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也见过那么个老头,担着两个箩筐,箩筐上放着个小箱子,箱子最上面是玻璃面,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老头手里拿着个拨浪鼓,摇起来发出一阵一阵很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声音。那是我幼年时听过的最好听的乡间小令。
每次听到那小鼓“咚咚咚”的声音,大家就知道他来了。村里人都管他叫“郎儿担呢”,好像他没有名字,你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十里八村,也就他一个走江湖的郎儿担呢。只要喊一句:“郎儿担呢”,他就会停下脚步,笑着朝你摇动手上的拨浪鼓。拨鼓是真的,笑没笑我是不大记得了。
郎儿担呢是个精瘦的老头,我不清楚他多大年纪,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印象里他个头很高,可能是因为那时我年幼吧。每次他一来村里,总会有一群跟我差不到大的小屁孩围着他的担子,踮着脚跟,伸头瞧玻璃下面都有些什么好宝贝。他也从不生气,从不呵责那群小孩让开,所以孩子们都愿意跟着他跑,直到他离开我们村子。
他的小箱子里都是些小玩意儿,我是记不大清都有些什么了,反正无非是些针针线线的,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鱼钩。我小时候特别爱钓鱼,所以极羡慕他有那么多鱼钩,而我经常是拿母亲的缝衣针锤弯了当鱼钩用。
有一回郎儿担呢来我们村里,在我家门口摇着他的小鼓走过,我又惦念起他的鱼钩。等他的鼓声越走越远,我才忍不住跟母亲说我想要一个鱼钩,因为缝衣针锤的鱼钩勾不住鱼,总是容易脱钩。她于是给了我两个鸡蛋。我欣喜若狂地跑出家门,循着鼓声追去,找到他,举着手里的鸡蛋,骄傲极了,开心极了。
他的箩筐是用来装鸡蛋的,他经常对小孩子说,喜欢这个吗,喜欢就回家去拿鸡蛋来换。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偷偷从家里拿鸡蛋换他的东西,反正我是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儿担呢就很少来过村里。偶尔来一次,还是像以前那样。我少年时代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也没有一个新的郎儿担呢出现。我猜他可能是年纪太大,大得走不动了,又或许是害了一场病,身体垮掉了吧。
少年里又有另一个老头经常出没。他总是赶着自行车,却从来都不骑。才走到村口,就长长的吆喝一句:“卖鸡蛋嘞!”其实他是收鸡蛋的。他那一句“卖鸡蛋嘞”喊得极好听,“卖” 字拖得很长,又带着转音,显得极有韵味。
老头是个黄梅人,大概比郎儿担呢年轻一些。我们村在宿松跟黄梅的分界处,但也不是谁都能听得懂黄梅话。我就不大懂,只能零星半点地知道些他们在谈什么。母亲不但能听懂,还能毫不费劲地跟他交谈,而交谈的内容,无疑是讨价还价。
她会因为一分钱跟老头讲半天,若是老头不答应,她就不卖了。结果也总是老头退步,同意加一分钱,并嘱咐母亲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于是我们家的鸡蛋总是比别人家的贵一些。
后来渐渐成了熟人,老头就索性直接进我家大门收鸡蛋。母亲若说没有,他就径直往我家放鸡蛋的地方去看,确认没有了才肯罢休。真是个没礼貌的老头。
有一天他的自行车不见了,他提着篮子从村口走来。我问他,你的自行车呢。他说,卖了,以后也不收鸡蛋了,想着还是应该告诉你们这些老主顾,就走过来最后再收一次。
我竟有一些失落,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老头了,再也听不到那长长的像小令一样的吆喝声了。
后来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他。想来本有机会跟他告别的,但那告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郎儿担呢现在可能已经去世了,黄梅老头也不知境况如何。
我很少会想起他们,前两天朋友给我看了微博上农村里最后的走村炸爆米花的手艺人,他问我,你小时候见过那个吗。我却一瞬间想起了他们,那些消失了的声音,如今都变成了乡间记忆里最后的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