周围一片葱郁的松树林。我和她打声招呼,她冲我笑笑,牙齿雪白排布整齐,对!牙口好!我母亲常说,牙口好的女人有福!
一封信写到月上西山,写得口干舌燥,写得如诉如歌。第二天,书信由卫三送去,茶色眼镜当即送卫三一只小果光,卫三啃了一口,说,又甜又脆又香!以后的日子,他却一直没把女孩的回信捎来……
就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直到现在,或者可以把信写成故事,可信终究不是故事。甚至以为不会讲故事的人非常乏味,殊不知像我这样一无所好其实更乏味!有时候经历就是一种美好,一个人无论能不能讲故事,写下来的一般不容易被忘记,对我来讲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