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令孺丢下手中的笔,走向阳台。窗外,寥廓的夜空像一片凝固的汪洋,墨蓝色的神秘和旷远,让他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眼神。
方令孺点了根烟,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失神地打量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夜色。脚下的城市灯红酒绿,像极一只色彩斑驳的废弃包装盒。月,这只古典的尤物,竟躲在云层里久不露面。没有月光装点的夜色,黑黢黢的,灰蒙蒙的,干巴巴的,枯枝败叶,萧瑟凄凉。方令孺叹了口气。
已经快半年了,方令孺一直找不到状态。他手中的笔,就像长满刺的荆棘,一抓就痛,心痛!为了找到灵感,他就差没去嗑药了——当然,这是他的底线,他发过誓,此身绝不涉毒。他的父亲,方中豪,当年就是死于嗑药。对于画家来说,创作的瓶颈期是极为可怕的。方令孺非常清楚,眼下自己也不幸跌入了这残酷的陷阱。
没有月色,没有水光,没有苍苍蒹葭在水一方的伊人,他的画笔就始终如缚茧之蛹,困囿于一口枯涸的深井中,永不见天日。
方令孺扫了眼床上的女人,眉头紧皱。
二
“水晶阁”来了个新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倩”。起初,老板娘嫌这名字鬼气森森,不吉利,但小倩坚持用这个名字,理由很简单,小倩是她妈妈给她起的小名,有特殊含义,再说她也很喜欢。小倩长得确实像电影里的王祖贤,朱唇皓齿,秋波流慧,高挑的身材,娉娉婷婷,如风中娇荷,似雨中弱柳。最惹人爱的还是她那一头披肩长发,乌黑发亮,扎起来,清纯如小家碧玉;散开来,妖冶似风骚媚娘。小倩来了不到一个星期,便成了“水晶阁”的招牌,一时间,风头无两。
方令孺是“水晶阁”的常客。每次来,“小倩”都是“名花”有主。他第一次见到小倩时,心就咯噔了一下。当时,小倩花容倦怠,酥胸半掩,正把一个客人送出包间。小倩那天穿着一身苏绣旗袍,玲珑的身段被恰到好处地凹凸了出来,符合方令孺所有关于古典女性的审美标准。送完客人,小倩靠在包间门口,点了一根细脚香烟,如幻似梦的眼神轻轻一瞥,刚好撞见方令孺欣喜异常的脸。小倩皱了皱眉,转过身,抛给了方令孺一个高冷而绝美的背影。
方令孺指着小倩对老板娘说,我要点她。
老板娘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啊方先生,小倩姑娘每天只接待五个客人,刚刚送走的那位刚好是第五个。
多加一个不行吗?我付双倍的钱!
方先生,这不是钱的问题。你也知道,小倩是咱“水晶阁”的招牌,这丫头心气傲,劝不来的。
那就明天……
明天的名额早被预定了。
后天呢?
不瞒您说,小倩这一个月都被客人预定了——只除了女人的那几天经期。
那我就预定她的经期。
老板娘惊愕地瞪着方令孺,方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让她做我的人体模特而已,所以,经期并不妨碍。
那费用?
你放心,我付她双倍报酬。
老板娘闻言,两眼直放光。方先生果然是大画家,出手不凡啊。不过,这还得看我们家小倩姑娘愿不愿意——您放心,冲您这么慷慨的酬劳,我一定会说服她的。
第二天,“水晶阁”老板娘打来电话,说小倩答应了。
方令孺喜出望外。
三
阳历25号,小倩的经期如约而至。这一天,恰逢阴历14号。
方令孺在家中苦等了约一个时辰后,门铃终于响起。他一跃而起,奔向门口。但他没有立马开门,而是借着猫眼,窥见一袭白衣黑裤的小倩站在门口,一脸素颜,神色淡然。
方令孺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喉结缓缓地滑动了一下。
打开门,方令孺立马露出一脸绅士微笑,彬彬有礼道:欢迎小倩姑娘光临寒舍,在下不胜荣幸!
小倩莞尔一笑,回了句,您客气了。
寒暄一番过后,方令孺把小倩让进客厅。
小倩刚落座沙发,方令孺便问道,需要喝点什么?
小倩笑了笑,白开水吧。
方令孺点了点头,不多时,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小倩问道。
不急,先聊会儿吧。方令孺笑道。
小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没问题,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方令孺笑了笑,别叫老板,俗。
那叫什么?小倩问。
叫我方先生就好了。
好吧,随便。小倩答。
方令孺笑了笑,随便好,做人就该随便些。
小倩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眼神中有一种高贵的不屑,脸上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方令孺心潮澎湃,眼前的女人,正是他苦苦追寻的“灵感的泉眼”。一种莫名的快感旋即汹涌袭来。他的目光也许仅仅是出于一个艺术家的审美目的,但还是让小倩感觉到了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
小倩有些不自在,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她端起水杯,一连喝了几口。方先生,我们还是开始吧?
方令孺摇了摇头,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道,火候还没到,不急。
小倩叹了口气。她开始有点儿后悔接下这个活儿。到目前为止,她并不清楚这个男人要让她做什么。她从来都不接上门服务的活儿。但这次例外,只因对方许的酬劳太诱人。可是,如果这人是个变态怎么办?小倩打心里倒吸一口凉气。不过,这个方先生看起来仪表斯文,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不会是那种人。可谁又说得准呢?这年头,越是冠冕堂皇的人,越有可能是衣冠禽兽。这种人,在“水晶阁”见得还少吗?
不知为何,小倩有些困倦。可能是昨夜痛经没能睡好。但没想到的是,渐次袭来的困意愈来愈烈,以致她开始头晕目眩起来。
小倩姑娘,你没事吧?方令孺关切地问道。
小倩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眼一黑,斜着身子倒在了沙发上。
方令孺知道是水中的药效起作用了。他凑身过来,探了探小倩的鼻息,很均匀。剂量恰到好处,小倩已经睡熟了。
四
小倩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
小倩一声尖叫。
哗啦一声,一道光线瞬间照亮了房间。有人拉开了窗帘。小倩蒙着脸,锐利的光线刺得她的眼睛发酸。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房间很大,甚至称得上空旷。房间里站着很多“女人”,但一个个都是古装打扮,有的富贵堂皇,有的清雅素淡。她们背着墙依次排开,煞是壮观,也委实诡异。窗外,竹影婆娑,暗云低垂。小倩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古朴华丽的紫檀木架子床,雕龙镂凤,弥散着一股清凉的淡香。小倩顿时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这时,有人走过来。是方令孺。他手中捧着一套古代女子的服饰。“换上它,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方令孺双眼带着笑意,却有些诡异。
小倩接过衣服,有种似兰花一般的淡香拂面而来。她感到一阵眩晕,不过,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抬头时,方令孺已经走出房间了。
小倩轻轻的抚摸着薄如蝉翼的裙衫,像是一捧溶溶的月光,上面还落着几只翩然的水蓝色的蝴蝶,如烟,如云,像雾,像雨。小倩不禁看得有些心旌荡漾。
小倩闭上眼,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月华如洗,她赤着脚,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祥子哥在后面兴奋地追逐着。几只受惊的黛青色小鸟从草地里扑棱棱地冲进了天空。湿湿的露珠在脚下欢快的跳跃着。祥子哥终于追了上来,一把环住她的腰。两个人就势滚到一片雏菊地里。小倩的胸口噗噗狂跳。她还来不及推搡。祥子哥炽热的唇就压了过来……
五
当小倩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方令孺惊呆了。
一袭苏绣月华锦衫,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小倩的乌黑的发和凝脂也似的肌肤;一款翩然若仙子的烟云蝴蝶裙,则又完美地勾出了小倩娉婷婀娜的身段。
这个从古典诗词里走出来的仙子,如出水的芙蓉,又似含苞的百合,如此的高贵,脱俗,澄净,不染尘埃!
方令孺期待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么一个尤物吗?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方令孺郁结多年的心空突然亮堂了。奔涌的灵感如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方令孺手中的笔一下子元神附体,仿佛有了生命似的。方令孺激动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很久没有这么癫狂了。这是创作的至高境界,就跟性高潮一般,有一种翱翔云端的快感。
小倩不知所措。她怔怔地看着方先生手舞足蹈地在画布前挥舞着手中的画笔。她不明白,刚刚还一本正经的方先生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有失分寸。或许,搞艺术的都是这副德性吧。
小倩刚要挪步,方令孺急忙喝止。
“别动,站那儿别动,就保持这个姿势!”方令孺说罢,嘴中一个劲儿地啧啧称叹,“美!真是美极了!”
小倩不清楚,他夸的究竟是她呢,还是画布上的画。
尽管方令孺刚才的态度颇有些粗暴,但小倩并未计较。比起在“水晶阁”遇到的那些男人,方先生算是无比“温柔”了。
只是,小倩心底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这个男人还要她做什么。比起“床事”,模特这份活儿她实在有些生疏。她原以为模特就是在T型台上扭屁股走猫步,万没料到,模特还可以一动不动地站成雕塑。
就这么一动不动,小倩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方令孺似乎还没完事,仍然在画布前忘我地癫狂着。
大概是来了月经的缘故,时间站久了,腰腿就开始麻麻地酸胀起来。小倩眉头紧蹙,暗暗骂了句脏话,心道,“看来还是干那事儿利索,再难搞的男人,到我那里,也撑不了十分钟……”
这边,方令孺的画布上,一个清新脱俗、静若处子的古典美女逐渐眉眼鲜活起来,她的眼神如圣洁的天使一般,隐约地含着一种比月光还要纯净的忧伤……
六
方令孺的脸在扭曲,像熔化的蜡一般,狰狞,可怖,他仿佛正体验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兴奋。他口中自言自语,梦呓一般,不知所云。
小倩身上一阵寒战。她觉得这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至少从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他就是个疯子。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小倩决定回去。哪怕不要这个钱,也要回去。在床上时,她就是女王,男人对她毕恭毕敬,或者任由她摆布。可是在这里,她成了木偶,成了摆设,成了连行动自由都受约束的奴婢。穿着一身阴阳怪气的衣服,可不就是个奴婢吗?小倩气愤愤地返身回房间,脱了“戏服”,穿上自己的衣服,拎起坤包就走。
方令孺正沉浸在自己的杰作所带来的快感中,并没有在意小倩的举动。
小倩夺门而出。但眼前所见,却让她目瞪口呆。
一片荒野。这座房子,就像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直楞楞地独立于此。举目四望,暮云四合,唯有空旷的天空和大地在幽幽诉说着千年的神秘和死寂。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小倩的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怔了片刻,小倩猛地回身,举起手中的坤包冲方令孺砸去,怒吼道:“你他妈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哐的一声,那包不偏不倚砸到画板。画板倒下的瞬间,碰翻了案上的油墨。五彩的油墨四溅,眨眼将方令孺的那幅杰作泼得一塌糊涂。美人的脸,被一滩殷红彻底淹没。
方令孺双手抱头,脸色灰青,几乎是歇斯底里发出一声惨叫。
小倩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拿包砸一下会造成这么大反响。小倩下意识地往门外跑。她不知跑向何处,但恐惧嗾使着她的双腿一直朝荒野深处跑去。
“你还我的画!”身后,传来方令孺霹雳般的一声怒喝。
小倩回头看,那男人跟疯了似的追了上来,手中好像还挥舞着一只画笔。
夕阳西下,荒原立马陷入一片惨红。已退去生命原色的野草,在瑟瑟的秋风中疯狂舞摆,像一群磕了药的堕落天使。
“救命!”小倩有气无力地哭喊道。她多么希望一闭眼,再一睁眼,一切都不过是场恶梦啊!
七
月色苍茫。
大地一片霜白,方令孺站在凄凄的冷风中,手中捉着滴血的画笔,面容僵硬。他已经冷静下来。面对小倩的尸体,他并没有手足无措。这个女人纯属失手误杀。她不该那么歇斯底里的狂呼乱叫,就像一头发疯的母猪一样。如果她不那么挣扎,他也就不会勒她的脖子。她的脖子是那么的柔软,他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她的肌肤的温度,就听得咔嚓一声。小倩的双眼立刻极度夸张的激凸出来,如死去的月亮。
三年前,一个跟小倩一样年轻的女孩也是这样死在了方令孺的手中。
她们的身份都一样。
方令孺从未想过杀死她们。对他来说,她们就是他笔下的灵感之泉。他不需要她们出卖肉体,只是希望她们出卖一下美丽——上天赋予她们的美丽!
可这些女人总是不合时宜地大惊小怪。她们破坏了他的作品,搅乱了他的创作计划,她们甚至亵渎了绘画这门艺术!她们简直死有余辜!
方令孺在月下竖起了一个十字木头架。他像钉耶稣一样将小倩的尸体固定在十字架上。他扒光了她的衣服,重新为她穿上那套迷人的汉服。小倩垂耷着脑袋,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十分优雅地遮盖了她的半张脸。如此一来,她的几乎暴突的眼球就被很完美地掩饰了。她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一种忧郁的美,朦胧的美,甚至忧伤的美!
方令孺的灵感一下子喷涌而出,他再次信心满棚地走到画布前,举起那滴血的画笔——那饱蘸了小倩经血的画笔,重重地落在浸透月光的画布上。
用女人的经血作画,这是方令孺的独创。也是他多年来的“别出心裁”的癖好。同行之中,唯独他画布上的红别人调配不出。那是一种血色淋漓的红,那是一种深入原罪却又洗尽铅华的红!那更是一种源自生命母体的最初的本色的红……
方令孺醉心于这种红,以至于终生不娶。对他来说,女人是神圣的存在,是一种比所有生命都要高贵的艺术奇迹!他无法接受跟女人做爱。这种原始的肉体的碰撞和摩擦,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对艺术的亵渎!
在方令孺的眼里,女人就是一门艺术,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他的性生活是跟作画融为一体的。完成一幅得意之作,就是一次完美的性高潮。这就是他为什么在完成一幅画后要如此长久地停留在高潮的快感中。
八
方令孺为最新完成的这幅作品题名为:《月舞》。
画面上,小倩在月色中凌风狂舞,长袖翻飞,仿佛一道猩红的光芒,在天地之间书写着生命最美丽、最纯洁、最动人的原始欲望。
方令孺抬头一声长啸,高高地抛起画笔。那鲜红的笔在空中划出一道殷红的弧线,飞溅的血滴,将空旷的月色,渲染得如美人腮上的那片羞涩的红。
方令孺换了一身汉服,头束发髻,在月下置了一只铜香炉,点了一捧熏香。悠悠香火袅袅腾空,踏着月色四下弥散开来。
时空倒转,月轮飞滚。
方令孺狂笑一声,“我终于回来了……”旋即松开十字架上的小倩,抱着这个死去的女人,在月下,在苍茫的夜色里,在远古的大地之上,翩翩起舞,像两只张开翅膀的飞鸿,突然的迷失,又突然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