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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红缨凉帽单布衫。”
每年一到三月三,准想起儿时父亲说过的这句话。
雁门关外,冬季来的早去的晚,小时候取暖条件不好,每年足足有半年时间身上都要捂着厚重的家做大棉袄二棉裤,所以在晚春季节稍稍捕捉到一丝温暖的气息,就急切盼着夏天,期待可以换下身上笨拙的棉衣,身着凉爽轻巧的红缨凉帽单布衫。
只是这么多年,我生活的地方能够着红缨凉帽单布衫的三月三几乎没有,所以一直对这个说法存有疑问,不过今天气温甚高,终于有个达到红缨凉帽单布衫的三月三了。
脑子里想着父亲说过的话,也忆起了已离去近十九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的父亲。
父亲是遗腹子,也是祖父母的独子。一九三六年父亲出生前夕,年轻的祖父于街上遇上万恶的日本侵略军,不幸遇害。祖母含辛茹苦生下父亲后不久,在婆家生存艰难的她留下父亲改嫁到外地。没几年,祖母也不幸早早离世,父亲虽还有人收留照顾,但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幸好父亲从小喜爱读书学习,长大后考上了河北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留在当地任教,认识了同样喜爱读书的我母亲并结了婚,至此孤苦的父亲有了自己温暖的家。听母亲说,外祖母为新婚的父亲做了一双新棉鞋,父亲穿上后舍不得下地,在炕上雀跃而起。那时父亲不过二十岁,母亲十八岁,刚及弱冠之年的父亲从外祖母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由于工作调动,父亲告别了学校及教师岗位,携母亲回到了山西,在其他部门工作。喜爱教师工作的父亲在家乡工作几年后,又申请调回学校当老师,携家带口搬回了河北。然而没多久,工作能力强、以笔杆子著称的他又被从学校抽调出来回到了家乡工作,从此后再没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学校。
我出生时父亲已被派到乡下工作,那时乡称为公社。在后来调回县城前,他曾在三个公社工作过。
父亲对待工作极其认真负责,不管哪类工作,只要交到他手里,都严格遵循要求,极尽所能去做好。
父亲特别吃苦。那时,土地还没有承包。父亲经常同他下乡所在地的村民一起下地,在阳光强烈的大太阳下光着膀子锄草,是唐代诗人李绅的《悯农》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实写照。父亲的长相本身带有异域风情,脸、上半身晒得黑红黑红的像极了异族人。
父亲工作的第三个公社所在村,没有深挖的水井以及地下水,而是在每一个平行巷子里都建一个水泥打造的比较浅一些的储水井,每一个巷子的井都相通,山泉水由北面山上引流而下,流过另一个村子,再由北向南依次流到我们生活的村子的每一个储水井里。
天气干旱时,山泉水被上一个村子堵截引到田里灌溉庄稼,储水井里没有水,父亲每天下班后要步走着去几里外的山脚下挑水回来供一家人用,不仅如此,还要挑水浇灌院里栽种的花和西红柿、黄瓜、豆角等蔬菜。父亲坚实的肩上挑着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水,更挑着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父亲天资聪明,肯钻研。母亲重病后期,已经不起远途颠簸到大医院去治疗。乡下医疗条件差,大夫没有治疗心脑血管病的常识、经验,在母亲中风面临半身不遂的情况下,父亲自己捧着厚厚的医学书潜心钻研,买了氧气袋为母亲输氧,大胆配药请大夫为母亲输液,把母亲救治过来。后来,父亲专门请了县医院大夫到家给母亲诊治,大夫说父亲的治疗方案和他们一样。
父亲极为重视对我们的培养,那个年代,父亲独自扛着治疗母亲以及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在我们兄妹读书上面却从未省过钱,只要是我们需要的辅导书、学习用具,父亲皆都满足。
以前老一辈的父亲大多与子女不善交流,父亲亦然,尤其从小成为孤儿的他很多时候更是沉默。虽然他口才出众,工作发言出口成章,写文章写材料一气呵成,但和子女却不懂表达。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我享有一些特权,父亲将没有给到哥哥们的温柔尽皆给了我,这虽非我本意,但每每想起,我心里都不乏愧疚。
我四五岁时,和哥哥们一起感染时疾,需要喝中药汤剂治疗,二哥身体对中药十分抵触,喝进去马上就吐出来,却受到父亲的训斥,而我每顿药都是父亲喂一勺汤药再喂一勺白糖,一替一口地喂着喝完。
小学二年级的冬天,我因病住院治疗,父亲陪伴照顾。记得当时我身体不舒服,深夜不能入睡,父亲背着我在病房外过道里一直翻来覆去地走,直到我睡着。
从母亲病情加重开始,为减轻母亲负担,我不上学的时候父亲带我的时候居多,下乡驻村也经常将我带在身边。那些年,我对父亲的依恋甚至超过了依恋母亲。有熟人戏称,我是从父亲身上生出来的。有一次,父亲下乡时没带我,我特别想念父亲,遂约了识路的小伙伴一起跑到父亲下乡的村子去找他。中午吃饭时找遍全村都找不到我,母亲和二哥三哥急坏了,直至收到父亲辗转传来的消息才得以安心。
三哥中考那年,母亲去世,成绩优秀的他想上高中考大学深造,但父亲选择让他上师范。三哥心里疑惑,但不敢直接问父亲,悄悄和我说了心事,我跑去告诉父亲三哥想上高中考大学,父亲对我说,他不是不想让三哥上高中,只是担心原本视力不太好的三哥高中刻苦学习眼睛受不了。彼时,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也很难受,明白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以及对哥哥们藏在心底的爱,却为他们彼此不能无障碍沟通导致不能尽情感受亲情而难过。
那年父亲四十七岁,失去了他一生的挚爱——我的母亲,一下苍老了许多,更加沉默,有事也不和我们说,自个儿默默承受。闲时父亲独自坐在大门口,满脸的沧桑落寞。
暑假过后,哥哥们都在外工作或求学,家中只剩了我和父亲。开始,十二岁的我经常因想念母亲哭泣,后来担心父亲伤心,在他面前再没有因思念母亲哭过。原本性格活泼的我脸上失去了笑容,除了上学,其他时间都窝在屋里不出去,只是抱着书本看书或者捧着收音机听戏。
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鼓励我邀请其他同学来家作客,不管吃饭还是住宿,他一律热情招待。父亲专门请我的好朋友长期住在我家和我作伴,一起生活一起学习。后来父亲调回县城工作,我们搬到县城里,我的好朋友也跟随我一起转学到了县城的中学,依然住在我家里。为了我,父亲生活上又多负担了一个孩子。
初三那年春天,家里来了一位新成员。父亲再婚前,征求我的意见,通过父亲介绍,我了解到她是一个丧偶的退休教师,子女皆已成家。年少单纯的我不知世事险恶,而且向来对老师有职业滤镜,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退休教师和曾经对教师工作有执念的父亲应该契合,又心疼父亲这些年来既当爹又当妈,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了父亲。当时我的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有一些担心,甚或还有一些期待。母亲不在的这些年,父亲的孤独落寞我每天看在眼里,希望他有一良人相伴,孤寂的心能够获得些许温暖。
新人来家后,我们兄妹都对她尊敬有加,渴望母爱的我一直称呼她“妈”。父亲依然每天围着锅台转,负责全部家务活,他舍不得让所有他钟爱的人劳作,照顾身边人为他人付出已俨然刻在他的骨子里。几十年一直租房或者借房居住的父亲借钱买了第一套也是一生唯一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不仅家务活不舍得让他人插手,自己微薄的工资除了还买房欠的债,还要负担着我们重新组合的一家三口全部的生活费。
新人来家半年,我上了高中,每天持续不断的麻将声打破了家里原本的宁静。曾经安静的家似乎成了菜市场,来家玩麻将的人络绎不绝。家里总共两间屋,父亲他们的主卧里设两桌麻将,炕上一桌,地下一桌。我大约五平米的小卧室设于进出家门和主卧必经的堂屋。精力充沛的游戏者们经常通宵,夜里被“哗啦哗啦”、“砰啪砰啪”的搓麻声以及游戏者们兴奋的喧闹声扰得不能入睡的我几经崩溃,只得拿一些杯子、书本出气。第二天父亲进小屋来默默从地上收拾残局,看着父亲隐忍的模样,我终无言以对。
高三那年冬天,连着几天回家没见到继母,这样的事情还从未发生过。问了父亲,说是回了她曾经的家,父亲暂时不准备接回她。接下来的日子难得地安静温馨。那年春节,我还邀请了出生即被送人现已相认的四哥回来过年,那年的春节一家人过得特别祥和欢乐。只是相聚过后家中人少时,感觉父亲沧桑的脸上隐藏着难以填平的孤单。
高考过后,我离家外出上学,父亲独自在家更加孤独寂寞,就搬去了单位居住,只在我放假时才回家陪我。大哥大嫂春节回来看着父亲这样孤单凄凉很不放心,于是和我商量,我们一起去把出走一年多的继母迎回了家。
那些年,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回到熟悉的小巷,回到魂牵梦萦的父亲身边,醒来才知只是南柯一梦,眼泪奔涌而出,泪流满面。
多年过去了,父亲的一生我无法评判,只知道他曾经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付出的我终身无以为报,心中的思念和愧疚永远无法消除,只愿父亲母亲相聚,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