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国庆节,我按照惯例还是乘车回了老家。一来是因为七天的假期都待在学校确实显得浪费,二来我又没有钱去祖国山河四处浪浪,更重要的是,爸爸的生日刚好在这七天假期之内。总之,我没有不回家的理由。
大概是在假期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晚饭之后,门前的广场舞刚刚散去,只剩下三三两两闲散的老头儿老太太站在我家门前的空场子前“扯话皮儿”(聊天)。
鄂东的秋天,特别是在夜里,已经变得很凉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的妈妈让我送一件外套给爸爸。我拿着外套走出来时,看到爸爸正蹲在邻居门前的水泥井盖上吸烟,待走近了,正准备将外套递给爸爸时,爸爸的手机响了。
爸爸一手拿着烟,一手在接电话,我只得拿着外套等在他身后。
“什么?”
……
“什么?”
……
爸爸反复问了好几遍才终于挂上了电话。我把外套递给爸爸。
“看来是件大事。”爸爸自言自语道。
“什么大事?谁啊?”
“是你强哥,刚刚打电话叫我现在去武汉。”
“现在?他出了什么事?”我立刻焦急起来,这么晚打电话来叫去武汉,肯定是出了急事。
“别慌,应该不是坏事,他说要请我去好好享受。哎,回屋吧,明早我坐早班车去他那儿看看。”
当晚,我是失眠了的。虽然强哥只是我家邻居,但从小到大强哥都是像亲哥一样护着我,他是他们那一群同龄人的头儿,我们这儿叫“伢儿王”,他无论干什么都会把我带在身边。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次相亲,那时我大概还在上小学四五年级,早已辍学好几年的强哥正是二十出头要找对象的时候。也是在秋天,一大清早他便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叫我陪他出去一趟。我当然是高兴的,有摩托可以坐,而且跟着帅气的强哥也显得很有面子。我们买了好几斤肉、两瓶酒,还有一些旺旺雪饼之类的零食,顺着刚修起来的乡村水泥路朝着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进发。
小路弯弯曲曲,强哥总会在转弯之前鸣笛示意,这当然只是一种安全示警,但是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宣告,向小路旁边屋子里的人宣布“我来啦”,一种小孩子之间才能理解的小小的恶作剧。我开心极了,那大概是我童年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次摩托车之旅。
但是强哥的那次摩托车之旅可就没我这么开心了。当晚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去见一年没见的“女友”,虽然这个女友他也只见过一次,并付出了8000块的“见面钱”。那天早上的酒和肉统统被我们原样带了回来,强哥“女友”的父亲宣称女儿不在家,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强哥和我赶了出来。
我们站在“女友”门前的橘子树旁边面面相觑,一身皮衣的强哥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双皮手套,戴上,对着自己的双手使劲地哈了一口气。摩托车启动了,我坐在后座上恋恋不舍地看着“女友”的院子,至今我还记得那院子的样子,前后两进,中间的空地上拴着一只黄色的土狗,满地都是踩得沙沙响的谷壳儿。
当天,强哥和其他的一些人都是在我家吃的晚饭,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有人说要去“女友”家打架,或者至少叫退钱。一屋子人义愤填膺,强哥喝得不省人事。
这件事的结局是“女友”退回了一半儿的钱。
我跟强哥这份亲密的关系是和我一样大的小萝卜头相当羡慕的,因为这,我在学校基本没受过什么欺负,全校的同学都知道我有靠山,甚至玩打弹珠和拍纸板的时候还会故意让着我。现在想想,小孩子的心思其实也是很可怕的。
2
说来强哥也是一个不怕世俗非议的人,23岁的青春年华却娶了一个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嫂子,而且那嫂子长得丑,身材短小,细眼龅牙,亲戚们看了全都摇头,强哥他爸甚至威胁娶了那个女人他就跳进门口的池塘。然而强哥是铁了心的,婚事还是风风火火地办了下去,强哥他爸也没跳池塘,一家人算是平平稳稳地过了年。
第二年,强哥他老婆,也就是春娥姐,回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又白又胖,藕节手。强哥他妈抱着孙子满村子转悠,碰着人就揭开帽子让人看,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喜悦里。
这些年,强哥和春娥姐一直在外打工,家里的双胞胎儿子完全丢给了爸妈养,他们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每次回来的时间也不长,正月初几就走,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时候爸爸突然接到强哥的紧急电话,不得不让人担心啊。
挨到第二天,爸爸一大早就已赶到镇上坐早班车了,看隔壁强哥他爸妈的行为,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强哥的两个儿子小辉和小正在门前奔跑打闹,享受着童年的欢乐,阳光在他们敏捷的身影背后闪耀着黄灿灿的光芒。我惴惴不安地吃完早上,搬一把椅子去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
快要吃午饭的时候,爸爸终于打电话回来,他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你强哥发了,除了你妈,别告诉任何人。”然后他挂了电话。
发了?怎么发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坐在屋里猜测着各种可能的情况。什么叫发了?多少钱叫发了?哎,实在是折磨人。不管怎么说,我们由衷地替强哥高兴,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终于走上了好运道。
3
爸爸是好几天后才回来的,连生日都没有回家过,我闷闷不乐在收假的前一天返校了,心里还在埋怨爸爸。可转念又想,强哥碰上了大喜事,一起高兴高兴也是应该的。
爸爸回家后便给我打了电话,从电话里听得出他的激动,什么“体彩”“XX注”“支票”,我大概是明白了,强哥是买彩票,中了500万。挂断电话,连我都被爸爸的激情感染了,传说中的500万啊,强哥的运气可真好,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差一点儿就在宿舍里跳起来啦,仿佛中奖的人是我似的。
周末照例打电话回家,妈妈理所当然地“传达”过来关于强哥中奖的更多信息,原来强哥的中奖不是偶然,他已经连续买了四五年彩票,每年投入买彩票的钱都在五万元以上,这已经超过他和春娥姐一年所赚的总数,就连这次中奖的彩票都是借村子里和他一起打工的周立军的钱买的。哎,可算是中了,再不中不知道他怎样过下去,村里的人说。
那晚强哥打电话给爸爸,就是让爸爸去给自己壮胆的。爸爸告诉我,他们去彩票中心提交了资料,然后带上面具拍照,最后由两名保安带着他们拿着支票去银行转账。接着他们去4S店买了一辆奥迪,雇一位司机开着,载着他们去买了一套100多平米的江景房,然后就享受去了。
哈哈,享受,爸爸没说都干了什么,却引发了我无限的遐想。
当年我们学校寒假放得很早,刚进腊月我就回家了。而村子里的年似乎来得更早,家家户户一派红火,像是在操办什么大喜事。问过妈妈后才知道,强哥是准备宴请村里的人连吃三天,酒席准备就摆在我家前面的空场。
我家变得比大年初一还要热闹,这热闹当然不是冲着我家来的,因为强哥家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无法挤进去,所以只得站在我家了。
我好不容易挤进人堆看到了强哥,他坐在他家的正座上,身穿一身浅灰色的修身西服,打大红色的领带,里面是一件白得耀眼的衬衫,俨然一副成功商人的样子。
他的头发也不像之前那样毛躁了,服帖地偏向一边,脸色红润,在熙熙攘攘的这群人里显得鹤立鸡群,似乎跟周围的环境不太搭调。我站在他的手边,却感觉他似乎很陌生,已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强哥了,一道无形的墙间隔着我们。我没有叫他,他大概也没有注意到我。
晚上吃过饭后,强哥和爸爸、李峰几人照例打牌,我坐在爸爸身后充当“哑口军师”。强哥的水杯喝浅了之后,马上就有一个嫂子抢着加水,于是得到强哥的一张“红鲫鱼”,那一晚,光喝水强哥就花掉了好多张“红鲫鱼”。
强哥看起来兴致不高,“拖拉机”是他以往最爱的项目,每次都拉着爸爸他们几个打,直打到半夜都不舍得散去,而那晚,大概还未到11点强哥就喊困了,不玩了,把桌上剩下的一小叠“红鲫鱼”分给了桌上的几个人后,强哥便回家睡觉了。
一屋人面面相觑,有人马上坐下来顶替了强哥的位子。
“阿强没瘾了,我们打得太小,他提不起精神了。”爸爸说。
4
年还未过完,强哥准备买铁船挖沙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镇子。我家门前的那片空地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小汽车占满了,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且出一声进一声地“强哥强哥”的,这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村里的人还为强哥编了一段话,“牛气的事全让强哥一个人做了,第一个娶嫂子,第一个生双胞胎儿子,第一个中500万”,这段话迅速流传整个镇子。村子里一位年老的风水先生甚至去看了强哥家的祖坟,并说出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
买铁船挖沙的事终究是失败了,因为强哥对这事毫无经验,仅仅是听说几个老板在安徽靠挖铁砂赚了大钱后便草草决定投资,并拉起了一帮队伍,在河南买了铁船运输到安徽的某条河流。说是也挖了一个多月,赚了二十多万。
到五月汛期来临,因为缺少经验,铁船被大水吞进了江底。找大船来打捞租金需要十几万,即使捞起来也只能当废铁卖掉,按重量能卖二十几万,除去租金和人力,也只能落得几万块。于是强哥把捞船这件事直接转给了他小舅子,回了武汉的家。
下半年,大概是重阳节前后,妈妈告诉我强哥回来把他家的楼房抵押贷款了二十万。我大惊,强哥的500万这么快就用完啦?妈妈说不知道,听说他在武汉和别人共同投资夜总会,急需要钱,他的车已经卖给别人了。
当年底,强哥腊月二十五才赶回家,穿戴依旧笔挺,只是眼神似乎少了光泽,待人变得过分和气。听之前跟他在一起打工的李峰说,他看到春娥在路边擦皮鞋,村里的人都不信,百万富翁擦皮鞋?怎么可能!却没人敢去问强哥投资夜总会的事,似乎这件事不曾存在过。
与前一年相比,这是极清净的一个年,门前没有了满坑满谷的小汽车,也没有一声声前前后后的“强哥强哥”。强哥也没怎么出屋,抱着iPad玩一款赛车游戏,并不时欢呼咒骂,像一个小孩子。
强哥今年是初八离开的村子,刚好跟我上学是同一天,我们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他邀请我有空去他省城的家里玩儿,似乎是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我说好,有空一定去,站在家里看长江。哈哈,我们一起笑了出来。
看着强哥拄在打开的玻璃窗框上睡着时平静的样子,我忽然想象起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打电话给爸爸的样子,该是多么兴奋啊,那大概是强哥最开心的时刻吧。巴茅叶子窸窸窣窣地从强哥的手边掠过,他动了动嘴角,大概是梦到了某些我从未见过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