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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小空间】
尘埃。
它们应该才是这里的原住民。
在这里,它们拥有十分庞大的族群。可能比全世界的几十亿人类加起来还要多。
它们漫无目的地四处翻腾,是苍茫月色里的繁星,时而暗淡,时而光亮,寻找着夜空中能解放灵魂的缝隙。
但一切都是幻觉,那并不存在。
它们只会随着我与阿物的喘息,进入我们柔软的肺部。之后的日子,它们甚至真的会以为自己是一颗肺泡,是存在灵魂的肉体的一部分。只是若干年后,随着整个肉体的腐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再次化为尘埃。
这里是一辆铁皮的快递车,没有光泽的松绿车漆和玻璃上的泥点儿,让这辆车显得有些老旧。除此以外它并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轮子每转一圈儿都会发出“啪叽啪叽”的古怪响动,像是敲打灵魂的拍子,是海蚀岩被海浪摧毁时才会发出的闷响。阿物跟我说,拍子停止时,它的时间便会凝固。所以它总会在这条虫鸣鸟叫的郊外公路上奔跑,于它而言,世界只是面前这条环形的油柏路,两侧的景色不断变换,却又无不相同。它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奔跑,不厌其烦,隆隆作响。我跟阿物坐在车厢内,总是听着它大声嚷嚷着,它是自由的,它是快乐的。不过,它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驾驶位其实还坐着一位司机的。它一定不会想到的,自己的行动和思考都被司机暗中动过手脚。它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我觉得这并不卑鄙,因为它生来就是为了被司机操控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啊,这天经地义。
我印象中快递车的司机是叫阿教。那家伙很孤僻,虽然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我跟阿物其实很少与他说话。他的胡茬跟鬓角是连在一起的,这让他的下半张脸长成了一只黑色的刺猬。他总是会在我跟阿物搬送货物的时候,刻意回避,不愿跟我们讲话。他站在一旁装作很忙,挽着袖子笨手笨脚地擦着车灯,装模作样地检查轮胎,然后蹲在角落里神秘兮兮地自言自语。偶尔,我会不经意间与那家伙的眼睛对视。他的眼神呆滞,我看得出里面空无一物,根据我过往的经历判断,这样的人多数都有个充满苦难的出身。有时,我们不得已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磕巴着敷衍两句。阿物私下聊天时总跟我抱怨,觉得那家伙脑壳里像是没有长出脑子。
我劝阿物说不要生气,也不要怪他。谁又能确定,自己大脑里住着的一定是自己的灵魂呢?
当然,我跟阿物也并非什么知心朋友,只是枯燥生活中偶有交集的人。严格来说,阿物跟我的性格并不合拍。比如,我喜欢在平时将一些生活中的感悟和想法写在本子里,聊以自娱。我会把它揣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那本子很硬,偶尔会把工作中的我搁得生疼。所以搬运货物时,我常会把这个本子掏出来放在一边。偶有一次,阿物见到了上面写的东西,他嘲笑我说这是在浪费生命!精神上的东西总是虚无缥缈,只有看得见的事物才有花费时间的必要。
“知道吗,其实我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描绘出任何一样真实的东西。真实是无法被说明的,无论你用多么华丽,多么精准的辞藻都会显得片面。如果你想通过文字去认识世界,你注定要成为《理想国》中那些洞穴里面对墙壁的野蛮人。话说回来,这世界上注定要有一些人,他们一辈子都会面对那些毫无意义的影子,自己却又浑然不知。”
我已经记不清这句话是我写的,还是他说的了。但我知道语言确实是有边界的,我曾经看过维特根斯坦的著作,我对他提出的语言游戏印象深刻。在他眼里,我们用以描述和思考的语言只是人类之间进行的简单游戏,与现实中复杂的现象相去甚远。他认为语言影响并限制了人类的思考方式。是的,人类的意向感受的确是无法用语言文字道明的。我曾经因此一度郁闷,既然造物主把人类制造得如此精密,为何不能将我们也做成与三体人一样,可以通过意念直接传导思绪,非要让文字来承当载体?如此一来,我们日常思考的,究竟是文字本身,还是真实的感受?这确实是十分难以区分的。也许这是造物主刻意制造的bug,如同人类恐惧AI一样,他用语言限制了人类的思考边界,让人类自愿困在梦幻纯洁的伊甸园里。
我记得,当时阿物没有看出我脸上的不悦。他依旧自顾自地拿着那本硬皮本子,一边摇头一边嘬着牙花,摆出一副说教的样子:“还有,你写的文章里形容词太多,这些繁琐的形容词应该被剔除掉。因为它会影响读者的判断。这些乏味的形容词会让真相变得更加片面,而片面的想法又会激发更多思想上的矛盾。或者说——你在试图通过你的文字操纵读者的想法,如果是这样那就太过卑鄙了。我想,你应该做的只是简单的陈述,至于真相就把它交给读者自行判断。”
阿物是个喜欢看各种基础定理的无趣家伙,他只对他口中的真相感兴趣。也正因如此,这个人说起话来十分较真儿,很多时候甚至有些刻薄。对于阿教那种整天神神秘秘的人,他更是嗤之以鼻。当然,也许我在他眼中也是如此,但碍于要与我共处一个车厢,吸纳着此处同一片的尘埃,只要我平时不与他讨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他对我是不会表现出那种,对阿教一样的厌恶态度来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几天我们都没再见过阿教了,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最近带我们送货的,是位公司派来的新司机。虽然换了人,于我们而言生活却并没什么变化,我想,对这辆车来说,应该更是毫无察觉吧。因为我在车厢里,依旧能听到它颂扬自由的歌声。我们所在的车厢不大,几乎完全封闭。纸屑的味道和铁锈味儿通过鼻腔直接灌注到腹部,与酸辣的胃液混合发酵。我讨厌那味道,它常常会让我泛起呕吐感,但同时,又让我感觉到一丝还活着的真实快意。
车厢内只被允许容纳少量的阳光。这里算不上漆黑,更谈不上明亮,只氤氲着介于二者之间的朦胧光雾。它是尘埃们黎明前的曙光,也是黄昏后的余晖。它让一切都显得神神秘秘,一切都看不清,一切也难以看清。
这里,大大小小的纸箱塞满了我的瞳孔,甚至从其中溢出来。好重,要坠落了,整个眼球儿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了。为了能让大脑得到一些精神上的喘息。我习惯性地将视线转移到窗口,也许称它为窗口并不够准确,它是车厢一道咧着的嘴巴。外部世界在其口中被压成了一道变换颜色的亮线。它将穿堂而出的光芒嚼碎,啐在满是锈迹的铁皮车厢内。斑驳的白光落下,随着车子的震荡,反复揉搓着正积累褶皱的纸箱。那张嘴巴永远不会闭合,车子跑起来时,它总是急不可耐地向我絮叨个没完,它说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我能知道,它总是在试图告诉我一个秘密。
其实,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时刻,我确实觉得我发现了这个秘密。那可能是一个关于世界的秘密。对于这个秘密,我现在的思路还不太清晰,更无法向旁人道明。但,那确是一种真真切切的感受。如果我能像三体人一样,将这种感受通过脑电波传入你的大脑,我想,你一定会因为无法承受而变得疯狂。
自从那一刻后,那奇怪的感觉便如同邪灵一般钻进了我的身体。那感觉让人脊背发凉,让人坐卧不安。我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四处游移,寻找它的来源,却理所当然地发现不了任何线索。
它令我觉得虚无,那是来自遥远深空的凝视,它俯瞰一切,而一切又在它的眼中滋生。
正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阿物口中吐出的文字透过了纸箱垒砌的墙壁。文字传入我的耳中时已变得十分沉闷。
“阿禅,我昨天做了一个梦,非常有意思。”
我看不见阿物的脸,但听语气已经能把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从脑海中勾勒出来。我对他的梦丝毫提不起兴趣,不过碍于情面,只得装作饶有兴致地问:“哦?是什么样的梦啊?”
“我梦见郊外的一块木头,它梦想成为一件家具。因为它时常听说人们对家具饱含爱意,成为家具便会受到人类的尊重。它想去城里的家具厂寻求帮忙,可是它忘了自己根本没有腿。后来,一台花言巧语的机器路过树林时告诉它,只要它愿意被自己吃掉,就能把它变为快递盒子,这样就能轻易进入城市。而在城市里只要足够努力,终有一天会得到人们的尊重,成为一件贵重的家具。哈哈。”说着他有些奇怪地哈哈笑起来。虽隔着纸箱,但那声音却依然显得刺耳。
“这显然是卑劣的欺骗。”我假模假样地附和着。
“但是木头答应了,然后它被机器嚼碎,被冰冷的嘴巴压成了纸盒。它被我们打包,送货,又被顾客粗暴撕碎,再回收,再次被机器吃掉变为快递盒子。但最终,无论木头如何努力,它似乎永远都逃不过再次变成盒子的命运。它不知道,它的命运其实在成为盒子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定格了,之后的日子它看似在改变,其实已陷入了一个废品与重生的无尽循环中。”阿物滔滔不绝,“在梦里,我从无数的盒子中认出了它,将它拿起来,然后撕开它的身体,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同样的盒子,如此反复,似乎永远也拆不完。”
我觉得阿物的梦有些莫名其妙,为了不显尴尬,我只能对着这个怪诞的梦干笑两声。但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还没有要停止讲述的打算。我怕阿物会没完没了地继续描述这个无聊的梦。于是,我转而问他:“阿物,好久都没见到司机阿教了。你知道他最近去哪里了吗?”
“哦?阿教吗?你不知道他已经疯了吗?听说已经被关进精神病院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啊。”
听到这里我有一些吃惊,阿教虽然为人性格比较古怪,却是一个脾气温和的人。据我所知,他现在的生活也还勉强算得上幸福,我一时无法理解。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发疯。
我问阿物:“他怎么会没缘由地就发了疯呢?”
正在我说话的空当,车辆进入了一段曲折颠簸的路段。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封闭的车厢左右晃动,让安静的盒子们发出嘶嘶的呻吟,让无数的灰尘也随之上下翻涌。
阿物沉闷的声音在片刻后再次响起。
“我也是听公司里的人说的,他们去了阿教的家里,并见到了阿教的妻子。她被吓坏了,一边哭泣一边讲述着几天来噩梦般的日子。前些天,阿教总是执意坚持说,有一种神秘的存在正在暗中监视他,阿教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任何发现。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宽慰,反而这种偏执让他变得更加神经过敏。屋子里的一点儿响动,就能让这个可怜人疑神疑鬼。为了躲避他口中的神秘存在,他开始缩在最为阴暗的角落里,后来他干脆找了一个刚好能装下自己的纸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他的妻子实在受不了,将他从箱子里拉了出来。从那以后,阿教就变得完全疯了。他到处告诉别人,他正在被神注视,他可以与神沟通,神的意识进入了他的大脑,这让他窥探到了世界的秘密。他要借自己之口向世人揭露这个秘密。哈哈。”阿物说到这里怪笑了一声。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他就被送到了疯人院。他被送走的当天,嘴里还不停地喊‘我们从未真正地活着,我们都被关在盒子里,从未真正地拥有过思考的能力,世间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们本身只存在于神注视自己的那一刻而已。’”阿物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阿教的口吻,在他的口中并未听出任何的怜悯。也许阿教的发疯在他看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罢,他拍打着箱子,怪模怪样地笑个不停。
他的笑声糊住了我的口鼻,令我在沉默中感到窒息。因为从刚才阿物的口中,阿教所感受到的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正是此刻我自己正在经历的。那感觉确是来自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那锐利的眼神仿佛来自体内,能将我自己的整个灵魂穿透。阿教难道也跟我一样发现了同样的秘密吗?
“太可怕了,一个试图告诉人们逃离盒子的人,最终被他们关进了另一个盒子。”我害怕地捂着嘴巴。
阿物吸了下鼻子说道:“这并没什么令人意外的,他每天鬼鬼祟祟地自言自语,一定在策划什么阴谋。把他关起来是对的。”
我沉默了一片刻,转过头看向那面纸箱堆积成的墙壁,想象着另一端阿物一本正经的脸问道:“阿物,你觉得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们一起工作已经三年了吧。问这个干什么?”他显然被我这个有些跳跃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
三年吗?
‘三年’它在我的脑海里只能形成最为简单的文字。这两个字真的能够代表过去生命的一部分吗?为什么我觉得我跟阿物也只是刚刚认识,不,更确切地说,那感觉就像是一直在反反复复地重新认识吧。
三年?过去?它们真的存在过吗?
我缓缓开口道:“阿物,你有没有过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时间过得既快又慢,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日子真的十分虚幻,仿佛只有那么零星的几个片段。我甚至怀疑,在我回忆之前,那些过去的事情是否真实发生过。还是被某个人编纂后临时塞进了我们的大脑。”
我听到纸箱另一端,阿物不屑地笑了一声,而后,一个本子高高地越过堆砌的纸箱,不偏不倚扔进了我的怀里。
“你瞧瞧这些年本子上的工作记录吧。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儿会告诉你真相。这是人们常用的办法,可以查看过去的行动和选择来确定自己的存在。当然,我们也正在通过不同经历,做着不同选择,从而继续不断完善自己。”阿物说道。
我点了点头,拿起本子随手翻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地潦草记录着,我跟阿物过去几年每一次出勤的记录。我望着眼前这些刺目的文字,眼神有些呆滞。“这些也只是文字,为什么可以代表你所说的真相?而且,即便如此,这个真相也并不能够解除我的怀疑。”
阿物又怪笑了两声,他可能觉得我刚才的话有些不知所云,他回应道:“真相是不需要解释的,是构成世界的基础。我没想到你竟变成了可悲的唯心主义拥趸,还是说,你想通过怀疑去寻找不可怀疑的事物?我告诉你,如果你怀疑一切,那怀疑就会没完没了,这会让你的存在本身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的回答令我沉默了片刻,而后我又点了点头,我承认,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但转而又觉得自己可笑,面前的箱子已经将我们隔开,无论我此刻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也无法理解。我们只能凭空想象着彼此,而这样的想象往往带有主观性,脑海里会不自觉地把阿物分解为一些文字性的标签。刻薄,无趣,实际……但这些又都不是阿物本身。
我叹了口气回道:“好吧,也许我们有些偏离问题的本质了。如果我们在这讨论怀疑论的话,就会如你所说的没完没了。其实我是想说,这些文字的记录,也可能是在被你想起那一刻,才被某个人写进本子里的。甚至可以说,我们此刻所说的话,所做的选择也出自某个人的暗示。”
他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听听吧,这多么可笑啊!你认为是有人在搞鬼吗?过去是能被造假的吗?我们的思想能被造假吗?难道有人能在不知不觉间在欺骗着我们所有人?”
或许这是个荒诞的猜想,但我觉得这也并没什么可笑。也许我们真的和这辆运输车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仍在文字构建的伊甸园中为虚假的自由沾沾自喜罢了。话说回来,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欺骗所有人的坏蛋又会是谁呢?
我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个令我自己都有些害怕的回答:“也许这个人就是阿教口中的神吧。”
阿物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气回道:“你是不是也疯了,你居然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神?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
“这并不稀奇,全世界都有关于神的传说。”
“哈哈,你也说了,那些只是传说。既然你如此说,那我问你,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既然他全知全能,为什么他从来也不出现?总是躲在暗处操纵一切,显得如此卑鄙?”
我被问住了,这也是一个哲学上的经典问题。我沉默了很久,勉强回答道:“也许神无法进入到自己创造的世界,他只能通过意识来改变影响这个世界。我们可能都存在于他的思想里。也许这一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咱们现在呆的快递车是真实存在的。只有神注视我们的这一刻,我们的存在才有意义。”
“你觉得我们只是活在某人思想里的片段,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这个意思吗?”阿物的声音很尖锐,满腔的不屑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
我有些怯生生地答道:“是的。”
我知道自己的话并无证据,只是不着边际地妄自揣测。对于较真儿的阿物来说,这样的不负责任的言语绝对是令人恼火的。
果不其然,阿物冷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道:“低头看看吧,你的身体,你的血肉哪样不是实实在在的?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这个世界,你耳边响的,鼻子里闻的,哪一点儿不是真真切切的?”
“但这些都可以被伪造啊,对于一位神来说,创造这些可能只需要脑海里的一个念头。可能只需要构想几个常见的形容词就可以。”
阿物拍打着箱子又是一阵怪笑:“哈哈,既然你觉得神可以如此万能,那我问你一个古老的问题,‘神能否创造出一块自己无法搬动的石头?’”
我低头沉吟了片刻,缓缓回应道:“首先,我并没有说神本身是万能的。我只是觉得我们的世界是神的思想创造的,他本身无法进入其中。他的思维在这个世界才是万能的,不过他一定在严格遵循着他的原则来创造世界,绝不会随意胡来。他当然可以随时创造一块‘搬不动的石头’,但下一刻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赋予任何人搬动这块石头的能力。”
“好吧,我们暂且不评论你的观点究竟是否正确。我们之前也讨论过,思想是有边界的,如果你口中的神是通过思想创造世界,这个世界上充斥着那么多的信息,几乎是无限的,他的思想是如何快速想象出那么多复杂事物的?”阿物的提问掷地有声。
车子不断颠簸,让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也许神所生活的世界与我们生活的世界并没什么不同,他只是通过他的感受创造出了我们这个看似丰富又真实的世界而已。很多事物他已经无需刻意想象,那些已经在潜意识里完成了。”
阿物沉默了。我完全能够猜到,他此刻一定眉头紧锁,对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更觉困惑。
“既然神本身无法来到这个他创造的世界,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用思维去构思一个看似真实的虚假世界呢?难道你们口中的神是那么无聊的存在吗?”阿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讥讽。其实,他的意思一直很明确,他相信万事万物都是存在客观规律,而非什么神明创造。
他肯定觉得我也跟阿教一样陷入了可怕的疯狂。我想如果再执意跟他讨论这个无果的问题,恐怕我也难逃被送入精神病院的命运。
阿物久久听不到纸箱另一端我的回应,终于心满意足地不再开口。
沉默的迷雾从车厢弥漫,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正与外面车轮奏着的“啪叽啪叽”的生命节拍逐渐重合。我的目光再次被那些不断翻涌的灰尘吸引,这些渺小之物亦如此刻我的存在,如此虚无。它们尝试从这个盒子一样的车厢中逃离,可车厢外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盒子?
我自己现在就活在某个人用思想构建的盒子中,可能是一段文字,也可能是一段构思。神用笔或者键盘创造了我,以及我现在所在的整个世界。而这世间的一切只有被神注视时,才能真实地留下一些模糊的残骸。
不过,即便我已感受到了真相,也无力改变任何事情。这一切,自我诞生于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我可能只存在于一段狭小文章的片段中,只能在被神的阅读之中,一遍一遍重复着轮回般的命运。无论我如何努力挣扎,也无法逃离。
现在想来,阿教或许也隐约触摸到了这个秘密吧,他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别人,却被人当成了世界上唯一的疯子。
我把脸凑近铁皮车厢上那缝隙一样的窗户,双眼凝望着窗外的天空,碧蓝的天幕宛如一块巨大的液晶屏。我的目光透过了无尽尘埃,越过了无数纸盒,穿过了那块隔离两个世界的屏幕。我正与屏幕另一侧沉默不语的神明进行着无声的对视。
良久,我朝着天空露出了微笑,轻声说道:“原来,神也在盒子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