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直到很多年以后回忆起前半个人生,我都在想,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怎么会经历如此动荡的一生,以及如此深爱过,两个人。——题记。
睁开双眼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我看到了大片的白色,于是又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求甚解地以为,也许,这就是天堂吧?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只记得临死之前我嘴里念叨的最后一个名字是——陆萧。
陆萧是谁呢?对我来说,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可以让我苟且地生,也可以让我痛快地死,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他是我整个人生的半壁江山。
如果不曾遇到过他,我会不会永远停留在十六岁那个阳光耀眼的夏天,那个飞扬跋扈又心如死灰的少女,从此以后,再也不必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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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文理分班的那天,我故意最后一个走进教室,一米七几的个头儿再加上两条裸露而修长的双腿足以让任何一个青春期的异性感觉到荷尔蒙的喷张。我听到后排响起了男生们浮夸的口哨声。
在众多穿着肥大校服的新同学当中,穿着破洞牛仔热裤和露脐装的我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焦点。年级垫底的班级纪律纵使松散,像我这种彻底垮掉自我放逐的也是凤毛麟角。
新的班主任老杨同时兼教务主任,听说是个狠角色,他在背后叫住了我,“你就是米朵?”
“有何贵干?”我头也不回地说,随便找了个后排空着的座位坐下。
“你的校服呢?”
“弄丢了。”
“出去。”他冲门口努了努嘴。
“好嘞。”我背起书包就轻快地出了教室,身后一片哗然。
走出校门,我坐上等在校门口的巨大哈雷摩托车后座,轻啄了一下前面男人的脸颊,随着排气管隆隆的轰鸣声呼啸而过。
这是我的新男友,掐指一算,他差不多是我今年的第三十个男朋友了。我们在一起已经两天了,是前天在网吧认识的。他好像叫什么勇来着,我也记不太清楚,不过记住又有什么意义,反正很快就会忘记的。
我们已经拥抱过若干次,kiss也进展到了法式舌吻,接吻的时候他喜欢在我身上乱摸乱捏。其实挺疼的,但我也仍然好脾气地配合着,确保对方有良好的用户体验,是我做人家女朋友的一贯原则。
作为回馈,晚上他请我去西餐厅吃了法国鹅肝和墨鱼馄饨,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盘,是这周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餐。
我猜,明后天他就会提出开房的要求,事实上,今晚他已经向我暗示过,只是被我巧妙地避开了。
我得赶紧让他再给我买几件新衣服,对了,前几天看中的那双樱桃色尖头皮凉鞋也得收入囊中,那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得趁分手之前让他买给我。哎,shopping的女人真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我交男朋友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填补一下贫瘠的钱包和肥沃的欲望之间的巨大鸿沟,他们都是我无产阶级现状和内心资本主义消费观念矛盾重重不可调和的产物。
年轻貌美是上帝给我的唯一资源,不能物尽其用的话得多对不住他老人家。
我发自内心地感激我的男朋友们,也本着平等互惠的原则尽可能多的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除了上床。
还有,我从不接受任何人金钱上的馈赠,我怕分了手他们找我要回去。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这让我觉得自己从本质上来说,和我妈是不同的。
我妈是个小姐,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谁知道呢,反正我也没见过她。奶奶说她长得很漂亮,而我和她很像。我猜,她生意一定很不错。
当然,我也没怎么见过我爸爸,他一直住在五里沟。那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所监狱,进去的原因大概是抢劫杀人吧,反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上次去看他的时候是两年前了,他才四十几岁,看上去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看人的时候只敢用余光,我真怀疑警察是不是屈打成招,就这德性,还敢杀人?
不过也许是十几年的牢狱生活已经完全把他的血气方刚磨成了一个圆钝的表盘,他的余生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逆时针旋转。他像一个放倒了的沙漏,每一个明天终将是海市蜃楼,而每一次憧憬都不过在回忆从前。
不过他对我倒是蛮热情的,戴着手铐的两只手搓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最后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说,“都长这么高了,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心想,有没有出息和你有毛线关系啊,你一辈子都关在里面,连自由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所以,我是跟我奶奶长大的,我奶奶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
“米朵”这个名字是奶奶给我取的,就像路边的野花,随处可见,却有旺盛的生命力。在我出生的地方,不过短短一个花期,它们就漫天遍野地占领了整个世界。
从小奶奶就告诉我,人最大的聪明就是务实,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
我爸刚进去那会儿风言风语在村子里传得到处都是,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奶奶是个寡妇,就我爸一个儿子,现在连这一个几乎都没了,她就带我进了城。
她种了一辈子地,身无长物,又不认字,刚进城的那会儿只能扫马路。后来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就干些轻松的,在路边的花坛种种花,给绿化带的树木除除草什么的。
环卫部门把垃圾站后面的一间板房暂借给我们,看奶奶年纪大了,也不好赶我们走。板房是集装箱改造的,除了狭小低矮、漏风撒气,冬冷夏热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毛病,总比睡大街强吧?刚进城那阵子,我们确实在天桥底下凑活过几年。
不忙的时候,奶奶就去附近的菜市场和居民小区里溜达,看看能不能捡到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当然,奶奶说的“捡”,在失主嘴里叫“偷”。
不过没人敢拿奶奶怎么样,遇见气性大的,奶奶索性往下一出溜再就地一摊,顺势抽个羊角风什么的,演技一流,还连带着碰个瓷儿,他们别说计较,不被讹上都谢天谢地了。
再说她捡的都是茄子黄瓜废铜烂铁这些东西,身边又带着个半大孩子,时间长了大家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混过去了。
后来上了初中,我在语文书上看到了另一种说法。有个叫孔乙己的,管这叫“借”,奶奶说这是“江湖救急”。谁还没个作难的时候是不是?英雄难免气短,能活下来的那才是好汉。
奶奶这辈子最自豪的事就是送我读书,还一路读到了高中。
我没有城里的户口,就在城中村的农民工子弟小学念书。
好在我脑子还不赖,读起书来毫不费力。老师们都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学校,因为我讨厌我的同学们。
孩子之所以天真,是因为他们从不试图掩饰自己心底的恶意。幸灾乐祸,欺软怕硬,乘人之危,恃强凌弱,这些成人世界的丛林法则在人性的起初早已彰显得淋漓尽致,成长不会改变人类的本质,只是为他们披上了文明的外衣。
因为年幼,他们得以肆无忌惮地释放出内心的小怪兽,并且打着童言无忌的保护伞。为此,国家还专门颁布了《未成年人渣保护法》来纵容他们伤天害理。
他们说我奶奶整天偷鸡摸狗,我没有爸爸妈妈,是个没有人管的野孩子。
我打小就像长了反骨,从来不会讨好别人,你越看不惯我我就越得意。
他们说我脏,我就往他们身上吐口水,说我野,我就趁老师不在的时候讲脏话。
当年在村子里,我奶奶骂人的本事可是声名在外,十里八乡泼妇的脏话词汇量加在一起都赶不上我奶奶的一半。
我小小年纪就耳濡目染地得到了奶奶的真传,只要我一开口,他们通通都只有干瞪眼的份儿。真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亲自动手,挠得他亲妈都不认识他。
他们都打不过我,因为他们只是打架,而我,是拼命。
于是他们不敢再欺负我,转而开始讨好我,加之成绩好,老师总夸我,我成了学校里的孩子王。
后来,我成了那所学校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初中的学生。
直到初中之后我才发觉,这世界的规则变了。
并不是最凶的人才最厉害,原来女孩子之所以不擅长使用武力,是因为她们原本拥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比如,甜美的笑容和妩媚的眼神。
我不再动辄跟男孩子打架,也不再满口飙脏话。只要我勾勾手指,就有趋之若鹜的男生愿意让我坐在他的单车上载我回家。
初潮来临之际,我开始爱美。可是我没有钱买漂亮衣服,我甚至没有钱买任何衣服。
中学生在校要穿校服的制度在我看来简直是人类的福音。所有我能做的,便是扎起高高的马尾辫子,把校服洗得干干净净,让上面始终散发着阳光的清新味道,还混合着廉价洗发水的芳香。
为了省下每天乘公车的几块钱,我坐过很多男生的单车后座,却始终没有人知道我住在哪里,以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总让他们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停下,挥手告别,然后目送别人远去,再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到垃圾站后面,那间低矮寒酸的板房。
那大概是我维护自尊心的一种方法。诡计多端,并且带着市井的狡黠。
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
直到在重点中学读书以后,我才发觉,上学的目的,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后根据分数明码标价。
很多时候,考试并不仅仅是单纯地考察智力,而是对耐力、自制力、洞察力甚至家庭资源等综合素质的一并考量,我极少见到只会读书,其他能力却很糟糕的书呆子。
读书出色的人,其他方面往往也同样游刃有余。所以我从不抱怨残酷的中高考,那几乎是选拔人才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没有之一。
我全力以赴地面对每一次考试,就像投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竞技游戏,见招拆招,练级打怪。我深谙这世界的条条框框,倘若不能制定或改变规则,那么充分尊重它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我用功读书,遵守纪律,不早恋,不迟到。坚信只要在晨读的时候撒下一滴汗水,上帝就会在人生的考场上奖励我一颗奶糖。那是我生命中心灵最澄澈的时光。
初二那年,我们班调来一个新的语文老师,他叫王伯仲,有四十几岁了吧,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他没有中年人常见的大肚腩,也不像同龄的数学老师那么教条死板。
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月,他带我们系统地学完了整本课本,剩下的时间就研读《史记》、《红楼梦》和外文经典,他说那才是真正的文学;
初春的写作课,他带我们去郊外的明镜湖踏青写生,用湖心云的倒影阐释“澹荡凝清昼,氤氲暧碧空”;
学习鲁迅先生的文章,他大骂教参上都是胡说八道,《孔乙己》怎么能是讽刺呢?那分明是心疼。这个知识分子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三种写法,却换不来一顿饱餐。一个读书人穷得吃不起饭的社会,是一个邪恶的社会;
……
他文学功底深厚,对历史有独到的见解,而且从不照本宣科。一篇平淡无奇的课文到了他的嘴里,就会延伸出整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再用行云流水般的辞藻将其娓娓道来,引经据典,还穿插许多野史段子,就像一场缤纷多彩的嘉年华。所以他的课堂从不冷场,连最贪玩的男生也常常听得如痴如醉。
我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这个世界,学着心灵鸡汤上的穷酸段子,说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