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与君梦一场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微信公众号难忘旧时光,文责自负。

我三岁的时候,仆人张蝌去洛阳城南收地租,顺便树林里抓回一条小兔子,麻绳绑了腿,拴在庭院的梅树下逗我玩。

小白兔拼命想摆脱束缚,眼睛通红,横冲直撞。梅树枝干摇曳,繁密的花瓣飘飘如雨,地面上落英缤纷。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盛景不常,丫鬟们抱着胖乎乎的我在花雨中踮起脚尖轻盈起舞。我被转的头昏脑涨,流着哈喇子哈哈笑。

母亲路过,心善的她交代下人让把白兔放生,便令丫鬟把我抱走了。那天赶上祖母六十岁大寿,下人们一忙就把小兔子忘得一干二净。是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小白兔被牢牢地拴在那里,喝了许多水,又经历一夜的雨打风吹,悲惨地死掉。

张蝌很自责,说,小白兔的被拴着的后腿都快被它自己咬掉了。为了活着,它情愿断腿。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抓它。

几天后父亲晚睡,雨打蕉叶,风声萧萧。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床头立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眼睛是浑浊的红。他拄着拐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李家敢害我子孙,定让你血债血偿!”父亲吓得惊呼而起,母亲点燃蜡烛,用锦帕替父亲拭去满额汗珠,形容抑郁。

我依旧懵懂无知,父母却被这个奇怪的梦折磨的夜不安寝。从此的两年多里,母亲天天烧香拜佛,父亲则广施善行,捐钱施粥,希望能把“血债血偿”的咒语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

夭夭桃李花,灼灼生光辉。弹指间,又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该来的总是要来。五岁时下人们带我骑马,马驹一向性格温顺,却在我上马时受惊飞奔,我跌落马场,啃了一嘴泥,并摔断了左臂,从此落下终身残疾。父母心里一根弦始终紧绷着,不知这“血债血偿”的诅咒到已经此为止,还是——它会夺走我其它珍贵的东西。

                             

如果是先天残疾,长辈的自责心理可能不会那么根深蒂固,偏偏是这种意外事故,经年累月地折磨,犹如凌迟。

母亲觉得没有照顾好我,天天以泪洗面,对我的感情里除了母子之间的亲情,还有一股自责的成分。但是我一不种田,二不扛包,加之我们家有权有势,也没有人嘲笑我。而且我年纪尚小,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外人有多大不同。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和乐趣,我都一样拥有。

十二岁左右,端午节前一日,父亲忙着官场应酬,母亲带着下人做粽子和香囊,我一个人读书读得闷闷的,就跑到后院的荷花池捉蜻蜓。蜻蜓像逗我玩儿似的,围着荷塘骤然伫立,倏忽远去。一会儿我跑得气喘吁吁,用手帕抹了一把汗,便脱鞋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用脚拍水玩儿。阳光下的水珠被我挑成一条金线。忽然,我发现对岸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揉揉眼,咦!人又不见了。

大白天的,莫非是鬼?我心突突跳。正诧异,听见一阵悦耳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站起身,喊话,你是谁?

“我是我!”

这回答,跟没有回答一样。接着,花叶深处露出一张芙蓉面,明眸皓齿,咯咯地看着我笑。她穿着粗布的红衣裙,胡乱绑着的黑发又密又长,让我想起那句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她不是我家的下人,我家下人的笑不似她这般透亮,她们有讨好的味儿。

那是我第一次见玉儿。她和我同岁,借住在我家不远的寺庙里,她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和性格温婉坚韧的母亲。他们一家逃荒在洛阳,听说我们李家布施粥饭,就过来投宿寺庙。她母亲开荒种了不少艾草,端午节她来给我家送。我问她,你识字?她摇头,说家里吃饭都是问题,上不成学。母亲闲暇时教她戏词和小曲。

她来我家送过草药和柴禾,见过我,知道我是李澈,而且知道我写一手好字。她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和养在深闺的女子不同。我的朋友杜公子(杜城)有个妹妹,偶尔从绣楼路过窥见她的鸭蛋脸,她便羞得满面通红,跟看见恐怖物件了一样,吓得我老想绕道走。也不知道这害羞是真是假,抑或是被教化的了。要是装的可太难为她了,小小年纪,便没有了真性情。

大人们不肯以心换心,孩子们的友谊发展迅猛,我和玉儿一会儿就熟稔起来。她一撺掇,我就跟着她从后门出去玩儿了,一点读书公子的节操都没有。

从我家后院出去,没多远就是一个不大集市,集市的街巷不宽,有算命的,有卖笔墨纸砚的,卖字画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各种小吃。很热闹我和玉儿吃了一份带枣的粽子,又吃米粉,把卖艾草的钱吃掉了一半。还有一个江湖卖艺的,一把大刀耍得密不透风,我跟着大伙儿一个劲儿鼓掌。旁边站着一位农村打扮的老人,喃喃地说,穷人站在十字街头耍十八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宾朋。我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跟着大伙拍疼了双手,还把玉儿剩下的钱打赏给耍大刀的了。

没有钱,集市逛不下去,我俩就往紫云观的山上玩。山不高,古木耸天,鸣声上下。有花草的地方,飞舞着各色的蝴蝶。洁白的是玉蝶;还有的玉蝶自带黑边,它生得真好,娇俏;还有彩蝶,带着上天赐予的花纹,色泽搭配浑然天成,是想象不到的美好。怪不得杜公子曾说,要想看到人间至色,就到山谷看蝶,深海看鱼。我看得出神。

玉儿说,这些蝴蝶她都会画。有一次,她帮大户人家描鞋样,自作主张在牡丹花旁边画了一只黑色的蝴蝶,栩栩如生。她觉得好玩儿,交工时还有点忐忑,怕人家看出来。结果,那家女主人也喜欢绣花鸟,可见之后爱不释手,又让玉儿帮忙描样子绣鞋垫。这次要的量大,玉儿担心出问题了得赔人家,那可是要命的事儿,就不敢画蝴蝶了。谁知女主人一下子找上门来,问怎么少绣了一只黑蝴蝶。玉儿哭笑不得,言明事情来龙去脉给,女主人很大度,给玉儿添了钱,让她把蝴蝶补上……

心灵手巧的玉儿,古怪精灵的玉儿,第一次见到的玉儿,缘何让我这么开心?我甚至把我七姑六婆都给她讲了一遍,把我的狐朋狗友也给她说了,恨不得把我的前世今生都给交代了……

以前以为我是个惜言如金的人,现在发现,我不是,人话少是因为没有遇到适合说话的人。

我们两个爬到一片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看枯叶蝶装成一片树叶久久不动;我们听一滴露珠恋恋不舍地滑落;偶尔树枝上传来滴答声,那是小松鼠在跳跃。青石板上爬来两只蚂蚁,一只雄壮,在前面跑,另一只纤小,紧追。两块石板之间有个缝隙,大蚂蚁伸伸脖子,努力过去了。小蚂蚁急得转来转去,从石板下面绕过去了。可是它再也看不见大蚂蚁,其实它和大蚂蚁就隔着两步路的距离。我们就这样一起看着一只蚂蚁对另一只蚂蚁的痴心。让我和玉儿呆一辈子我都不会腻。

玉儿问我还捉不捉蜻蜓了,她捉蜻蜓是一把好手,她还会捕蝉。捉蜻蜓得用野草编一个网,绑了竹竿棍去捂。捉蝉那得用长竹竿棍,上面抹椿胶,一沾一个准。捉蝴蝶最简单,拿一顶破草帽,看见蝴蝶了,就蹑手蹑脚走过去,两手一捂,那蝴蝶在手心里乱扑腾……捉住的蝴蝶放在草帽里,一上午能捉好多,放飞的时候,漫天飞舞,好看极了。她眼神掠过我的左手,我脸一热,把手缩在袖子里。她像没看见我的小动作一样,说,你指甲盖上有竖纹,说明你肠胃不好。原来她不是看我的手,是看我的指甲啊!我才不信她胡说八道,把刚才缩回去的左手拿出来,不假思索地说,那我这个指甲上都没有竖纹?难道是这个消化好,那个消化不好?她很无辜地说,嘻嘻,我卖草药的时候听人家说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信口胡诌!平生第一次把我刻意隐藏的左手主动给别人看,我想收回时,她已经看清了。我的手干枯,死气沉沉。母亲变着法哄我,我也不让她看;妙手回春的医生逼迫,我也不让看;父亲呵斥我,我依然把手藏起来。而今,明目张胆地展示在玉儿面前。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挂东南枝。玉儿似乎懂我的尴尬,真诚地说,白马寺有得道高僧,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河边捉鱼,逮螃蟹。

这些年父亲经遍寻名医,都没有好的办法,从他偶尔愁苦的眼神里,我早就明白这伤会跟随我一生一世。我发奋图强,努力练字画画,都是为了证明我不比别人差,也想缓解父母的焦虑。我对自己的左手心知肚明。可是,玉儿说一切都有希望,我姑且信之吧,谁不想充满希望地活着?

母亲对我宽容,我经常偷偷溜出白墙蓝瓦的深宅大院跟着玉儿去河边玩儿。附近村子里的孩子成群结队,我们玩得火热。渴了,树荫下有泉水,玉儿捧起来给我先喝。水透亮,我能看见她手掌的纹路。触及清洌的泉水,玉儿的温热的指尖,我心里云雾蒸腾。河边开着黄的花,紫的花,我摘了用衣服兜回来,撒在玉儿发间,她好看得像个仙女。河水丰盈,暮色在河里洒满碎金,几只野鸭在河里划水,白色的沙滩里的白鹭自由徜徉。

那些回不去的时光至今在我心头千回百转。

                       

后来听杜公子说,玉儿的父亲惹上赌债,狠心把玉儿卖了还账,然后他就去向不明,她母亲怒火攻心,得了失心疯也跑丢了。

玉儿一下子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与此同时,我父亲升官,举家要搬至西安,父母怕我疯跑误了行程,一直不让我出门。我望着天空的飞翔的燕子伤心落泪,我不如鸟儿自由,被困于斗室之内,见不到命运坎坷的玉儿。杜公子被家人逼着读书考取功名,也不能帮我打探消息,我急得喉咙痛。也不知道遭遇大变故的玉儿怎么样了,我心里隐隐不安起来。我缠着管家好话说尽,他才同意出去一会儿。

我匆匆出门,还没有走到寺庙,便听见市场一阵吵闹。十几个男男女女被绑在柱子上,头上插了草标,像动物一样被人评头论足。我也看见了细胳膊细腿儿的玉儿,她嘴角挂在血,一脸的倔强,显然是挨打了。旁边的人贩子五大三粗,不时地踢她一脚,骂着,看你还敢不敢逃跑!

我活在深宅大院里,父亲一生平步青云,我未曾尝过生活的苦。要不是亲眼目睹眼前一切,怎能相信人命如草芥。心痛的无法呼吸。我飞快地跑过去,她鬓发散乱,眼半睁半闭,可怜的玉儿,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我帮她把嘴角的血迹抹去,帮她理顺头发。这个过程我的心在滴血,玉儿一直流眼泪。为今之计,还是得把玉儿买回去,这样她就安稳一些了。母亲吃斋念佛又对我千依百顺,一定不会反对的。我跟人贩子说,我把玉儿买走,开个价吧!

我跟着玉儿卖过草药,有一点见识,要不然,根本想不起这一招。人贩子见我衣着光鲜,开出天价。管家没有跟我一起出来,我只能把身上的佩玉交给人贩子,那块玉是我祖传之物,价值不菲。人贩子双眼冒光。我让他给玉儿松绑,给她吃喝,玉儿满眼期待与感激,眼泪从她姣好的面颊滑落。我肋生双翅,跑得比兔子还快,推开门,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张蝌说,我父亲接到旨意,即刻赴任,不得停留,李府上上下下正在心急火燎地找我。那,玉儿怎么办?她还等着我拿钱去赎回来呢!我苦苦哀求,求母亲救救玉儿,母亲怜贫惜弱,动了恻隐之心,让管家去赎人。

圣命难为,我被塞进马车里和父母先行一步。

然而,管家却没有带回玉儿,我的心滴水成冰。原来人贩子看见我玉佩值钱,我又太小,收了玉佩带着玉儿一阵风似的溜之大吉,不知所踪。

玉儿举目无亲,又流落在人贩子魔爪之下,如何存活?不敢想,一想就痛彻肺腑。从此每次噩梦都是看见玉儿被人欺负的样子,惨不忍睹。醒来时,泪湿春衫。临别时我跑得太急,以至于没有很好看一眼玉儿。早知一别音容两渺茫,我一定要好好看她一眼。这一眼,将是我勇敢活下去的勇气。

玉儿啊!可怜的玉儿。

                           

八年后。舅舅来信:家乡有表弟,迎娶年过半……

这是在催婚了。我连一次相亲都没有过。像我这样的人,残了手的人,碎了心的人,不娶亲才是最好的解脱。可是我的解脱却是父母心头巨石。

父母的皱纹日渐深刻,刀刻斧凿一般。有一日母亲问我,我儿心中可有婵娟?我摇头。母亲说,如果有,你就娶了吧!舍去这泼天富贵,功名利禄,我只愿我儿娶妻生子,平稳地度过一生。哪怕你喜欢的是那个叫玉儿的市井丫头,娘也允了。

包裹我全身的铜皮铁骨瞬间土崩瓦解,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击中,我哭得一塌糊涂。哭我这些年我是有些恨母亲的,我认为她对玉儿有成见故意不让下人带玉儿回来,近几年来我很少跟她讲话;哭我和玉儿情深缘浅,有缘无分;哭我从小成了坏了左手的怪物,连句喜欢都没胆跟玉儿说……

我对玉儿的情意是真,这些年的想念也是真,如果说相思如同蚕丝,那么岁月这把刀始终切割的从容不迫。天长日久,我孱弱的念想也渐渐断了。我知道我应该给父母一个交待,我需要在他们有生之年,如愿看到我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于是,我娶了长安城冯家的小姐。

新婚夜,屏退下人,挑起红盖头,红红喜字下,凤冠霞帔的冯小姐问我,夫君心中只我一人吗?我说,是。可还有别人?我说,我心胸狭窄,再也容不下别人。软玉温香扑了一怀。

天知道有多心虚!冯小姐说,你那次私闯内宅,我便知道你心里有我。得夫君,实幸运。

这得是多的大误会!那日我受邀去冯府赴宴,冷不防看见屏风上一汪花花绿绿的蝴蝶,顿时痴了过去。这手法一看便是玉儿亲笔,我急忙询问,得知这是冯小姐的丫鬟小蝶所画。小蝶一定就是玉儿,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疯了一般闯入冯小姐园子找人却没有找到,浑身无力跌坐在草丛中,满树的石榴花开得红彤彤一片,看得我头晕目眩。这时候花容失色的冯小姐出来把我扶起……很快,长安城李公子钟情于冯府二小姐,这样美丽的传言弥散开去,于是便有了后来的彩灯佳话。

情话与我而言是什么呢?是那只装死的枯叶蝶,虚伪而美丽,令我叹为观止。那个诚实笨拙的李澈是死了吧,死在那场盛大的婚礼上,徒留沉重的肉体在这污浊尘世修行,沉沦。

                           

玉儿——

与李澈分别后,我被人贩子带走。他欲纳我为妾,我誓死不从,他便天天毒打。那个时候真的是生不如死。

趁他喝醉酒,我挣脱了绳锁,扒开窗户,逃了出来。我本来想把李澈的玉一起偷出来带走的,可是怕惊醒了他,那我就彻底活不成了。这么多年,这块玉是我心头的一个结。找不回来的人和物,其实不是丢了,他们会在我心口盘踞,经年不散——这也算是我为自己的无能寻到的一个理由吧!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变得有力量,能掌控命运。这一世,呵呵,苟活而已。

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却再也找不到了我的父母。天下之大,何处不地狱?我一边要饭一边往长安方向走,想离李澈近一些。即使找不到,我也要走下去。

我遇上一个也去西安的戏班子,因为从小跟着母亲学过戏词,他们见我是不用教就能登台演出,便收留了我。

唱戏是下九流的活儿,我就这样卑微地唱,硬气地和命运斗争了再活,好像天天都在跟生活打架。那时我也想:如果和李澈偶遇,我会欢呼雀跃吗?当然是开心的,但是我不会认他。彼此身份悬殊,隔江隔海,他注定要登科及第的,我只是个卑贱的戏子。以至于那些年我做梦梦见他都不敢抬头。李澈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了。

唱戏的活儿不是天天有,我还得替人浆洗缝补,收入仅能顾个嘴,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道多久才到了西安。我不跟着戏班子往前走了,决计留下来。冬天大雪封山,也不能挖草药卖,我在没膝的积雪中挨家挨户乞讨,冷饿交加,昏死过去。

冯家小姐去庙里还愿归来,把我捡回家,我从此做了她的丫鬟。冯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平时也待我不薄。她许诺,她出嫁就还我自由,并会赐我银两。比起两眼一抹黑的生活,现在的日子有保障的多了。

我擅长画蝶,李澈教过我如何着色,闲暇时我把蝴蝶描在屏风上,绣在枕头上,织在锦帕中。一笔一划,描的都是稍纵即逝的过往。后来我走遍大江南北,翻越千山万水,都比不过那满山的蝴蝶深刻,那是我梦里梦外都心心念念的风景。

因为擅画蝴蝶,小姐便叫我小蝶。叫什么都为所谓,我一个丫鬟,保全自己都难,何必跟一个代号斤斤计较。只是我曾身处泥沼,配不上这美好的名字。冯小姐貌美如花,富贵大气,灿若牡丹。因父母宠爱,使学,能诗能画,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只是不知便宜了哪家富贵公子呢!

后来得知,冯小姐许的是原洛阳李家公子李澈。我如被雷击中!李澈已经二十出头,居然还未婚娶?他晚婚的原因我不敢猜,一想心就痛。

世界太大,我们渺小如尘,一旦被风吹散就不再重逢;世界如此之小,小到我要亲手做了嫁衣给冯小姐穿上,看她喜气洋洋地做那个我喜欢的男子的妻。可我还是甘之若饴地做,争分夺秒地做。

嫁衣很快做完了。一大早鹦鹉弄舌,鸟雀翻飞,我在小姐梳妆台前请示,我想提前走。一来她婚期就在眼前,二来她丫鬟成群,三来,我母亲下落不明,我想回洛阳寻找。冯小姐苦苦挽留,以为她薄待了我。我说,若无小姐搭救我必冻毙于风雪,若无小姐收留,我便是丧家之犬。这些年小姐让我穿的光鲜亮丽,吃的也比一般下人好,还教我读书写字,我视小姐如亲人。可是,母亲养我一场,骨肉血亲,我得去寻她。小姐眼含热泪,命人给我备了银两,准我第二天出府。

小姐啊,我一无所有,能做的就是火速离去,永不相见。愿您和李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我所没有的安定祥和的一生,请你们一定要有啊!

奈何。世间事充满未知,总有变故。冯小姐的兄长在外为官,知妹大婚在即,回来省亲。冯家张灯结彩,设下家宴,宴请宗亲和朋友,当然,也有李澈。我当时就病倒了(装病),不出房门半步。可是,冯小姐客厅屏风上的彩蝶是我手画,李澈一眼窥见,便寻根问底起来。我被通知到大厅见客。

想见的时候见不到,而今,是万万不能见了。我硬着头皮顺着青石小路往前走,一步一挨,思索着如何脱身。雨后庭院里石榴花火红一片,小灯笼似的果子青碧透亮,像极了少女的羞涩。接着,我竟然一动也不能动,石化了一般。园子门口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失魂落魄地四下张望。是李澈!他长大了,高了许多,长成了谦谦君子的模样。他受传统文化教诲已久,若不是心急如焚,怎会失态步入内宅?我一闪身,迅速躲在石榴树后,他园中寻遍,我都没有露面。

他跌坐在草丛中,痛苦低喊,玉儿!我已经换了姓名,换了心肠,可是他这么一呼唤,我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李澈啊!我历尽千辛万苦,在这冰凉的人间苦熬强挨多年,不为别的,只为再次和你相遇。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都是我心头唯一的光。小时候三天没有吃饭,我以为自己死了;被拉在大街上像牲口一样任人买卖的时候,我也当我死了;后来我成了任人践踏的戏子,我只能当我死了,我沦落成乞丐躺在雪窝里,我更以为我死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把自己当个死人一样活着,看到他,我的心竟又轻盈跳跃起来。只不过,隔着好几年的沧桑光景,再美好的重逢,都有着一刀一刀的凄凉。昔日里,我和李澈在树林阴翳的山谷中看蚂蚁,小蚂蚁和前面的大蚂蚁仅隔着两步的距离。可是,这距离是山,是海,小蚂蚁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李澈,我知道,如果不是你身患残疾,轮不到我喜欢你一场;我命运多舛,配不上你的根基门第,如今你有了名门闺秀的冯小姐,她才是你的良配呀!

至此,我和李澈,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错过。我仗着戏班子的三脚猫功夫翻过墙头,大踏步出了冯府。却不知,这一世错过与辜负,能否换得来世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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