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的春天注定是短暂、多雪的。
本应是烟花三月的时节，嫩芽刚刚破土露头，樱花、杏花刚刚打出骨朵儿，风刚刚变得和煦，雨刚刚下过两场，姑娘们才刚翻出在衣柜底儿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漂亮衣裙迫不及待准备秀秀身姿，雪地胎也才刚刚换掉两三天，一场寒流，一场暴风雪就恶狠狠地来了，粗暴地挡住了春的步伐，无情地伤害了忍耐了近半年寒冬的人们对春的向往。有个比喻很形象，说伊犁的冬天爱上了夏天，为了能在一起，他俩合伙干掉了春天和秋天。可见，伊犁的春天是短暂的，多雪的。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突然就刮起了黄风，城市像卷入了灰色的沙尘世界，哪哪儿都是黄灰色，街上的型男靓女狼狈地裹紧新换的薄衣衫，加快脚步，面露赧色，缕着头发匆匆往商场里躲。晚上便狂风暴雨交加，一声春雷，第二天就演变成粗盐粒儿般的小冰雹窸窸窣窣下上一整天，第三天便正式拉开一连几日暴风雪的规模和阵势。温度骤然下降了个十度八度，风呼呼的，鹅毛大的雪片飘得个没完没了。于是人们又灰头土脸地开启冬衣模式，棉大衣、毛裤、手套、棉靴一样也不能少，气得大家都在骂：这神经病天气，都几月了还下雪！俨然对冬天已经完全没有了耐心，心急火燎地想要一步跨进春天。
这样的坏天气大概要持续一周，像感冒似的从有一点变糟到变得糟糕到很糟糕再到慢慢转好，最后，才真正迎来属于春天的太阳。暴风雪就像强力牌清洗剂彻底洗涤了这个世界，清晰纯净的风，湛蓝清透的天空和浮在其中格外洁白的云朵，整个世界通透而干净，宁静也旷远。只是气温依然很冷，雪依然被遗忘在角角落落，街角、屋顶，刚刚发了芽的树梢上，悄悄打了花蕾的野樱枝上，倔强地破土而出的绿草上。但凡出现了春的迹象之处依然挽留着冬天被遗忘的雪。等两三场春风吹过，春天就真正的来了，同时也就要真正的走了。
多雪的春天也别有一番的味道，你值得拥有。我的老家伊宁县以杏乡闻名，每年春天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杏花节，县政府粗暴有效的广告词总能吸引到不少远近游客前来一日游。在伊犁，杏花是春天最早开的花品种。在我的记忆里，运气好的春天，在伊宁县这个热闹的小县城的路边、巷子里、远山上、近水旁，满满当当盛开着杏花，粉粉白白的小花瓣密密地拥挤着开在一起，蜜蜂环绕其间嗡嗡嗡地飞来舞去。杏树先开花后长叶，刚开时像极了梅花，挺立，傲然，而杏花的花期很短，刚盛开几日便如樱花般在春风中纷纷飘落，街道上、农家院、刚长出青草的土地上总有一层粉白色的小花瓣随着来来往往的脚步飘扬而起又悄悄落下。城市化的发展让路边的杏树明显减少，换上了低矮的灌木风景丛，好在还有维吾尔老乡保护的好几个古老的杏园子完整的留下来，支撑起对这个县城来说可谓盛大的杏花节，给县城带来了直接的盈利和无数的赞誉。只是每当临近杏花节，天气总是多变的。有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杏花开，政府总算松口气，游客赏花也高兴，皆大欢喜。有时又来场冰雹、风雪，杏花只能推迟了又推迟，游人们无奈起个大早却赶个晚集不免扫兴，政府也不愿失掉策划了一年的成果，只好别出新意，集中商铺，在美食街设立美食展，在广场上设立奇石玉石展销，在默默无闻的吉里格朗河上放置可爱的充气大黄鸭并在两岸立了不少变形金刚、光头强这样夺人眼球的卡通人，果然吸引到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前来拍照。这样一来，就拉开了杏花节的阵势，不管杏花开没开，节是铁定过起来了，美食街上人山人海，玉石展上摩拳擦掌，杏园子里虽然没花赏，但有表演啊，斗鸡的，斗羊的，表演达瓦孜（高空走钢丝的杂技表演）的，而且还分时段、分日期，让每一天的游人都有期待，都有去处。如此，没有花的杏花节也算办成了，游客也高兴，又是皆大欢喜。而这所有的基础，不过是人们对于春天深深的渴望。
今年的春天雪要比往年更大、更冷一些，杏园子受到的伤害更深一些，在树刚刚发芽的时候就遭遇了寒流，温度直降了十度并且持续了整整一周，把新芽都冻死了，等到气温回升，树还是干枯的，迟迟缓不过来，只有一点点芽儿冒着骨朵儿。满园的老杏树像是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者，稳稳地沉坐在那里，微风拂过，相互静静颔首私语。地上的青草长出来了，野花儿也放肆地开了，蜜蜂满园飞舞却焦急地找不到一团完整的杏花簇儿。都怪这个多雪的春天，可是多雪也是杏花每年都会遇到的磨难，而且这个古老的杏园似乎早就包容了每个多雪的春天。这也是我特别喜欢家乡杏园的地方，它总是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极其包容，无论遭遇怎样的风雪，总是沉稳地屹立在哪里，从不为谁改变，始终回馈给这个世界以花的芬芳和果的甜蜜。其实，人生也应该拥有这样的胸怀和品质，无论外界如何变动，都应该始终坚持足下的土地和行走的方向，始终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对人生充满慈悲和爱。置身于这个宁静而古老的杏园，在经历过历史的老树下，回到心得起点，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做一个公务员，我会从事什么职业，如果没有让自己的青春遭遇中国最西部的边城，那么我又会在哪里。其实，一个人如果没有握起一杆笔，势必会拿起一把锹或者扛起一杆枪，至于是拿起了什么可能只是出于某种人生的偶然，但无论如何，人的一生必须要从事一项真正的事业，如此便得生命的安稳。
在这个多雪的春天即将离开的时候，当天气变暖，阳光甚好，开始有点喜欢，有点不舍，有点期待，明年的春天是否依然多雪，明年的杏花是否如期而至。
写于2015年3月底 霍尔果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