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乌云被重重碾过，里头藏着的闷雷一下子就宣泄了出来，豆大的雨滴旋即倾盆而落。

姜英珏被雷声惊得微微皱起眉头，这才意识到书本上所言云泽天气一日三变委实不是一句空话。

不用亲眼去看，他就能在脑海里构想出屋外的场景：雨点砸在青瓦之上，顺着滴水檐汇成一股股水流，又被抛起一道道银线，然后再因为重力迅速落了下来，在地上冲出黄浊的水流。

几滴雨点从大开的窗户飞了进来，飘在姜英珏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就着笔迹马上晕开一滩难看的墨渍。

他长叹一口气，伸手团皱了面前毫无头绪的香方。因这一场暴雨，怕是自家这小铺子今天又要白开门了。

赚不得银钱倒在其次，漆垣姜氏的嫡子又何曾因为黄白之物而困扰过？只是想起半年前自己一时使气逞能离家之时的“狂言”，姜英珏也不觉有些赧然。

“超诸香乘所载的香方，嘿，何时能配的出来？”他咕哝一句，更觉头疼。

捏了捏眉心，姜英珏起身望了一眼，店铺外的街道早不见了方才开集的热闹，叫人不由暗想这些云泽人手脚倒是快捷，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收了摊子不知道何处躲雨去了。

眼见大雨倾盆，街市上空空荡荡，他苦笑一声，正欲闭门歇业，却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姜英珏扫了一眼，只见是个着黑衣的青年男子。

“叨扰店家，过路人求个避雨的地儿”微微顿了顿，男子倒像是颇不好意思，站在屋檐下对着姜英珏唱个肥喏，“若是有碍，我……”

还未等他说完姜英珏便挥了挥手，不在意着回道：“谁也不是顶着屋子出门。客，自便就是。”

那人长出一口气，又朝着姜英珏施了一礼。礼毕就站在檐下不再动弹，只是睁着一双木愣愣的眼睛看着雨帘呆呆出神。

姜英珏这才有闲暇看他，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倒是消瘦得紧，顶上只单单用只木簪挑着个发髻——未曾着冠，也未曾系着方巾——那当是白身了。身上衣物质地虽非名贵的绫罗绸缎，但也浆洗得极为干净，男子一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左手打着绷带，隐隐地渗出点点鲜红来。

盯着青年男子看了好一段时间，姜英珏也觉得颇为尴尬，嘴里不自觉就带出了点话来。想起自家姊姊曾说过和陌生人沟通大多从天气着手，于是他便尝试着一搭没一搭地搭讪：“今日这雨倒来得急……”

檐下躲雨的男子不像是个多话的人，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姜英珏不死心，又跟上一句：“云泽天气可是一向如此这么多变吗？”

意料之外的无人搭腔。

过了十数息，才听那个男人悠悠来了一句，“店家可是外地而来？”

姜英珏一翘大拇指，旋即又想起躲雨的这位是背对着自己的，讪讪一笑又把手慢慢放下，“我是漆垣人，这个月上才在云泽安家。”

这场雨终究是大，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早连成宽阔的帘幕，砸在青石板路面上飞起的水花立马欢呼着钻进男子衣服的下摆。

姜英珏看着那被浸湿的衣物泛起白气蒸腾，到底心善，轻声劝了一句：“客莫要在檐子下久站，看架势这雨一时半会尚不能停，且先进来躲躲。”

男子点了点头，回身施了一礼，慢悠悠道：“叨扰了。”

这家新开的异卉阁并不算大，实际上这仅是街角一爿拥厝的小铺面，被姜英珏租赁下来后又布置了一番，方丈之间利用一架泥金的四时花卉屏风隔成两间。

后面一间勉强能容他一人在内制香，前面一间也不过稍大一些，靠着墙壁一侧摆着几架高大的竹柜，上面随意摆着几盒小巧漆盒，都上了封条，用蝇头小楷写着签子。两壁中间又在屏风前置一张小几，上面摆布着一只古旧博山炉和一套白瓷茶盏。

云泽山多，细算起来辰朝八大名茶倒有四种出自此地，不过姜英珏不懂茶道，这店里备些茶水也只做招待顾客所用。

到底是店小，两人进来便稍显拥挤了一些。见男子打量屋内陈设，姜英珏嘿嘿一声，道：“客别看我这异卉阁小，有道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这次男子倒是顺利接过了话茬，恭维了一句：“店家陈设不俗，想来定是有本事的。”

只这一句话便说到姜英珏心窝子里去了，他哈哈一笑，一把拉过男子，给他斟了一杯早就凉好的茶。

“这是云泽的雾隐茶，沏开以后晾凉喝最是解暑。”

男子接过茶盏，那白瓷盏入手细腻，称得茶汤越发湛绿。他也不客套，微微呷了一口，只觉入喉一线清凉，周身毛孔顿时洞开，在这盛暑竟叫人浑身为之一轻。

姜英珏看他这一套品茶的架势倒不像衣着这般平凡，想必也是个有见识的主。果不其然，就听那男子吐了一口气，赞道：“好茶！澄净盈绿，正得雾隐三昧！如此妙品，只怕是市面上也不多见了！”

环顾四周，男子颇为好奇地指了一指竹柜上的漆盒，温声问道：“这是？”

姜英珏不在意地扫了一眼，见他指得是一盒贴着绛芸香的锦盒，笑道：“一盒子绛芸香而已。云泽不比漆垣，暑气到底重些，我调制这些香也好祛祛燥气。”

“祛祛燥气？”男子来了几分兴趣，捧着茶盏的手舒展开来，露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但这个简单动作似乎是牵扯到绷带下包裹好的伤口，惹得男子眉头微皱，眉心便拧成微微起伏的小丘。

“我们这出美玉，多的是靠手艺吃饭的人，”男子稍稍拉长语调，“这香么，大家都知道是好东西，可是除了有数的富贵之家谁又用得起呢？”

这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姜英珏，怨不得这异卉阁开张大半个月一直门可罗雀，原来根子在这价格上。想通这点姜英珏也不矫情，大步走到柜台，抽出一张四尺有余的衍波纸笔走龙蛇写了几行大字。

男子慢慢踱着步也跟了过来，站在一旁看了一眼，先是夸了一句“好字”，然后饶有意味指着其中一行字道：“即日起至本店新制诸丸、线香等均售——三文。这，店家好似不在意银钱？”

不怪他诧异，这三文的价钱在云泽便是买个炊饼犹嫌便宜，何况是这文人雅士所用之香？以这价格卖香漫说是赚钱，只怕是连本都收不回来。男子摇了摇头，心里给姜英珏下了个判语，这人要不是在制香之时掺假，要不就是脑子坏了……

姜英珏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话语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轻松，“哪里的话，只是薄利多销而已。”

男子轻咳一声，愈发认定姜英珏是个大大的奸商，不过低头看见自己手中还捧着异卉阁的茶盏，一时倒也不好意思拉下脸来，于是就顺嘴问了一句，“那这绛芸香如何使用？”

“此香是我配来祛除燥气的，除不可焚、熏之外，别无禁忌。”见男子似乎感兴趣，姜英珏也来了兴致，“实际这香倒也不难配，只是有一味香材绛芸草难寻，我喜用此香也是因那绛芸草比之薄荷紫苏之类少了一分辛辣之气。”

男子转动茶盏，一时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接话，半晌方才木讷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织锦绣花的钱袋，摸出小半锭银子递了过来。

“这里约莫二钱银子，请店家匀我十丸绛芸香，剩下的便算是躲雨饮茶的谢礼了！”

他这一举动倒是让姜英珏愣住了，连忙推过对方递来的银钱，“与客投缘，这十丸绛芸香岂有收钱之理？”

推让了一番，男子越发坚信对面这个看似和善的香铺老板定是一个奸商，这十丸绛芸香想必也是个香饵，只等自己吞了好上钩。不过眼下也没什么脱身之计，他只好硬着头皮收下。

男子接过姜英珏手中的锦盒，云纹绸上呈着十颗雪腻的蜡丸，他伸两指捻起一丸，稍稍用力捏开外面的蜂蜡，鼻腔立时传来一股悠远细腻的冷香。

似乎被这香味勾出了过往的旧事，男子脸上忽然就笼上了落寞：“店家，你这店里可能替人专门制香？”

“专门制香？”姜英珏往茶盏中续了水，举手投足间俨然一派大家风范，“客有何需求且先道来。”

男子低头嗅了嗅手中香丸，目光自外间大雨上掠过，一双深邃的眸子不经意间便染上了氤氲水汽。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自重霄落下的雨水裹挟着丝丝不属于三伏天的凉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姜英珏虽然在家修习香道时日不久，但五感终究是锻炼过的，自然一眼便就察觉了眼前这人的心绪波动。

“请店家替我制一味香，只求……”男子哽咽一声，把手中捏碎的香丸紧紧握在手中，颇有一番决绝之意，“只求这香能遂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