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的夏热,如此猛烈与执着,久久不散的高温,考验着各种生命。
每次回家,关注最多的当然是爷爷的状态。因无法长期陪伴身边,每天视频里嘘寒问暖,监控里隔空探视,感情上从未分别。见面后,倒也没有太过夸张的欢喜,相互间,一时也没有太多的话倾诉。扫视屋内摆设,灰尘扑扑,这一半是由于离公路太近的原因,还有一半,八旬留守老人能保证三餐入口已是极不容易,又怎么顾得了楼上楼下的体面。
饭后,从厨房的锅碗瓢盆到堂屋的桌椅板凳,洗洗涮涮,抹抹擦擦,依然是那些陈旧的摆设,但摆放整齐,表面洁净,入眼舒服多了。当天晚上,我以想吃锅巴粥为由,坚持明天要烧柴火灶。因为身体原因,爷爷已经两个月没有烧灶了,堆积的柴禾,棍棍棒棒的,废弃纸屑等之类,已经越过了灶门口,散落在厨房中央了。
第二天,烧了一锅热水,将灶上的大锅反反复复擦洗,点燃柴禾,递进灶膛。锅沿边冒出几丝青烟,心中燃起一份欣喜。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一连半个月,我都坚持在土灶上做饭,伏天里的烟火气升腾着,内心的希冀也更热烈。
推开柴屋门,满满一屋柴禾归置有序,我问爷爷,这柴禾都快堆到了屋顶上,您是怎么做到的?“我搭梯子顶上去的。”人在健康的时候,做什么都有劲。家里的柴禾早已经堆放不下了,连地下室都被塞得满满的,但是爷爷总是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他自己觉得力不从心。家门口还有很多他原计划要整进屋的柴禾……
于老人而言,生命在于运动,偶尔停下来,思想上便有包袱。看着满屋的柴禾,我更加相信,选择烧几天土灶是很好的。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柴禾静止在屋里是没有意义的,耗掉一部分,让它们流动起来,好像生命也跟着动起来。
果然,灶上烧饭格外香,爷爷胃口比前几天好些了,特别是对锅巴粥,总有无法抵制的欲望,一碗饭进肚后,还忍不住要喝些锅巴粥汤,少到一小口,多到一满碗,我都是极满足的。
该烧的都扔进灶膛,该扫的都清出厨房,灶上灶下终于恢复了整齐。
闲暇时间里,楼上楼下,拖扫楼梯和地板,铲除鸡屎印迹,整理每个房间,几天后,室内的活儿全做完了。家里清清爽爽的,倒叫我沉迷于劳动,无法自拔。
见此,爷爷终于主动给我安排活了。他示意我将几袋鸡食拖到场子上晒一晒。这是前几年购买的米糠和麦麸,用化肥袋子装了四五袋,袋子上面已经爬满了虫子,有的我能勉强拖动,有的是邻居婶娘帮忙运到场子上的。
刚好那天,下午五点左右,艳阳高照,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食材,邻居喊了声“在下雨哟!”见我不为所动,继续在切菜,她又朝我喊了声“真地在下雨哟!”这时,我赶紧去请示爷爷。爷爷立即出来考察实情,其实,那几滴雨真不及洒水,但对于毁坏粮食,却也真真够了。爷爷边指挥我,边参与,在炽热的西晒中,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我们成功地进行了一场抢收。
许久都不曾参与抢种抢收了,与时间赛跑,所有的人紧张而又团结,都忘记了焦灼。
后来我得给自己找事干,目光开始投向屋外。早晨照例六点起床,抢在阳光还没遍洒大地,拿着菜篮去菜园。园间小路上杂草丛生,以前的我轻易不会踏进,因为怕草深之处藏有蛇或蜈蚣。
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走进菜园,豇豆最是旺盛,搭了架子的,豆条们垂直而下,像演绎着一帘幽梦;没搭架子的豇豆也不甘示弱,伏地生长,有独自盘旋的,有横向延伸的,也有三俩缠绕、相互支撑的。看着很多早已干瘪的豆条高高悬挂枝头,我不禁心生愧疚,要是早些天进来就好了。
很快,摘到了满篮子豇豆。吃新鲜的定是吃不完的,为了不浪费,我拿定主意做干豇豆。见我第一次做,爷爷简单交代了煮豆子的时间问题,我便匆忙进入厨房捣持。
将煮好的豆条挂晒在竹竿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又像上演新一轮的一帘幽梦。
夜幕降临,豇豆已经晒干,当我一边收回豇豆,感叹阳光给力时,爷爷一边指向门前杂草丛中,他亲手种的各种小树,它们已经枝光叶枯,濒临死亡了。
从建房开始,爷爷每年都在家门前种些树苗。从未留意,原来十多年过去,有些树已经长得高大茂盛,气势不凡。对花草树木,我向来缺少认知。爷爷一一向我介绍,有山茶花,杜鹃花,核桃树……邻居补充说,这些树去年都开过花的,挺好看的,可惜,被干死了。
我不知道如何诊断树木的生死。仅仅看它们干枯了,就宣判它们的死亡吗?我不以为然。家里的几棵铁树,那年它们还是幼苗时,遇到极冷的寒冬,冻得铁青铁青的,依然在第二年春天冒出绿色的新枝……
拿起锄头,慎之又慎地锄着将树木团团围困的杂草,也思考着关于生命力的哲学问题。同样遭遇久旱不雨,偏偏杂草绿意葱茏,无人呵护与关照,自己却长成了一道风景。与杂草一样葱茏的还有菜园里的野苋菜,几个月无人问津,不曾施肥浇水除虫,却长成了一道美味,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起了大作用……
当把绿油油地杂草放倒,爷爷种的小树终于脱颖而出。这下看清楚了,一排排,一行行,整齐排列,还不少呢。有的已经只剩枯桠,有的还挂着两三片似青又黑的叶子,还有几棵树还在青黄间过渡。每天,平等地给每一棵树浇三次水,希望能帮助它们挺过这艰难的时光。
我总觉得,生命之重在于根,根在,生命就有机会。
在离开家的前一天早上,爷爷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去红薯地里扯草。我绕着几块地扫视了好几圈,差点没找到目标。红薯藤全被半米深的杂草掩盖!难怪是“扯草”,而不是“锄草”。接近两个小时,我先将红薯藤从杂草里捋出来,怕误伤了庄稼的根,再将杂草拔地而起……
爷爷种红薯,种玉米,都不是为了种人的口粮,而是为了种鸡的口粮。那存放的几大袋米糠、麦麸,我们从地里扳回来的玉米,以及还在泥土里悄然生长的红薯,都是用来喂养土鸡的。
虽然,近两年,爷爷饲养鸡的运气不佳,孵出来的小鸡或直接购买的鸡仔大多因故夭折,虽然有些丧气,但他一直执着地坚持……
回宜两天,又恢复了从摄像头中探视爷爷的生活。摄像头下,爷爷又拿起了葫芦瓢给鸡喂食,像我一样,给门前的那些树一一浇水……
“真正的活着,就是正视衰败与死亡的事实,同时承担起在死亡的阴影下有意义地活着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