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常
早上8点，消化科例行每日早交班。
消化科谢国安主任，觉得每日早交班是对前一天工作总结，大家不需要那么正襟危站，弄得整个科室气氛紧张又压抑，值班医生、护士分别做从里医疗及护理工作中交代前一天工作情况，大家一边听着交班，一边趁着空干点活，翻看前一天病人化验单。
张炎重点交了下昨晚的监1床，经抢救后，后半夜病人再没有恶心，也没有呕血及便血等明显出血表现。输血前急查的血红蛋白56g／L（正常要在120/L以上），已经急诊输了2.5个单位红细胞，低血容量休克纠正。
谢主任听完交班，点点头，叮嘱主管医生及时复查血常规，还是要建议病人完善胃镜下的曲张静脉套扎等治疗。米楠护士长特别强调主管护士，密切关注患者家属对患者饮食需严格遵医嘱执行，再不能发生昨日情况。
谢主任等护士正交代完，随后补充说道：“再说两件事情，一件是上个月医保统计，我们科医保扣款比较多，问题出在了药占比超过医院给的比例，第二，上月统计全院各个科室抗菌药物使用强度DDD值[注1]，我们也超出规定目标，两方面我看了下，主要是印梓涵印医生的病人，这个月希望大家尽量控制下各种规定比例……”，主任停下，可能想说什么，忍了忍，再没继续说。
这时有人开腔，“是呀，自己的病人都控制下比例，别最后让大家帮你拉平，影响整个科室绩效”，说话的是科室主治医生王筱军，说完，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全院出了名的娘娘腔。
大家听完王筱军的话，都互相看了看，有人皱眉头不爱听，有人抿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当然更有人不愿意。
印梓涵脖子一梗，喊道：“主任，药占比高，我也没办法，上个月我管了全科一半多病重、病危病人。基本只能是用药，还合并感染，用到两联以上抗生素，也是请药剂科药师会诊指导的，病情在那，不能因为管得重病人多，最后成了某些大夫嘴里的不负责吧”，印梓涵出了名的小辣椒，才不管什么上级医师，主任，对事不对人。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些人，这个月没超过，难道以前没有？病人大家一起管，不用把自己撇的太干净”，说完白了一眼王筱军。
子言刚好坐在印梓涵旁边，拉了拉她的衣角，意思好了，点到为止，毕竟是交班时间，给主任给点面子。
这印梓涵来医院快5年，国内某重点医科大学消化学研究生毕业，小姑娘平时工作认真，对病人很负责，就是嘴快，人太直爽，要不人称小辣椒。进科时是张炎带着，师徒二人像极了，有什么说什么，快人快语，其实私下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子言以前对梓涵说，幸亏她这种性格到了谢主任这么大度的主任手里，以大家的业务为重，把手底下的医生都当自己的孩子，不然这性格，遇到别的科主任，不成天穿小鞋了。
王筱军知道说的他，也不乐意被个住院医师怼，张嘴刚想反驳，主任对他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 谁都看出了，有点偏袒小辣椒。
“我也知道大家的苦衷，梓涵说的没错，目前的医疗政策规定，是有很多不合理，但政策摆在那，我们目前也只能遵照，不合理的问题只能不断慢慢完善。所以我也很少具体扣钱扣到主管医生身上，但院里既然每个月都要开会强调，我也就每月通报，给大家点点，希望大家都尽量控制，少扣钱。别最后辛苦一场，还不如不做的，咱们做临床医生很辛苦，能多发点奖金总好过少点，是吧……”。
主任一席话说的，谁也没得反驳，都能听出了，主任也有主任的为难，现在不合理医疗政策，大家只能遵守。。
交班结束后，主任跟着主管医生去看监1床。大家也陆续离开办公室，准备各自查房。
子言、李智冉、小辣椒、袁佳莉站在办公室门口，这时王筱军保持一贯得姿态，一副高傲的样子从她们跟前走过，就像故意让小辣椒检阅。
直到王筱军背影消失在了某病房门口，小辣椒蹦出一句：“他真的是个傲娇的小公主。”
子言她们几个都笑了，“你是羡慕呢？还是羡慕呢？”。
“我还是恶心吧。”小辣椒没好气的说道。
“说实话，他可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你今天这么怼他，小心给你穿小鞋”，子言给小辣椒提醒。
“爱穿不穿，又不是没穿过，我都怕不给我穿，”小辣椒朝王筱军进的病房又白了一眼，“他今天说的话也太难听了，大家一样管病人，那要不要分的那么清楚？”
袁佳莉笑着对子言和李智冉摆摆手，拉着小辣椒说：“好了，知道你厉害，再不说了，赶紧查房了，主任都向着你”。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就走了。
子言跟李智冉看着两个比自己小的医生“拉拉扯扯”查房去了，也都笑着转身，一起查房。
子言比李智冉小两届，子言刚入科，就是一直有什么问李智冉，两人性格也投缘，私下交情也很好。有什么事情，喜欢彼此互相照顾。
这不在病区走廊里，子言说道，“我明天有点事，跟主任请过假，但明天早上栾心要来住院，你帮我先处理下，你也知道每次他来也就是输输血，贫血纠正就出院了”。
“行呢，那就过来直接找我开住院证是吧，明天常规检查也要做是吗？”
子言点点头，“对，每次都是坐一夜火车，一早到，直接住院抽血。那就谢谢了”。
栾心，子言的老病人。科里人，都知道这个病人，40多岁，如果不是因为贫血貌，其实还是个挺端正的男人。每隔一段时间他哥哥陪着他就要来医院报道一次输血。
中午子言跟李智冉去医院食堂吃饭，碰见心内科的贾玲医生，只见她端着餐盘，显得很忙碌，指着橱窗内部：“师傅，那个给我来一点就好了，还有那个，对，就是那个肉，师傅，你慢点抖，我一天上个手术不容易，就指望这点肉补充体力呢。”
“贾医生，少吃点肉吧，”橱窗里的打饭师傅，熟脸老嘴的不甘示弱。
“师傅，不要被我的虚胖迷惑了，还有那个鸡腿来一个。”
食堂师傅，无奈的摇摇头，给贾玲的餐盘又夹了个红烧大鸡腿。
“谢师傅了”，贾玲一副满载而归，喜滋滋的端着盘从队伍里出来。
李智冉和子言对刚才发生的看得清清楚楚，这是贾玲一贯作风，虽然好笑，也习以为常了，招呼她过来坐。
“中午不值班？”，贾玲朝李智冉她们这边走来，还没坐下，就迫不及待的问她俩。
“不值班。我们今天也是难得看到你们心内科的人提前来吃饭，没手术，还是准备手术？你这虚胖的身体还能扛住不？”，李智冉打趣到。
“我的智冉大姐姐，能好好聊天不？”，说完贾玲自己都笑了，“没，帮人顶中午班，这不趁大家还在科室，赶紧把饭吃了……”，贾玲说完刚好坐下，低头就先扒拉一口饭。
子言跟李智冉都同情的看着她，“贾玲，慢点，慢点”，子言说完，又心疼的把自己餐盘还没有动过的肉夹到贾玲米饭上。
“谢谢，谢谢。”贾玲嘴里塞满食物，还不忘客气，“咱们当医生的，有空就赶紧吃两口饭，都习惯了，改不了，尤其我们科老是有急诊手术”。
李智冉说道：“哎，你慢点吃，没那么急吧，你不回去，副班也不能走呀。你这种吃饭速度，胃受不了。”
听李智冉这么一说，贾玲才放慢吃饭的速度，“说胃疼，哪天去你科做个胃镜，可能真的是吃饭太急了，还真时不时疼一次，别是胃癌了吧。”
“瞎说什么呢？”子言跟李智冉异口同声的打断贾玲，“好好的，再不要乱说了，那，吃点青菜，我没动筷子呦”，李智冉从自己还没动的菜里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到贾玲米饭上，“肉吃多了，真的不好消化，哪天过来我们给你做个胃镜，平时也要注意点呢，乖，吃菜。”
听了李智冉的话，贾玲点点头，然后说道：“哎，说实话，你们不想知道我给谁顶班？”
“你们科的呗，还能谁？说的神秘着”，子言满不在意的边吃边说，“听你的口气，难不成有什么八卦新闻？”
“看，子言到底是我的好闺蜜，懂我的心”，贾玲对李智冉炫耀到。
“哟，赶紧说……”，李智冉看着贾玲一点没有羡慕，顺手将子言一搂，意思说，看我们谁跟子言是闺蜜。
“好了，说八卦”，贾玲耸耸肩，“谭溪遥”。
“谭溪遥？”子言疑惑看着贾玲，觉得谭溪遥能有什么事，全院最老实巴交的人。
“恩”，贾玲确定的点点头，“他跟病人家属打架，叫医务处了。”
“打架？”，这次可真的惊住子言跟李智冉。
方圆几桌的人，都看向她们这桌。
“嘘嘘嘘，小点声”，贾玲赶紧拉过两人压低了头，“是不是想不到？”。
确实想不到。子言觉得，全院男大夫都能跟病人打架，包括王筱军那种娘娘腔，谭溪遥都只是劝架的。
“子言，你别那眼神，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信，要不怎么是新闻，震惊吧”。
“赶紧说，啥事，弄的谭溪遥都打人了”，李智冉也是无法相信。
“今天谭溪遥值班，上午我刚好没手术，也在办公室，一心衰老爷子几个儿子来问病情，谭溪遥讲病情的时候，有个儿子用手机360度无死角环拍谭溪遥，谭溪遥就有点不高兴了，说了句，把手机关了，录像的儿子就说你大夫又没有做亏心事，怕我录像呀。”
“这有点过分了吧，谈话录像，不侮辱人嘛，现在病人家属都是怎么想的”，李智冉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悦。子言也觉得。这种事，上门诊也碰到过，当时子言严厉地告诉病人，如果想录像，那就大家一起去医院高危谈话室一起录像谈话，请做好起码的尊重，如果对她不信任，可以换医院，换大夫就诊。
“对呀，所以谭溪遥就强调一遍，请互相尊重，关掉手机。家属还是不听。谭溪遥反复强调后，就火了，哗啦一下站起来，脱掉大褂，把家属一把推倒，手机也摔了，然后两个人就扭打起来了。办公室，就剩我一个大夫，我也不能见谭溪遥不救，只能赶紧拉架叫护士……”。
“你没事吧？你去拉架，几个大男人，你没受伤吧”，子言关心的问着。
“还行，其实这家人其他儿子还可以，老病号，混了熟脸，都帮着拉架，不然，我跟谭溪遥绝对寡不敌众”。
“你们俩确实是孤军奋战”。李智冉有点气愤不过。
“我也觉得，这年代，跟病人家属打架，真心不怕死呀。那谭溪遥没事吧，怎么感觉都不像他了，哗啦一下，脱了大褂直接干架。”
“哎，其实挺能理解谭溪遥的，最近他也不好过，一直闹离婚，然后孩子也没有判给他，心里不舒服，临床工作压力又大”。贾玲叹口气。
“谭溪遥离婚？没听说呀”，子言她们又吃一惊。
“是呀，最近的事情，他媳妇还来我们科闹过几次，找的主任，说一个大夫，钱没挣几个，一天不回家的，孩子管过没有？”，贾玲说起来这事都还为谭溪遥不平。
谭溪遥的老婆，子言她们知道，是比子言她们低几级的学妹，以前觉得还不错，说话细声细气的，毕业做了医药代表，这几年医院里经常可以见到，子言越来越不喜欢她，听说还跟某个科的主任眉来眼去。子言也确实见过两人在医院院子里说悄悄话。但话说过来，医生是挣不了几个钱，那是因为面对病人无法顾及家庭，也是身不由己。她自己也是医科大毕业的，别人理解不了这个行业，她能理解不了？
“那后来呢？”子言有点担心谭溪遥。
“也不知道谁直接给医务处打电话，然后医务处单主任带着两个助理来了，把打架的两个人都请去了医务处。我们主任上手术，开始不知道。还好病人本人听说了，是谭溪遥的老病号，倒是挺明理的，说就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给谭大夫添麻烦了，让其他几个儿子赶紧去医务处解释去了，后来我们主任也过去，这事就压下来。”
“这事弄的，本来我觉得单主任他们来，估计谭溪遥没什么好事，还好病人说句公道话，事情压下来了。唉，谭溪遥也是最近背………，跟病人家属打架，这要病人再掺和想弄点事，以我们医院医务处的风格，单主任是要抓典型了，然后医院各大小会议，批评、点名什么少不了谭溪遥的”，子言发了点牢骚，但还是为谭溪遥松口气。
“是呀，从医院角度，只要病人没事，怎么都好说，只要病人闹，没事也要反复质询，什么事情说明报告，其实走过场的，最后还不是又是我们医生沟通不到位了。没办法，谁让现在社会导向不分青红皂白，医闹成本又太低，医院只能拿主管医生背锅”，李智冉就事论事的也发表了自己看法。
“哎。”三个人一起叹口气，都沉默了一会，吃着饭，想着各自的体会。
李智冉说得是事实。医院对医生苛刻，这或许也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无论什么行业，人和人的信任早已崩塌。医院成了这种问题最极端的缩影：病人来医院，从医疗活动一开始，病人就跟医生之间建立了对立关系：一方觉得另一方用危言耸听来骗钱，另一方又觉得一方是在无理取闹破坏医疗思维。 所以一旦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就会放大这种不信任。双方都在用极端的方式自我保护。矛盾一触即发，最后医患双方只会陷入恶性循环，加剧更深误会。
还好，万幸的是，即使在这如履薄冰的医疗环境下，还有很多人愿意信任、理解医生，也万幸的是谭溪遥虽然行为冲动，仍能换取家属的道歉和尊重。
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三个人沉默。
“主任，我快吃完了，行，我知道了，我吃完我直接去介入室，主任你们要不要带饭？”，是贾玲的电话，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扒几口饭，顺便对李智冉她俩用眼神示意，我要走了，“那我吃完，我去导管室准备，5分钟到。”
贾玲挂了电话，“同志们，急诊科急诊送进了心梗病人，我先走了，改天我们聊。”说完急急忙忙收拾了餐盘就走了。
“贾玲，再吃两口。”子言喊着话，还没说完，人早就没影了。
子言跟李智冉，耸耸肩，只好继续吃饭。
注：
1、抗生素使用强度DDD值：可以测算住院人群暴露于抗菌药物的广度、强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