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傻子,不要去惹他。”这是每次我去广场上玩的时候母亲嘱咐我最多的一句话。常青他哥是个傻子,这是这个小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生下来就有问题,所以连名字也没有,外人都只叫他“常青他哥”。他有时候不哭不闹很乖,可以帮着爷爷奶奶分担一些家务;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大哭大闹,砸东西掀桌子都是常有的事儿。他的父母为了赚取更多的钱供养两个孩子,只能把孩子交给住在镇上的爷爷奶奶,成了外出务工人员。
他平日里最喜欢的是在他们小区旁边的广场上看热闹。广场是新修的,不仅有篮球场,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戏台子。场地足够大,每天下午广场上都很热闹——跳广场舞的大妈,打篮球的小伙子,下棋的老大爷,还有摆摊的小贩。大妈们的广场舞曲只要一响起来,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出去玩了。这个时候的他无疑是快乐的。虽然他身上穿着爷爷的旧夹克,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裤子也是爷爷的旧裤子,只是把裤腿剪短了而已。他不觉得自己的穿着打扮有问题,还喜欢往人堆里凑。
广场旁边经常有下棋的人围成一圈,常青他哥经常就站在他们旁边。有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地指点一番。“不要……不要走……走这个。”这时候总会有人逗他说:“你小子还会下棋呀?”他不明白对方说的什么意思,只能把自己的憋得脸红脖子粗,说起话来更加颠三倒四。看热闹的人通常都会哈哈大笑,然后问的那个人对于他的窘迫通常是无视的,只会接着逗他说话,用哈哈哈的笑声吸引更多的人来参观这个傻子生气。有时候碰见他爷爷从外面散步回家的时候,才能把他从这群无聊的人手里解救出来,但是有时候难免还是会听到一些不好听的话“不就是个傻子吗?逗逗怎么了?”“生下这样的孩子真的是作孽哟!”“老常啊,他爸爸妈妈平时都不管吗?”听到这些话,老常通常都装作没有听见。时间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他能把原来高大英俊的常帅哥变成一个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常老头,当然,也能让一个傻子的武力值成倍增长。
十二岁的常青他哥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子,他的嘴唇厚厚的,脑门光溜溜的,皮肤微黑,外表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可是等他一开口说话,就漏了馅——他说话颠三倒四,而且还夹杂有很多连词,字与字之间的分界不甚明显,并且逻辑混乱。但是同时他也变得更喜欢说话了。夏天,广场旁边都会有摆摊买西瓜的,他会和摊贩待上一天,嘴巴一刻也不停,但通常,没有人会认真听他说话,大家只是调笑,捉弄他做出滑稽的动作,说出搞笑的话,才会捧场的哄然大笑,可是这时候他通常都不太明白人们在笑什么,他总是困惑一会,然后又会继续自说自话。
常青他哥除了爱说话之外,他的力气也特别大。如果是在农村,他的力气是大有用武之地的,可是他家住的楼房,也没有田地,所以他的力气只能用在打人上。他的地盘是广场。每天下午的广场都是热闹非凡,这为他打人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他打人并不是见人就打,而是会提前挑选好目标,比如昨天有谁骂了他,第二天他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就会追上去打,但是如果对方是一个年轻人,他就会认怂,只是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脏话丢向对方,等到对方有追过来打他的迹象,他立马就会躲在行道树的后面,等到对方停下之后他又会开骂,如此反复几次,那人也觉得与一个疯子较量并不划算,也就作罢,但这一幕经常在广场周围上演,以至于后来每个人见到他都会绕道而行。我想,大抵他也是寂寞的吧!
不久之后,他的父亲得了肺癌,夫妻两人只能回到小镇上。由于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只能从医院拿一些舒痛苦的药。没几个月,他父亲就去世了。在葬礼的那一天下午,他还是依照原来的习惯从葬礼上溜出来,跑去了广场上。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母亲几近奔溃,拉着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爸已经走了,你爷爷也不想要你了,我也没工作了,你怎么还往出跑。”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很烦人,想挣脱她的手,可是平时柔弱的母亲突然爆发了:“你知道吗?你爸爸没了,他没了,没人管我们了。”说着她就流下了眼泪。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想去看那边还在跳广场舞的人。面对自己的傻儿子,他的母亲除了流眼泪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了。
由于他年纪见长,力气渐大,家里人害怕他出去惹祸,就把他关在家里。没想到他从家里的阳台跳了下来,摔折了腿,只能住进了医院。恰逢这时我在医院给母亲陪床。看见在病床上的他身形依旧高大,衬托的隔壁床的老太太更加娇小。他妈妈为了照顾他又一次辞职回到了小镇上。这时候常青也开始上小学了。每次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都能听见他活力十足的骂人声,要不就是嫌弃自己的母亲碰到了自己的伤口,要不就是嫌弃饭菜不好吃。虽然人们都说他傻,但我觉得他其实才是最快乐的吧——每天干什么事情只要依照以前养成的习惯来做,高兴时手舞足蹈,不高兴时就开骂。有次听别人闲聊,他母亲感叹道“要是当初没生下他该多好。”听了这句话我心里五味成杂,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应和几句是啊是啊。不知道长大以后的常青会不会嫌弃自己有一个傻哥哥,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闯祸,不知道他的母亲还能负担得起他吗?
最终,我也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