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如果直到现在你还没抛弃眼前的文字那么你也一定发现了,我通篇都在试图用语言撒娇,偶尔在语言上撒野,剩下的全是二了吧唧地讲述自以为是的大道理。没办法,我以为除了我的傻瓜式的痛苦以外就只剩下傻瓜式的道理了。除此以外我再无别的什么可以赘述的了,请你原谅也请你明白,只要是我说出来的道理本质上都是一知半解的,如果我真的全明白了,那么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也许那些大师会说,那是豁然开朗,那是道法自然,但我说,那就是黑暗,就是绝望。苏木曾说过,所有的表达都是自我表达,所有的发现都是自我发现。我信。
为什么会如此迫不及待,饥不择食地挖掘吮吸各种细枝末节里的答案呢?我想,大概是我从小就认定自己是个短命鬼吧。讨厌等待,讨厌漫长,讨厌衰老的过程。我总是有一种紧迫感,迫切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可能是信仰,可能是贪恋,只要一点点就够了,抓住它,然后毫无顾忌地死去。有时我猜想 生活的轻与重 梦与痛 正是死亡的启蒙。
在我十四岁时,陈巧对我说,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想恋爱了,我想恋爱不是因为恋爱,而是因为现在我还小,我只是想早恋。而你凑巧就在我身边。当时我处于一生中最爱扮成熟的时期,我对她说,你这只是叛逆而已。
她轻蔑地笑了笑说,我希望你给 我的爱像是末日狂欢 而不是临终关怀。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们是没有未来的,她顿了顿,没有未来是最好的结果。
当时我很反感这样的语言,因为它含糊其辞,烟雾缭绕,要是深究,必然徒劳一场,更令我恐惧的是没有未来。尽管我随时随地都想要和恋人一同死去,但没有未来还是会让我不安。是你没有未来,还是我没有?还是说,你有你的未来,而我有我的未来呢?这些年少的忧愁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恋爱,一次又一次的沮丧与徒劳渐渐从我身上褪去。我被生活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塑造成了全新的模样。
老实说吧,人真挺没劲的。自作聪明地发明了一堆莫须有的词汇,比如 幸福 比如 拥有 比如爱 。然后把所有好事儿 通通往里塞,最后还要说一句 真爱,幸福,真难得啊,要好好珍惜啊。去他妈的,它们本来就不存在啊!
老人们说,一辈子,弹指一挥间。
那我只能说,每一个人都是将死之人。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另一种人,走另一条路,去过另一种生活,一切反方向地挣扎最终都只是为了成为原来就注定的那个自己。这不是弯路,甚至是最直的捷径。但他们都忘了,人是会死的。
小时候我听过一个故事。住在我哥哥家旁边的一个老头告诉我的。
话说以前,人是永生的,后来上帝发现,永生使人陷入一种绝望的无聊,各种痛苦烦恼应运而生。于是上帝规定,有的人只有一世,一世活完,就彻底死了,有的人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
我问,什么人有?
老头说,快乐的人。
童年时期这样愚蠢说教的寓言故事叫我反胃,可现在却让我背脊一凉。永生可怕,再活一世,也可怕。但只有一世,一世之后是永恒的熄灭,难道不是更加可怕的事情吗?这种无解的追问只会在某些无聊的失眠之夜里才会被我翻出来聊以自慰。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一贯的破罐子破摔,一路跌跌撞撞,一边贪图享乐,一边反刍沮丧。
23.
“新的一天…”苏木伸懒腰的样子真是够肆无忌惮的。简直像一只幼年的老虎。她显然没意识到我半夜醒来,再没睡着。毫无征兆地进入了贤者时间,满脑子胡思乱想。
“发什么愣呢!新的一天,阳光明媚。”正说着她跳下床拉开床帘。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
“你刚说什么?”我讥笑着反问。
“总之,是新的一天嘛。”苏木火速把窗帘拉了回去。
一觉醒来 就是崭新的一天,明天的你是新的你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不,昨天的你吃了
坏掉的食物,今天就被腹泻裹挟。今夜的你喝了,足够快活的酒,明天就拖着宿醉。今天的你迈过了天台围栏,明天就得死亡或养伤。每一个明天都拖着今天甚至昨天的尾音,使你久久不能平静,你想要变成新的你,却更改不了旧的决定。每一个今天都是无数个昨天的叠加
人生是叠加的前行,却还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真是挺乐观的人啊。当然,这样沮丧的话我是不会对苏木说的,特别的大清早的时候,如果我这么说了,我深信,她会灭口。
“还是再睡会儿吧。”我说。
“起来,起来。”她拽开我的被子。
“下雨天你还想怎么着啊,反正出去也是淋雨。”我说。
“谁说的,我们去书店。下雨天我就喜欢去书店。”她把双手背到身后,来回踱步,装出老文人的样子。
“下雨天去什么书店啊?”我扯回被子,蒙在头上。
“书店里没有雨!”她又把被子拽了去,露出我的上半身。
“可是书里有。”我用枕头蒙住头。
“啧啧啧,瞧瞧你自己,好逸恶劳,不求上进,懒惰至极,一夜温存就让你留恋上了温柔乡,久久不肯起床,就你这样还想写出什么大作,难成大器啊,国之不幸啊!”
“吹,使劲儿吹,我兹当是听着相声催眠了。”
“你再不起,我就要吹集结号了!”
“你最好再放一段儿太阳照常升起的背景音乐!”
“陪我去看电影吧。”
“最近有什么好片子吗?”
“不知道,我就想你陪我看一次电影。我从没跟男人在电影院看过电影。”
“装。”
“真的。一次都没有。”
“接着装。”
“除了,学校组织的那种。”
“够纯情的啊。”
“去不去,一句话。”
“走吧。”
我们买了票,坐在电影院的二楼的围栏处等着电影开场。我记得我们面前有个小圆桌,她买了一袋瓜子,还有些零食和饮料。没有爆米花,我确定。她说,进了放映厅不许嗑瓜子,注意素质,说着就撕开了瓜子的包装,嗑了起来。我拿起原本就躺在桌上的电影宣传单叠了一个小纸盒,递给她。她把原本捂在手里的瓜子壳一股脑倒了进去。
“你真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什么?”
“你哪儿学的这老派作风,说,是不是背着我做了别人的干儿子了?”
“有这好事,我还能瞒着你嘛,肯定得劝你跟我一块儿认贼做父啊,再共同谋福利,谋发展,发展下线,下流无耻,唇齿相依 …”
“扯远了。”
“那您先说。”
“李外,其实你是个过日子的人,你挺让人心里踏实的。”
“您悠着点儿夸,我怕你再夸下去您自个儿都信了,到时候对我全身心的投入,崇拜我的人格,探索我的灵魂,那就麻烦了,你单纯迷恋我的姣好皮囊就够了。”
“你就是不肯好好过日子,不愿意让自己踏实。”
“能说的通俗点儿么?”
“俗话来说,就是一个字。”
“说。大胆地说。”
“贱。”
“得嘞,总算说完了,再说不完就赶不上开场了,你没看见那边儿都开始排队检票了嘛!”
那天究竟看了什么电影,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反正可能有几个一线明星,肯定剧情俗套,说不定我都睡着了好几次。从熄灯到亮灯,从入场到出场,全从记忆里消失了。我只记得从电影院门口出来的时候天还亮着,雨停了,好像自己是个早就过完一生的老人,突然借了一个年轻人的皮囊即将重新胡乱地再活一辈子。恍如隔世,怅然若失。
电影散场之后,我们回到酒店,苏木说,对我说点什么吧。
我说,哪方面的?
苏木说,全方面的。
我说,积极的,还是消极的。
苏木说,两极的。
我说,有点狂啊你。
苏木说,算了,还是说情话吧,你只剩这点儿本事了。
我说,行,你听着。对别人来说,活着,也许是天经地义,是难以回头的惯性,可对我来说,活着不过是遇见你之前的权宜计,有天你来了,活着就是我的两全法。如果后来,你走了…
苏木说,别说了,太假了。我来说,你听着,爱只会发生一次,然后留下永远不变的感觉,我说的那种感觉是两人分开以后,还残存在梦境里的,生活碎片里的感觉,一旦想起那个人,心中就涌起波浪,浪花中有一颗温润的石头,它就在那里,扔不掉,摔不碎,搬不走,平时它沉在水底,就像不存在一样。
我说,你比我悲观。
苏木说,我比你实际而已。丢掉自我矛盾,自我斗争,不要自虐了,好好活着吧。
我说,做不到。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自虐使我感觉到自我的存在。让我感觉到我还实实在在的活着。
苏木说,不,好好活着本身就是最残酷的自虐。有天你会明白的,你还没有真的经历生活,生活是需要积累的,有一天量变会引起质变,那时候你就会好好生活,你会恐惧年轻时的自己,怀念年轻时的自己,但没法再斗胆与自我斗争,你筋疲力尽,才会变成大人。
我问,那时候我会快乐吗?
苏木说,你会渴望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调侃快乐,讽刺快乐。沉迷深刻是肤浅的。渴望快乐才会快乐,得到快乐倒未必能快乐多久。
我说,人们那么渴望快乐,大概是因为快乐总是太快了,来不及感受就匆匆消失。因此快乐是神秘的,令人心生好奇,想要抓紧。快乐不是地下宫殿里的宝藏,而是稍纵即逝的幻影,人们寻找快乐也不是探险,而是一场疲惫不堪的徒劳。
苏木说,忘记你说的这些话吧,如果你没有忘记,你就会把它写进小说里,多年以后的某天回头再看,你就会自悔少作,羞耻不已。
我问,我不会。我从不后悔这些,如果连这些思索都没有,意义又是什么呢?
苏木说,在生存的基础上发展出美感与热爱就是生活的意义。
我狡黠地笑了。苏木紧接着说,但是你不能热爱沮丧,那只会毁了你,包括你的生活。
我说,但是沮丧,是对生活的反问,是活在墙壁裂缝里的杂草的养分。
苏木说,你的天分才是你的养分。每个人的天分各有不同,但自毁倾向只能算是让人上瘾的毒品,而不是天分。
我说,你想改变我。
苏木说,我只是想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敢妄加揣测。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但还有一种可能,一切发生过的,在我记忆里真实存在过的这一切都是我的狂想。人类创造文字 编织语言 起初是为了记录 可结果呢 却用于捏造和幻想 在这方面 文字和记忆如出一辙。
李外,你喜欢与人发生关系,但你不想与世界发生关系。这是你和别人的不同。你渴望这种不同,它成为你赖以为生的虚荣与骄傲。在年轻时这是可爱的,再往后就是可笑,就是可怜了。人说到底是想与世界发生联系,一个人一夜暴富会花天酒地一阵子然后立马就颓了,想到死亡,于是富人办企业,捐款,都是为了与世界发生联系,他们已经不用为生活而奔波,完全可以一个人一栋房子,一个庄园,一个人独活或群居一生。但那都不够,所谓的虚荣很快褪去,之后对于影响力的渴望不再是影响力所带来的快感,而是影响本身,就像是一个向湖面里投石子的孩子,如果看不到波纹会很沮丧。石头飞得越远,水花越大,孩子就越快乐。那波纹,水花就是影响力,而那个动作就是试图与世界发生联系,确认已经存在的挣扎。苏木说这些的时候面容变得更奇怪,有点像我自己又有点像是某个梦境里反复出现过的妖怪。
我对世界只有两种情绪,恐惧和厌恶。对于不能打败我的,厌恶。对于能够驯服我的,就恐惧。我说完就看见苏木的脸上闪过一秒的疼痛。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当时的苏木已经清楚地知道,对我来说,苏木已经是那个世界了,是那个能够驯服我的世界,于是我开始恐惧,开始对抗,开始逃避,并且在潜意识里已经预备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