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幢高楼是一个个墓碑
一处处人流如戴着枷锁的囚徒
一台台机器像插着管子的重症病人
一条条管道输送着维系苟延残喘的物品
就像总结其他自然规律一样,人类出现伊始就总结出自己会死去。对死亡存在的敬畏尤胜对生命起源的探索,人们对于死后的安排有着繁杂的处理,甚至操心那些没能产生如此思维的夭折生命的身后事。
生死的传递是卑鄙的,在生与死之间,你给不出任何意见。出生的人决定不了出生,死去的人决定不了死亡。在生与死卑鄙的恫吓中,唯唯诺诺的喘息,还需要编造出花式多样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激励着不知从何而来和不知去往何处的灵魂。人们只好精巧的杜撰一个个理由,诠释着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主义或是信仰由此诞生。
讲述痛苦的人是卑鄙的,你所讲述的不堪阻拦不了伤痛在你内心的蔓延,而倾听者只会茫然的虚拟你的悲惨,因为对方可能很久都不会经历痛苦,但是这样反而对讲述者很不公平。但是有这样的交错离去,传达着未知的消息,留下可怕的回忆,才多了一份卑鄙。
生死之所以是永恒的话题,是因为它没有选择的交替着,更因为它的难以逆料。我们时时刻刻都交错在生生死死之中,有道是“孰测生死之位”?假使,人们的生死是一批一批的整齐划一的共生同死,那么就不会纠结出那么多的思想。然而人们对生死的态度却永远是“幸灾乐祸”或者是“作壁上观”。
希腊神话里渡死人的卡戎如此比喻生命:
让我告诉你,据我想来,人的整个生活像什么东西吧。你看过泉水冲下去时水里的那些泡沫么,我是说那聚集拢起来的水泡。它们有些是很小的,立即破裂消失了,有的却保存得长久一点,因为有别的加入,所以涨大了变成很大的面积,但是它们也终于一样地破裂,因为它们没有别样的结局。
这样就是人们的生活。都是被一口气吹大了的水泡,有的大些,有的小一点,有些那吹大了的只能保留一会儿,并且很短命的,有的则简直一生下来就完事了,总之是它们该得破裂。
——《路吉阿诺斯对话集》
然而听过对死亡渴求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的描述,你会佩服死亡的魔力,因为重度抑郁的人时刻预演着死亡。《旷野无人》是抑郁症患者李兰妮在得抑郁症期间的日记,其中有一段尽管不是在比拟抑郁的臆态,但是在我看来却极为切题:
昨晚我又梦见课堂小测验。我没有笔写字,别人都在奋笔疾书,我却在用两根竹篾一条水红色的缝纫线缠裹一支笔芯,怎么都绑不紧,好不容易绑好了,写几个字就散掉,又得重新缠裹。急。一写字笔芯就缩进去。我想放弃测验。心里对自己说:着急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一定要参加测验呢?别缠了,别测了,现在就离开课室。我犹豫。这样离开似乎违反校规。我在座位上继续笨拙地用红线和竹篾缠笔芯,心里告诉自己,放松——别害怕,你没有笔测验,老师会原谅你的。你可以不测验,但你不要擅自离开考场。正在这时,老师突然宣布测验取消,大家出去集合。我喜出望外。
——《旷野无人》
焦急的答题,为的是人生的测验。测验的取消,是解脱的号角,在如梦魇的刹那,急切的焦躁的让人窒息的压迫感被释放,这是值得庆幸的。
于是为了接近如释重负的快感,活着的人发明了自杀,之所以会有自杀,不可回避的是,在承受着生死卑鄙的同时还要备受苦与乐的煎熬,祸福的不确定性消磨了生的意志,死也就不足为奇。《斐多篇》是苏格拉底在自杀前探讨灵魂不朽的对话,其中有一段是在揭示苦与乐的关系:“诸位,人们所说的快乐,真像是个奇怪的东西。痛苦看来是快乐的反面,因为它们不愿意同时出现在人们面前,但两个总是奇妙地联在一起。如果谁要追求其中一个并得到了,另外一个也马上就得到了,就好像二者虽然是两个,却吊在同一个头上。”这番言论相较叔本华的摆钟理论更为贴切,简言之就是“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
在这里,不去连篇累牍的赘述人们对自杀的厌恶和否定。只消一问一答,自杀是软弱的表现吗?少年维特如此解释: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将毁灭。”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无论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我认为,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合适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
——《少年维特之烦恼》
无论你怎么死亡那也只不过是活着的事,至于那之后有太多方式供你想象你死后的归宿。佛学理论用极其复杂的“公式”,安排中阴身的去处,《杂阿含经》譬喻人身难得犹如“盲龟穿木”。庄子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庄子·齐物论》)拗口的阐述简单的法则。上帝更不示弱,既然制造了人类,便有自己的“公断”。如此说来,人类对于生死无异于坐以待毙听候发落。
消极生活总归不好,那么且不论死后,但说生命吧。存在的价值一如生命的意义,道家求和光同尘,佛家讲脱离轮回,儒家说仁爱于世。生的开始只是万壑之源,有欲望有思维有淫邪有高尚,才是生命的湍流。浪漫的人说生命在于寻觅,乐观的人说生命在于享受,开悟的人说生命在于修行,务实的人说生命在于当下。然而,无论生命要做的是“止欲”为成道还是“泄欲”享受,都不过是一种度过。
生死是卑鄙的,因为生死是沉默的,人类挣扎的最终结果也还是同样的默不作声。胁迫之下只好自导自演一出出由生到死的剧目,描绘着一种种由死到生的路途。已经沦为荒唐的自说自话,自我愤恨是一种醒悟,自我猜度是一种领悟,自我释怀是一种开悟,但是所有这些自圆其说都将会是万劫不复。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你可以用深邃的哲思否定生死的猖狂,却不可能撇开生死带来的忧伤。
我是卑鄙的,讲述着卑鄙,散发着为虎作伥而不自知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