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个秋天有点长,总是天短夜长,程千里睡不着,索性躺着看手机。赵亭岚趴在小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睡觉。
看了看时间,再看了看外面的月光,赵亭岚说:“程千里,咱们啥时候回锦州啊?”
程千里想了想,“不知道,再等几天吧,我要在这里看一看。”
赵亭岚欲哭无泪,弱弱的说道:“他都死了。”
放下手机,程千里抖了抖手腕看向赵亭岚,“赵亭岚,你不说话,我不会把你当哑巴。”
看着程千里的动作,赵亭岚知道,自己再说话,估计就得挨揍了,这家伙可是散打高手,自己哪里敢惹,索性不再说话,趴在沙发上,只是沙发有些短,让赵亭岚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呆的有些憋屈。
早晨,山间的风清爽,干脆,风里有麦子的香气。
坟茔旁边,程千里在一旁把断碑挖出来,然后又招呼赵亭岚把新做的墓碑抬下来,重重的立在坟茔前面,刀刻斧凿的文字,重重的砸在一座小土包上,也砸在了程千里的心里。
天边有麻雀的声音,看见溪流从河沟流过,赵亭岚不修边幅的坐在一边抽烟,程千里换了一身衣服,坐在坟茔旁边,静静的,不说话。
思绪飘的很远,仿佛滑到了天边,能看见披挂的晚霞,哪里有月光如聚,哪里有繁星点点。
“程千里,你知道天涯海角吗?听说到了那里,就到了天的尽头,海的边缘。”
程千里拉着宋渔,说:“你喝多了,宋渔。”
宋渔看着天空,红着眼眶,说:“我也没去过,我只听老头讲过,可是他说,天的尽头还是天,海的边缘还是海。”
那晚,的确繁星点点,宋渔甩开程千里的胳膊,趴在烧烤店门口的大树上,痛哭流涕,哭着哭着,哭弯了腰。
破烂的村庄里,会用手机的人很少,年轻人都去了外面,所以,宋渔当时收到的,是一封信,暗黄色的信封,只有一个署名。
程千里一直记得那封信的内容,那是他偷偷看的。信上只有一句话,“孩子,你爷爷,没了。”其余的,都没有了。
宋渔看完信,桌子上有人嘲笑,“怎么这个时代了,还有人用送信这么老土的方式?”程千里只是静静的看着那些笑的人,没有说话。宋渔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把信放在桌子上,只是喝的酒越来越多。
风很大,吹的霓虹闪烁的城市里也有了一些风沙,宋渔踉跄着站起来,转身出门,开始大吐,肮脏的混合物,散发着浊臭的味道,刺激着人的大脑。
程千里其实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把悲伤掩饰的如此之久,至少她就无法做到。
宋渔哭的撕心裂肺,程千里也第一次听说天涯海角。
金黄的麦子,在收割机的轰鸣下成片的倒下,赵亭岚已经躺在枯黄的野草地上睡着,只有程千里,还默然的站在秋风里。
手机突然响起来,惊醒正在睡觉的赵亭岚。
赵亭岚起身从车里拿出手机递给程千里,是陈京的电话,算是宋渔最好的朋友,所以会和程千里也好一些。
“程千里,听说你去了榕城?”
“嗯。”
“他死了,你知道了?”
沉默片刻,程千里说:“知道了。”
换了陈京沉默。
程千里问道:“怎么了?你有事儿?”
“其实,宋渔给你留了信的,但是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他死了,就不用给你,如果你知道了,就让我给你。”
一口气说完,陈京又开始沉默,他知道程千里现在是什么心情,毕竟按照她的脾气,说不定真可能揍他一顿的。
果然,程千里漠然的说道:“陈京,你在哪?等我来找你。”
陈京心头一震,知道自己这顿骂,甚至这顿打是逃不了了,只能如实回答,“我也在榕城,我一会给你发个定位,你来找我。”
赵亭岚依旧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状态,只是看见程千里要开车,赵亭岚立马来了精神,他是真的被程千里那个举动整怕了,说什么也不让程千里再动车了。
到了定位的地点,是一个公园,凉亭上爬满了爬山虎,有些葫芦瓜结在上面,只是已经枯萎,挂了满满当当。
陈京坐在一边的石凳上看两个老头下棋,嘴里叼着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悠闲自得。
一脚踹在陈京背后,摔了个狗吃屎的陈京,破口大骂,“那个王八蛋?敢他娘的踹……”,还没说完,转身就看见一脸微微笑的程千里,还有身后站着的赵亭岚。
换了一副笑脸。陈京提了提自己已经快要脱落的大裤衩,“程大姐,你是真快啊。”
没有废话,程千里伸出手,“信呢?”
陈京和两个老头告别,然后拉着程千里,说:“着啥急啊,那玩意我能带在身上吗?在我店里呢,走,去店里,喝点茶。”
程千里微微一笑,反手拧住陈京的胳膊,“陈京,你最好不是骗我。”
陈京嗷嗷乱叫,右手拍打这程千里,“我操,疼死了,快放手,快放手,没骗你,真有信,而且我从来没打开过。”
程千里这才放手,然后转头递给旁边看戏的老头一个温柔的笑。
看着态度转换,陈京嘴里不停的嘟囔,只是不敢说出来。
一个茶馆,小小的,不太大,进门就能看见客人喝茶的桌子,陈京从后面的房间里拿出信,递给程千里,“我先说好啊,这信我一直没打开过,只是放的时间有点久了,所以胶水自动脱落,而且有些发霉。”
程千里不说话,只是接过信,却没有打开。
陈京倒了两杯茶,递给程千里和赵亭岚。程千里说:“你怎么跑到榕城来了?还开个茶馆?”
陈京点了根烟,大啦啦的往实木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呗,想到南边看看,刚好在车上碰见宋渔了,然后聊了很久,才知道他就是榕城的,后来去了更南边,流浪了好久,觉得工作太难找,索性就跑到榕城,和宋渔那家伙喝了几顿酒,然后我们俩一起投资了个茶馆,然后就定居在这里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回去,这里挺自由的。跟宋渔呆了很久,我才知道,他他娘的是个孤儿呀,没父没母的,跟我一起开这个茶馆就是他最后的积蓄了。程千里,你说,有些人就一定非得这么苦吗?那小子得了病,天天吐血,我想卖了茶馆给他治的,他不同意,说是这是他最后的资产了,送给我,让我好好经营,也算是他来过的痕迹,后来他就开始给你写信,写了好多,只是都扔进了垃圾桶,最后躺在床上,他才写了这最后一封信,说是如果你知道了,就交给你,你如果不知道,那就让它随风散了,谁都不知道。”陈京语言平静,只是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陈京猛吸了一口烟,用手掩住脸庞,茶水泛起涟漪,空气烟雾缭绕。
茶馆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陈京的啜泣声,老式建筑屋檐上的风铃,声音清脆,打在程千里的心头。
暗黄的信封,娟秀的字体,很整齐,就像程千里记忆里的那个宋渔,总是波澜不惊。
信的第一页,“程千里,对不起,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你肯定知道,我已经死了。其实,我想过许多话要说给你听的,只是没机会了,所以我把它写下来。其实我是希望你一直不知道我死了的,我不太想让你难过,你哭的时候是真的不好看,准确来说,有点丑,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看着信上的字,程千里突然笑了出来。
信二,“程千里,你曾经问我,是不是有病,现在我告诉你,是的我有病。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是不够漂亮?还是任何各种原因。我现在告诉你,都不是,你很漂亮,如果真的有人说你不漂亮,我一定会骂他,他一定是个瞎子。不答应你,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够好,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甚至是承诺,所以我避免开始。你也猜的没错,我的确有病,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数,我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可你不一样,你会很久很久,我也会希望你活的很久很久。肺病,我不懂医学。所以我不知道,或许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去治,老头没有钱,我也没钱,穷人是不可以生病的。我在等死,是的,没错,我一直在等死,只是在死之前,我又想做一些事情,所以我拉着陈京开这个茶馆。程千里,你问我,到底有没有喜欢你,我现在回答你,有,并且很喜欢,并且自始至终,都是你。”
茶已经换了一铺,赵亭岚坐在椅子上抽烟,陈京拿着卫生纸,擦着椅子上的水渍,程千里红着眼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信三,“程千里,我想说的太多了,可我没法说了,所以我想祝你,永远存在于玫瑰之间,被所有的好运缠绕。”
短短的一句话,信的最后,有一个笑脸,那是程千里教宋渔画的,嘴角扬起,眼睛微眯。
把信封放在桌子上,上面的字被水墨染开,程千里突然慌了神,只是使劲的用卫生纸擦着,屋檐的风铃随风飘荡,风结不出果子,从这一刻开始。宋渔的名字就只剩下了那座碑上还有记载。
程千里突然哭的泣不成声,像是在责怪自己,怎么就可以打湿宋渔的名字呢?
一种老式建筑的茶馆,拱楼高高的突兀。破旧的木牌上写着字,“天涯海角。”
一个茶馆,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没人知道,陈京不想换名字,程千里来了,那就更不想换了。
黄昏的秋风从天的一边过来,带着些许晚霞,散落在落地窗前,巴掌大的枫叶,散落一地,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花瓶里早已枯萎的风铃草送来晚风的祝福,那风里有清爽的声音,“欢迎来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