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成长是一个移动的物体,那么这张横空出世的小纸条,就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用力,改变了我的成长轨迹。
小纸条这件大事,发生在五年级那个春天。水泥厂的职工子弟,集体转学到江边矿长小学的那个春天。
新学校黑瓦灰墙红屋檐,教室的门窗都是天蓝色的,漂亮的不得了。
不能到操场上玩耍的雨天,我悻悻的立在走廊里,往雨幕深处看。泥操场上,坑洼处已积水,雨珠溅起水花,此起彼伏。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穿过雨幕,来到我耳边,引得我四处搜寻。
“笃笃笃”,这是碰到木头的声音。敲门声吗?不,比敲门声清脆有力多了。
我的目光遇到一只红翎灰毛的鸟,利爪抓着树干,尾巴撑着身体,坚硬的长喙使劲啄着树干,“笃笃笃”,一遍又一遍,跟木匠师傅用凿似的,木屑横飞。
那是一颗滚粗的大树,像一把大伞遮蔽着这一块操场。我想树若有嘴,一定会忍不住,哇哇的哭。如果不是大雨如注,我一定会跑过去,投掷石块,撵走那只灰鸟。
它,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啄木鸟?
很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给她翻书讲故事的时候,插图里的啄木鸟,跟我记忆里看到的红翎灰鸟一模一样。原来啄木鸟判断有害虫,才会啄开树干捉害虫,是森林卫士,是树木的医生。
我想,如今的娃娃,少有这样的眼福了。
插班生是要凭成绩单报到念书的。班主任拿着我们的成绩单,仔细的看着。然后转过身把我们的姓名和语文、数学成绩,一一抄在黑板上。一边抄,一边说:喔,大家看看,这几个新同学的成绩,相当不错呢!
我心里怪不自在的,因为那个成绩单,分数有涂改。倒不是为了骗老师,是放假前支应父母,免受皮肉之苦而为。
老师在抄到我分数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这让我头皮一紧,一股热流滚过背心。还好,老师把我的成绩写在了黑板上,没有出现节外生枝的事。大家的目光,“刷”的移了过来。我故作镇定,眼睛的余光,泛泛掠过众人的关注。
班上有个高高的男生,齿白唇红的,看上去不仅健康,还很干净。一般男生,不是面有菜色,就是日头下贪玩,晒得黑不溜秋的。这个干净的男生,每次都让我不经意多瞥两眼。
仅仅是看看。类似于定睛瞅瞅树吐新芽,再瞄瞄花草,抑或抬眼又发现蓝蓝的天上飘过一片白云,那云很像棉花糖。就这么简单。
可是,一天早晨,到校我打开抽屉,看到了一张小纸条。是练习簿的纸张撕扯下来的,折叠成两寸照片那么大小。迎面有一个大字:“信”,下面有几个小字:“只有你一人看”。
我贼溜溜的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还好,没人发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慌张起来。
然后我打开了那张纸条,上面写道:因为你经常回头看我,又送给我一直铅笔,所以,我对你很有好感。
噢对,我都忘了,我送给他一支穿着花衣裳的铅笔。当时大家的铅笔,外观都是一个颜色的,而我有了一批穿彩色衣服的铅笔,7分钱一支。觉得好看,送同桌,还有几个相处得还不错的几个女生,一人一支,也给了这个白净的男生一支。他不是同桌,也不算是走得很近的同学,送一支给他,可能就是因为他白白净净,看着舒服吧!
按照小纸条的说法,因为我常回头看他,还送了他一支铅笔,所以,有了这张小纸条。
那么,如果这纸条是个错误,错误都是我引发或者造成的。而此时,我不知道这个纸条的威力,会让我多少年活在阴影之下。
打小我就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主,到底没忍住,把纸条给同桌看了,千嘱咐万叮咛,让她不要说给旁人听。
可是第二天,班主任就把我叫进了办公室。起初,我以为又是哪一篇作文写得得意,要挨表扬了呢!哪里知道是当着办公室男男女女那么多老师的面,他瞪着牛眼,满脸通红,劈头盖脸的怒吼道:你这一点点大,你说你谈什么恋爱啊!
我的天,这一句,把人都击打懵了。地缝呢?行行好,让我进去待一会儿吧!
再也不敢再回头看那个白净的男生了,更不敢随意送男生铅笔了。我没有去问同桌,是不是你告诉老师的。消息传得很快,临放学的时候,已经有同学毫不避讳,冲我吃吃掩口笑了。忽然,我心里涌起一种,四面楚歌的孤立感。
我本是个开心、爱玩、爱笑得疯丫头,那天开始,我形单影只,独自一个人上学、放学。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小伙伴们,都不见了。
很会谈恋爱的“美名”,长了翅膀,传啊飞啊!飞啊传啊!
妈妈知道了,一边洗菜一边厉声的问我:到底怎么回事?!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嗯?!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透心凉。
消息,传到邻近的中学,那里的中学生等着我小学毕业。9月新学期,他们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我这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以两校一百多名小学毕业生,第10名的成绩,升入这所中学的初一一班。
我几乎不敢得罪任何人,因为只要一有争端,我就成了大家羞辱的对象。他们共同的说辞是:你真不要脸,那么会谈恋爱。
百口莫辩,因为你确实回头看了男生,确实给了男生一支铅笔,这就是“谈恋爱”。
这成了我身上一个洗不掉的污点,成了人人都可以随时很力拉扯我的小辫子。爸爸妈妈会打断我的腿,家里家外都没有支持者,我只有人仰马翻的份。
连老师,在一次课堂提问中,对我给的答案不是很满意,面有愠色的说一了句:“某些人,把脑子里肮脏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才能读好书!”。
好么,一个集体,人人连脚带鞋的踏在了我的身上。没有怒吼,也没有反抗,身心具木。
不知道那个白净的男生,他遭受的是什么。但愿,他的境况比我好些。小纸条之后,我们同学了三年,彼此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傻乎乎只晓得疯玩的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大了。
我的学习成绩几乎土崩瓦解。不明就里的爸爸,很着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一厢情愿的以为,很可能是老师的教学方法不适合自己的女儿。爸爸问我愿与不愿意去县城读书,那里的学校会好一点。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过转学呢?从一年级开始,我们一直换学校,环境这么压抑,怎么没想到转学呢!
毫不犹豫的答应了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县城里去读书,住校,一周回来一次。这次逃离,拯救了我。
吃一堑长一智,我不信任同桌了,不再信任任何人。出于谨慎,小纸条给我带来的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新环境里,我只跟很少的一部分人,偶尔说个三言两语,通常独来独往。
跟男生井水不犯河水,跟女生啰嗦得也不多。同学们背后都说我高冷得很,我没解释,因为言多必失。
我已经习惯将自己层层包裹,并重门紧闭。谁都不知道,好好的我为什么插班来到这里。只有小心才能避免再重蹈覆辙,也许一切可以重新好起来。
我始终一副零下一度的样子,能走进婚姻,老公自然是吃了不少的苦。为了供暖,几乎憋出内伤的他,曾经眼泪哗哗的流。
如果没有这个经历,长大了我依旧随心随意,会不会先被人们描绘成水性杨花的女人,再被他们的口水毫不留情的淹死呢?
当初怎么也没想到,抽屉里的那张小纸条,成了好多年醒不来的噩梦。不是它,我不会转学;不转学,就没办法遇着一拨子的暗恋者。其中那个最努力的男孩子,成了可以陪伴自己一辈子的人。
上天有意恶作剧,先将人抛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奄奄一息时,便是峰回路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