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大雾天一天接着一天。灰白色的大雾在西四环的荒野和烂尾楼群上游荡,又随着一辆辆匆匆进城的汽车和电动车涌进城里去。我总是在晨雾的掩护下急急忙忙钻进市中心,又在天黑透时带着满脑子纷杂凌乱的念头,在浓雾的掩护下安静地溜回家。我在躲着什么?我在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怕命运之神突然又注意到我这个游魂,也许是怕他大手一挥、再让我历一场要人命的劫难——这四年半来,一路跌打滚爬,我分明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我的前半生在2020年的春天到达了圆满,那时我还年轻,我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幸福的大门,可是转瞬间天塌地陷,我被一双双信任的大手从云端推落下来,虽则侥幸活了下来,却遍体鳞伤,甚至还背负起污名累累,直到现在也不得摆脱。在命运之神的连番轰炸下,我的世界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人在走背运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我的事业也随着破碎的生活一起出了问题。那年暑假结束后我接了一个新班,可我在带这个班时却没有做到所谓的“服务好家长”:一对母子将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另一个孩子身居高位的大姨妈对我的“服务”也很不满意。大姨妈的事情好像在哪里都不方便说,能讲出来的只有那对让我难以释怀的母子。
这是一个行为特殊的男孩子小锋,因着对他的教育问题,我对教育的信念和我个人的口碑几乎被摧毁殆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小锋是一个既幸福又可怜的孩子。他本是本地的一个拆二代,据说祖父辈还是某位领导,家境优渥。小锋的母亲做着餐饮生意,家里还开了幼儿园和私立小学。小少爷小锋从小被自家幼儿园的老师抱在怀里哄着长大,没受过外人的一星半点儿气。在物质上,小锋也从没有被亏待过一分一毫。据说有一次他只是随口跟母亲撒了个娇说想去旅游,他的母亲就直接买回来一辆房车,为带儿子旅游做了万全的准备。
可是小锋也是不幸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此后小锋跟着母亲长大。可是他的母亲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暴躁易怒的女人,也许是出于对小锋父亲的怨恨,也许是内心积攒的痛苦只能迁移到小锋身上,当她发起脾气来,不仅会对小锋大打出手,还会一遍遍地歇斯底里地告知小锋:“谁都不爱你,没有人要你,除了我!”
被母亲溺爱着的同时,也被母亲怨恨着,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锋,一样情绪极不稳定,在学校里但凡遇到一点不开心的事情,不管时间、地点、场合,不管老师是否在讲课、别的同学是否在好心帮助他,只管扯着嗓子大叫大嚷、大哭大闹,摔书、推倒桌子、在地上打滚儿,甚至多次冲出教室和校园,一路狂奔到大马路上,扬言要让汽车撞死自己……
小锋在学校常常感到不快乐,他的同班同学们不得安宁,在他的干扰下这个班的各科老师也没法正常讲课,而我当时作为他的班主任也用尽了各种方法:安抚、鼓励、奖赏、表扬、批评、惩罚、让他当小干部培养责任感……也许是我能力不足,我用尽了对一个学生所能付出的所有关注和爱,却收效甚微,小锋能瞬间放大任何一丁点儿不开心的感受,他的世界似乎随时能爆发山洪和地震。
一次又一次,小锋的母亲终于不能再忍受我这个班主任对小锋在校情况的反馈,她的情绪崩溃了。那个下午她来到学校和老师们沟通孩子的情况,听完孩子在校的一些新状况后,她竟奔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大哭大闹,她是那么义愤填膺又中气十足地厉声呵斥我:“你就是不喜欢我的孩子!你就是对我的孩子有偏见!”最后她闹到了领导们跟前。
对着我的领导们,小锋妈妈表现得是那么弱小无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的可怜,控诉我是一个怎样糟糕、怎样不负责任的老师……刚刚还声震整栋教学楼、气焰冲天的她,此刻竟然能立刻切换到一个无辜又可怜的单亲妈妈角色中去,这精湛的技艺让我一时忘记了悲愤,却也束手无策——我在此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这般的人、这样的情况。
可悲的是,她的控诉全部被接受、被采信了,我真的成了那个糟糕的、不负责任的老师。一个领导为了安抚小锋的妈妈,一边亲昵地挎着小锋妈妈的胳膊,一边指着我对小锋妈妈说:“你别跟她一样,她就是这样没心没肺……”最终,小锋妈妈大闹校园的事情以我对她的道歉结束。虽然事后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跟我说了句“不好意思”,并解释说是因为自己的小区里有个孩子压力太大,竟光着身子在院子里奔跑大叫。她说自己被吓到了,对此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担心,最后不知怎么就把这种焦虑的情绪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可我却再也忘不掉那个下午我在教室外走廊上的无助、我站在领导办公室门口半下午的屈辱、我被罔顾事实地抹黑却无法辩解的悲愤……我扔了那天所穿的本来很爱的连衣裙和鞋子,却在之后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梦到小锋的母亲带着几百个黑社会的壮汉,提着刀找到我家人所在的地方……
有妈妈撑腰,老师也被学校贴上了“没心没肺”的标签——再也没有了为人师的威信和尊严,后来小锋更有了在学校肆意发泄情绪的底气。一次中午供餐时,小锋又在地上打滚、嚷嚷,老师和同学怎么劝阻都没用,他还把一个俯身捡东西的同学的手指蹬流血了……
做错事的小锋依然我行我素、不听老师管教,嚷嚷到领导的办公室后还扬言“不想活了”“让我死”……大领导被他的“恐怖”发言气得只拍桌子,最后其他几个领导一起来柔声安抚起哭泣不止的小锋。而我作为老师,又被当着小锋的面、被领导们指责“你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你不懂教育”……即便小锋做了这般种种举动,只是因为他威胁学校说自己不想活了,我便不得不扛下所有的无端指责、强咽下所有屈辱。
因为小锋,作为老师我受的屈辱何止这些。小锋在课堂上任性妄为,在中午供餐时也搅和得大家不得安宁,在他又一次伤害了别的同学后,我在其他同事的建议下,去找了学校当时负责学生中午供餐的X姓领导求助。我满怀希翼地向她求救:如小锋这种情况,能不能让家长把他领回家去,不让他中午在校参加供餐了?可是X姓领导听我反馈了小锋的事情后,不止告知我学校不可能取消小锋的供餐资格,还带着三个教学主任径直去了班里听我的课。
在我讲课时,X姓领导整堂课就坐在小锋的身边,主任们围坐在后面。小锋不是一个傻子,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坐姿端正、认真听讲、积极举手发言……果然,课上完后,三个主任在为我评课时,板着脸轮番把我的整堂课批得一无是处。
原来是我的错,是我不会讲课才让小锋平常在课堂上不好好听讲。而那个X姓领导微笑着听主任们把我批斗后,把我单独留下来谈话,教育了我一个多小时,谈话的中心思想就是我不会爱小锋、是我不够爱小锋!是我作为一个年轻的班主任,能力不够……直把我说得泪流满面、羞惭万分!原来是我不够好,是我这个班主任的问题,是我的原因才让小锋做出桩桩件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后来放暑假前学校例行开教职工大会,这个X姓领导虽未指名道姓,却把我带小锋的事情作为反面事例在大会上进行了宣讲。在她语重心长的讲述中,我是一个不会爱学生、不够爱学生的年轻班主任,而她当年当班主任时,用爱和耐心成功感化了一个问题很严重的学生。是了,她有足够的能力解决如此棘手的问题,而我没有……
我在小锋的班里再也无法抬头挺胸地讲课,我早已被批倒在烂泥里,站都站不起来。小锋依然在我的课堂上胡叫乱嚷,每次他饶有兴致地挑衅我,可我却束手无策,不能批评他,不能让他有一点不开心,要不然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该怎么去爱他?我该用哪种方式去爱他?爱这样不尊重老师、不尊重课堂的他,会让其他同学心里怎么想……
作为一个老师,我竟被赋予神性应有的大爱无疆,可是老师不是神,老师的属性首先是一个人类啊!我无法对一个羞辱我的对象,去施展神性悲悯博爱、无私忘我的光辉。我只能在每日每日的万分羞惭、自我否定和孤立无援中日渐崩溃,直到一进班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哗哗流下来、把口罩全打湿。我甚至一度只能面对着黑板讲完一节课——我不能看到他挑衅我的样子,进这个班对我而言如同受刑。
熬啊熬啊,漫长的两学年终于结束,2022年暑假过后,我终于不用再带小锋所在的班了。当学校宣读完新学年的任教名单后,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小锋母子俩为我搭建的阿兹卡班监狱里脱逃了,可现实却是,糟糕的事情远未结束。
我被下放到了低年级,有几个同事出于好意或是处于看笑话,接二连三悄悄告知我,说这是领导让我去“磨磨性子”。我又成为班主任,带了一届新的学生。新的学期,我的课仍被领导们去听、评,数学老师来我的班里讲课也被听。公开课上,数学老师组织了一项小组活动,场面一度有些混乱,学校的大领导听完课后脸都黑了。可他没有去找数学老师,而是气势汹汹地直冲到我的办公室,把一脸茫然的我叫起来,以教室卫生为由,把我大吵特吵一顿,训斥我“没有责任心”“不负责任”。我记得他当时气得涨红了脸,狠狠地瞪着我提醒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盯着你!”最后不耐烦地要求我自己去打扫整个教室。
我的教室到底有多脏,刚入学的小孩子的桌子下有几小片碎纸怎么就成了“脏得不像话”?我知道这只是收拾我的一个由头而已。根源还是在此前的小锋班,因为我没有服务好家长,因为我带的班里有闹事儿的,因为家长投诉我了,因为有七大姑八大姨对我不满意……这都是因为我能力不足、情商太低,是我给学校制造了不和谐因素,我给领导添麻烦、让领导为难了。
我还是听话地自己去打扫教室了,先摆放好六十多个桌子,接着把教室清扫一遍,再甩着沉重的老式布条拖把把整间教室的地面拖一遍、最后把拖把涮洗干净……教室终于一尘不染,而我的后腰却开始刺痛起来,痛得让我坐立难安,痛得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我去医院治疗了一个星期,大夫检查后说没有什么大毛病,我的腰疼可能跟心理方面的压力也有关系。这个大夫不亏是经验丰富的神医妙手。
一个学期过后,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大领导特别隆重地表扬了小锋班的新任班主任——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一再感叹这个班新班主任的能力很强,让以前闹事的孩子和家长都安分了下来……全程并没有提及我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地批评我,我此前同组办公室的同事们也都瞬间听明白了领导的意思。那天我在会场里无声地哭到颤抖,最后匆匆离场回了家。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天也是我上班以来最黑暗的一天,我记得自己当时已经生出了很不好的念头。
在教育的这条路上,我和千千万万个一线的年轻班主任一样,要应对时不时惹事的孩子,偶尔不配合甚至对老师有敌视心理的家长,而最可悲的是,我们、我的背后没有任何支撑、没有任何援助,甚至还有数把匕首顶着后腰、有一口口唾沫吐在后背上……在学校的这个职场里,这不再是潜规则——年轻本是原罪,意味着要牺牲无数个人时间去承担很多很多杂活儿,要小心讨好、服务好一些眼尖舌长后台硬的老前辈,要承受来自领导、前辈和家长的挑刺和不信任,而年轻且当了班主任更是原罪。
我清楚地记得,另一个老教师当小锋的班主任时,只是因为小锋偷偷在自己的一个笔记本上,写了要给这个老教师“一顿社会的毒打”,学校便直接停了小锋的课。小锋妈妈来学校门口接小锋时,这次大领导没给她机会让她哭诉,而是一句话不愿多跟小锋妈妈说,只是不耐烦地要求她什么时候把孩子教育好了,什么时候再送过来。
那一天,我的信念之塔几乎坍塌成一片废墟。
领导的态度就是风向标嘛。我在学校里成了很多同事嘴里的谈资和笑话,在新的办公室、在新的年级组也抬不起头来。那时有几个教龄几十年的老教师,在学校一向硬气惯了,在领导面前说话也很有分量,那两年我一直在忍受着她们的阴阳怪气和指桑骂槐。我要忍着不能再在办公室里哭出来,要不然会被鄙夷“矫情”;哪怕生了病、嗓子彻底失声需要请假,也会被冷嘲热讽……那时我在办公室常常一整天一言不发,一回到家却再也忍不住哭泣嚎啕。终于,我的嗓子坏了,我的声带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了,甚至还生出了乳腺结节。
还有一次期末数学监考时,我连哄带劝,让那个班里好几个不愿意写的后进生努力写完了卷子,可是因为我没有私自多延长十分钟让一个后进生答完题,一个不讲理的老教师竟完全不管我的脸面,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连续训斥了我两次,哪怕最后她带的这个班考了第一名,可是她并不领情。听几个同事说她竟然还在数学组到处诋毁我。当然,在领导面前我的形象也更糟糕了。另一个心理阴暗的同龄同事则隔三差五就在我的面前故意提醒我:“听说领导让你来低段,是想让你磨磨性子……”
我是那么懦弱和愚钝,虽然我总是教导我的学生们该怎么应对冲突、被霸凌时该怎么保护自己。可是当我自己成了被职场霸凌的对象时,我的脑子似乎停止了转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只会在事后责备自己,然后躲在家里缩在沙发上,悲声大哭一场又一场。
四年多过去了,今天又听到一个同事提起当年教职工大会上我被阴阳和批评的事情,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忍着让自己不哭。这几年来,我的脸皮好像越来越厚了,任他人随便说吧。能怎么办呢?
夜晚的大雾渐渐浓稠起来,我缩在大雾里不出一声,就像夹着尾巴小心苟活的这几年。我不知道大雾什么时候会散,正如我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亮一样。我的世界,黎明似乎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后记:
可是慢慢地,慢慢地,我还是小心重建起了我的信念之塔。我带了新的班,我把一群新的懵懂青涩的小孩子接到班里来,一点点地教他们规矩,让他们渐渐明事理、增智慧,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他们的灵魂一点点饱满、灵动起来。虽然偶尔也会有几个冒头儿的小捣蛋和情绪上头的家长,可是更多的孩子和家长,则分别用他们的爱和尊重、理解和配合,给了我重新站起来、继续前行的力量。
也许从前的那片大雾一直不会散,可是我的心里又渐渐升起了一轮太阳,我也会、也在把阳光洒在更多的孩子身上。就当我是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吧,在这个新的班级里,我每周都在一遍遍带着孩子背我们的班训:“我会理智、仁爱、有担当;我会爱自己,也会努力给身边的人带来幸福感。”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小园丁,可是我愿意自己给自己赋予使命,并支撑着自己努力去完成我的使命!前路漫漫又如何,我有我的道,我会去践行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