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气温慢慢回升,村中那些歪歪扭扭的土路上,能够见到有人走动。仍然是冷,双手缩在袖筒里,弓着腰,缩着头。
大队部是三间砖根泥墙的土屋,座落在姚庄队的紧东头,这样离前、后丁队,薛圩队的距离差不多,干部群众到大队部开个会,办个事,都比较方便。
大队部内,两排简陋的条椅上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他们是另外几个生产队里的干部,前丁队的队长丁开辉,后丁队的副队长赵毛旦,薛圩队的妇女队长乔大屁股,姚庄队的妇女队长怀志娘。其余是大队部革委会成员。他们接到通知,到大队部开会,听姚书记传达公社关于县革委会"广积农家肥,打响农业翻身仗"的会议精神。
开会前,几个男人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摸摸索索好一会儿功夫,摁满了一锅碎烟丝。点燃了,深吸一口,烟袋锅便烧得通红,似一柱点着的香火。六、七柱香火闪闪烁烁,六、七个男人吞云吐雾,不大的队部便处烟熏火燎之中。接着就听到吭吃吭吃的咳嗽,先是女人们的,接着几个抽旱烟的也跟着咳嗽。
怀志娘受不了了,骂道:你们几个鬼子,一人一杆长枪,打不着敌手,小心有一天把自个儿给灭了。前丁队的队长丁开辉,是个精瘦的汉子,黑皮肤,单眼皮,薄嘴唇,看模样就不是个饶人的茬子。他接过怀志娘的话说:嫂子,咱这几个爷们,一人一杆长枪,可都是为嫂子你准备的,咋舍得对付别人呢,哪天怀志爷(爷,皖北一带指父亲。)累趴下了,嫂子你放心,兄弟们轮流值班,绝不让嫂子失望。怀志娘知道他张口不会有好言语,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还是把长枪留着照顾弟媳妇儿吧,免得她房中寂寞,给你戴上顶嫩韭菜色的帽子。说罢随手抓起宣传栏下面的一块黑板擦,扔了过去。可真巧,不偏不倚,正中眉心。顷刻间,眼皮,鼻梁上涂满了厚厚的一层粉笔灰,看上去,活脱脱一古装戏里的小丑。几个烟鬼,烟也不抽了,把烟袋锅磕个精光,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薛圩村的妇女队长乔大屁股,冲着丁开辉说:哥,我要是你,这会就不开了,怎么着也得跟书记请个假,回家看着去。咱嫂子娘家外地人,又长得俊,是个男人都放心不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男人们:哥几个,你们说,是不是啊?
几个男人冲着丁开辉嘿嘿嘿地干笑,也不好说什么。但不说比说,更让丁队长哭笑不得,全都是不怀好意的坏笑。
说笑间,不知什么时候,姚书记已经坐在那张油漆斑驳的木桌前,做着开会的准备。是一张老式的木桌,看着象个古董,年代感十足,整个被涂了层岁月的老年斑。偶尔能见到几点暗红,让人猜想它当时年轻的模样,以及一路走来的诸多故事。桌面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搪瓷的大茶缸子,白底红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字右侧,一幅伟人挥手示意图。茶缸子跟前,就是今天开会的内容,一份县革委会的红头文件。
姚书记正襟危坐,吭吭两声,提示着下面,会议开始了。这个,书记说,这个这个,广积农家肥,打响农业翻身仗,是今天上午,公社革委会会议的内容,传达的是县革委会的会议精神。这个农业问题,也就是吃饭问题,是咱们国家的大问题嘛,六、七亿张嘴,一天三顿饭,得多少粮食!上午会议上,公社赵书记举了个例子,说今年午季,有个村子,一大车,拉了十八亩地的麦子。十八亩啊,大家想想,还有啥产量?稀稀拉拉几根,像死人毛似的,赖拉猴翻跟头都能看见屁股眼儿,种子都收不够。
乔大屁股没憋住,从鼻孔里挤出两声笑。书记停下,冲着乔大屁股:大乔啊,不相信是咋的?公社赵书记就是这样说的,这可是原话,我一字没改。
乔大屁股这回儿放开了笑,笑完了回书记:没不信,我相信一车能拉完十八亩麦子。去年咱薛圩队的麦子,别说十八亩,二十亩都难装满一车。
那你笑个啥呢?怀志娘问。乔大屁股说,我笑谁没事专盯着赖拉猴屁眼儿瞅。你说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几个男人嘿嘿笑了几声。赵毛旦说,你这话说得有毛病。乔大屁股滴溜着两只大眼珠子,问:有啥毛病?赵毛旦说,不紧瞅着,咋知道它屁股大呢?然后把目光朝乔大屁股腰以下的部位瞄了瞄。
众人一时不解,愣了一下,继而哄堂大笑。乔大屁股伸手就揪住了赵毛旦的耳朵,稍稍扭了半圈,赵毛旦便举起双手,龇牙咧嘴苦苦哀求:嫂子手下留情,嫂子饶命,疼,疼……
书记跟大家一起嘿嘿笑了一阵子,说:哪儿有你们几个,哪儿就不得消停。现在别闹了,接着说正事。老话说得好,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当下农闲季节,正是广积农家肥的好时候,上级要求我们加大工作力度,打赢农业产量翻身仗,怎么打?关键是肥料!姚庄队今年农家肥方面做得好,怀志娘算是立了头功,其他几个队要学习学习。过了年,返了春,就是春耕大生产,这一车车的土杂肥运到地里,撒出去的是土杂肥,收上来的可是金灿灿的粮食……
书记名叫姚启本,四十多岁,高个头,胖体形,浓眉大眼,说话却女人似的细声细语。早年在新疆当过两年兵,复原后回到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复原后的那年春夏之交,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庄稼地里的积水不但排不出去,澥河里的洪水还倒灌到农田里,整个农田一片汪洋。那片高地上的村子也四面楚歌,险些水漫金山。最可惜的是,生产队里刚割倒的二百三十亩麦子,还未来得及运到打麦场上,全泡在水里。干部群众心里那个急呀,眼看着辛苦一年的收成泡在洪水里,个个急得直搓手,可是干着急,没办法。
这时候姚启本走过来,冲着一村的老少爷们:大家听我一句话,各自回家拿根绳子来,拴在大车上,咱水里捞麦子去!
大车也叫太平车,木头打造,四个木轱辘轮子,包了一圈铁皮,四平八稳,一般情况下两头牛拉得动。有人听说人工用绳子拉,不免怀疑:拉得动吗?姚启本说,旱地里,它是车,推到水里,它可就变成船了。
众人惊叹。可不是嘛,到底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刘四担心,大水里捞上来的麦子,几天之后,还不都是发了芽的麦子。姚启本说,吃发芽的麦子,也比吃山芋干面馍馍强得多,比饿着肚子强得多!咱老姚庄祖祖辈辈,没出过官宦,没出过富人,谁家没出门要过饭?想想到人门下乞讨的滋味,你就不觉得麦子是生了芽的了。众人不再七嘴八舌,乖乖地听姚启本指挥。男人们水里捞麦子,一束束,一捆捆,拖到木轮大车旁。装满了,一趟趟从齐腰深的水里,又将这长着四个轮子的船,牵引到岸边,由女人们一捆捆卸下。
澥河里,上游的洪水不断向下游奔涌,两边的堤坝,只有高的地方还露出一线黑土。河面上,水大浪急。从上游一泄而下的,不仅仅是洪水,还有一切被洪水虏掠的:淹死的猪羊,被狂风折断的树木,趴在树木上惊魂未定的"落汤鸡",门板,死蛇、死鼠,木箱,房梁……
姚启本自恃水性良好,年轻力壮,就靠近水深的地方,去把那一捆捆沿着缓流区向下游渐行渐远的麦子往堤上捞。过深的水域,脚尖儿够不着河底,姚启本就要一猛子扎下去,在水底和那些积成团的麦子撕扯纠缠,在快要熬尽气力的时候,才钻出水面,摇晃一下脑袋,甩去头上的水珠,长长吸一口气,然后再一口气潜下去。
刘四和几个胆子小的在浅水区打捞,胆子大点的学着姚启本的样子,一猛子扎水里,去捞深水区的麦子。女人们卸完了麦子,蹚着脚踝深的水,踮着小脚来到澥河堤坝上,去看姚启本和几个小伙子在河水里捞麦子。水大浪急,男人们在水里鸭子似的钻上站下,看着惊险刺激。担惊受怕让她们时不时地发出惊叹和惊叫。
惊叫声连续不断。姚启本怀里抱着一大团被旋涡缠成疙瘩的麦子,从水里一头钻出。他双手抱得紧紧的,甩了下头上的水,直奔岸堤,往烂泥地上一扔:你们看,这是个啥!立刻,那个巨大的水淋淋的麦秸团被一股力量撕开,一条足有半米长的噘嘴鲢鳙跳了出来,在泥地上翻滚、拍打 、跳跃。女人们的惊叫再次响起,继而变成惊喜:河里会有这么大的鱼啊?有十五斤,不,有二十斤,只有怀志娘那杆秤打得起,至少有三十斤!女人们看着眼前的鱼,望着或急或缓的浑浊的洪水,似乎闻到了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鱼腥味,河里每个浪头都是鱼头,每个浪花都是鱼的眼睛。整条汹涌奔腾的澥河,是鱼虾们马拉松比赛的赛道。
我就知道是它!姚启本抹了下眼眉上的水珠沉重地喘息着,我的腿碰着这团旋涡里翻滚的麦子,想往岸上扯,里面扑楞楞动静好大,我就知道是它!准是钻在麦团里吃麦粒,被麦秸秆儿裹住,出不来了,我就拦腰抱往。它要是再大点,能把我拖到水里去,淹死我。
女人们又是惊叹,惊奇!这是多么神秘的河流啊,这翻滚着的河水下面,究竟掩藏着多少密秘,没人知道。但姚庄人明白,这条河,是淮河上的一条支流,虽不大,却像老姚庄一样古老,古老得让你寻不到它的起点,它的源头。一年四季,多数情况下,它是安静的,是驯服的。冬天,它用静静地休息解除一身疲惫,不知不觉中积蓄力量;秋天,水波澹澹,天高气爽,它像产后的孕妇,雍容典雅,又自信恬淡;春天,盈盈一河碧水是它含情眼眸,两岸婷婷水草是它的睫毛,河床上水蜻蜓下的小鱼虾、墨黑的小蝌蚪是它春梦中的几点清泪;夏天,只有夏天,它才会放荡不羁,肆虐一回。在历经了漫长的炎炎烈日的烧烤蒸煮,焦躁不安中的隐忍等待,就像沉默千年的火山,喷薄而出,释放巨大的能量。它乘着满天乌云,驾着万里长风,在狭窄的河床内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它要奔跑,它要起飞,哪怕家园尽毁,哪怕人畜遭遭殃,哪怕伤天害理,也要释放一回,于是,在这个暴雨连连的夏季,它真的来了。
在澥河边老姚庄出生,喝着澥河水长大的姚启本依稀记得,澥河从他记事时起,就没停止过奔腾。这是一条任性的河,也是一条慷慨的河。它以丰沛的流量和丰富的鱼虾资源滋养着两岸傍水而居的子民。鱼鳖虾蠏,田螺河蚌,让贫脊的饭桌飘散荤腥的味道,这味道伴着铁疙瘩似的山芋干面窝窝头,让那白皙瘦弱的少年,变成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在田野里劳作,在澥河里打鱼,在太阳底下坚强行走的淮北汉子。说它任性,在放荡不羁的肆虐之后,勇往直前的澥河,哪怕撞到头破血流也绝不停留,哪些弯曲的河道像似它背负的沉重的包袱,被远远抛弃。
姚启本朝东北方眺望,那里一片白亮亮的光,也已是水天泽国。那一段叫薛河套,两端和奔涌的澥河紧密结连,像一截盲肠。那是澥河泛滥改道时留下的。有一年冬季大旱,县城一中的师生们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曾在薛河套安营扎寨,修水利,掏龙沟。他们把河底最深的淤泥清理干净,本为疏通水道,不曾想在龙沟淤泥里竟然挖出一根近二十米长的木头。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博古通今的历史老师在清洗了这根木头之后,查经据典,旁证博引,得出结论:这根木头,是赵匡胤运粮船上的桅杆。消息迅速报告上级,省考古专家现场考察得出结论:历史老师的判断准确无误。于是,那根木头和历史老师一起去了省城。一个去做考古专家,一个去博物馆当展品。于是,澥河成了一条有秘密的河,有故事的河……
那条活蹦乱跳的蹶嘴鲢鳙在自顾自地一番折腾之后,终于消停了。人们把目光重又聚焦在水面,那肆虐的汹涌澎湃的洪水。突然一个女人像被蛇咬了似的惊叫起来:我的娘哎,人,你们看,人漂过来了,还是个女人。
众人循声望去,远处,上游河面上,一点猩红由远而近。当你定睛辨识的功夫,她又倏忽远去。
是个女人,她还活着,我看见她趴在一截木头上,她还活着!姚启本说,眼里透着焦急。刘四凑上来,望着远去的那点猩红叹息道:是个人不错,死活还不一定呢。哪年发大水不淹死人呐。再说水势这么汹,你救得救不得也还难说,一命换一命更不值得。听完刘四的话,女人们一片叹息。姚启本说,我要救她,我当过兵,受过训练,我要救她。你们等着。
姚启本话没说完,就沿着河堤向下游奔跑,去追赶那点猩红。两条长腿迅速摆动,脚下生风。他从没觉得自己的腿脚像今天这样强健有力。他想起了在部队时的越野训练,虽然也迅疾如风,但那双腿是沉重的,沉重到每迈一步都全力以赴。可是今天,今天为什么如此不同?天阔云低,他似乎迈个大步,就可以跑到天上去。他觉得是命中的定数给了他力量。他超过了水面上捕食的鸟儿,超过了那点猩红,在距那点红色二百米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跳下,迎着红色游了过去。没有生死较量,没有惊心动魄。当那截载着猩红的木头漂过来时,他一手接过,连是人是鬼也没看清,只说了句"抓住!"。
奋力游到岸边,姚启本把女子抱到岸上。女子像一堆烂泥,滩在泥水里,只是两臂僵直,手指叉开着,那是洪水中抓木头的姿势。一绺湿头发贴在腮上,嘴唇乌青,两眼惊恐失神,浑身止不住地擅抖。
姚启本望了眼女子,还能动,活着就好。弯下腰来,想和她说话。女子一双眼睛大大的,脸蛋子还算俊俏。只是死里逃生的惊恐,那双本该鲜活灵动的眼晴暗然无光,脸蛋子上还留下块水分逃离后的泥渍,整个看上去也不过十八、九岁。姚启本问,你家是哪里的?叫啥名字?多大了?女子不说话,一个劲儿的打牙巴骨。
说话的功夫,一群男男女女赶到了。刘四说,想不到,还真救下了。没人搭理他。女人一到,话就多了,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怪俊的。老打牙巴骨,那是冻的。不,那是吓的。没事了,现在没事了。该给她点热水喝。应该给她弄点热饭吃。地上冷,该把她放到麦子垛上。叫个啥?家是哪里的呀,该不会是个憨子吧……
七嘴八舌一片乱糟糟的时候,女子开口了。女子一说话,场面立刻安静下来。女子的话,是从牙巴骨的缝隙里挤出来的:俺是张家湾的……十九……俺叫张怀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