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花谢梦无归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感谢红尘久客配图

初冬,漠北边境。冷瑟的北风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村落里扫过。

火堆燃了起来,一个老人坐在火堆旁,对着一个瘦弱的小孩招手。“静之,过来暖和暖和。”

小孩跑过去,蹲在老人的脚边。他看着老人从腰间取出一个布袋,掏出烟丝将烟锅填满,然后就着火堆点上了火。“爹,我还想听你讲那些战场上的事。”

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是枯木的裂纹般扭曲在一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烟丝一亮一暗。他微微一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刚准备开口,却忽然扭头看向北方,脸色变得凝重。

隆隆的马蹄声自村口传来,一队骑兵出现在烟尘中,甲胄上的铁环随着战马起伏叮叮作响。

骑兵们铁灰色的鱼鳞细甲沾满血迹,随风翻滚的狼旗早已残破,显然他们刚经历过一场血战。

“狼旗!是铁勒部的骑兵!”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纷纷返回屋内,关紧了房门。

连年的战争,年轻的人口快速地消耗在了战场上,村中早已没有年轻人。即便来了敌人,人们也没有能力去对抗。

蒙静之被老人抱进屋内,紧紧关了房门。外面不知什么被点燃了,火光越来越大,骑兵奔驰的身影被火光投在窗户上。“再不出来,烧死你们!”

老人将蒙静之抱起来,轻轻放到妻子的怀里,两人默默地对视。小孩看着父母的眼睛,只觉得那短短的对视像是极漫长,极漫长……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拍了拍妻子的肩头,在床下拿出一柄唐刀轻抚。

“上锈了吧。”老人嘟哝一句,将刀别进后腰,掀起袍子将刀遮掩起来。

他们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村民都被集中在广场上。一间间房舍被点燃,熊熊大火开始冲天而起,把周围照得一片通明。

那些年老的行动不便,在烈火中痛苦地扭曲哀嚎,一支支羽箭呼啸着离弦,直接洞穿了他们的身体。

老人带着妻儿走在人群中,铁勒部的骑兵们呈半圆将他们围在中央,弓箭已经满弦,火光将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像是一群吃人的魔鬼。

卡钦可汗带马上前几步,他抽出腰间的战刀,目光凶狠且霸道。“你们唐朝的军队今天又屠杀了我们的部落,今天,你们不要怪我!”

随着他的号令,攻击就在一瞬间发动。羽箭刺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啸声向着手无寸铁的村民射去。

惊惧的人群开始倒下,大家开始四散逃窜,哀嚎声和着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充斥在整片天空。

“闭上眼睛!”老人对着小孩低声说。女人伸手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她将长袍解开将孩子掩在怀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孩子身体激烈地颤抖,她望着老人苦涩地笑了笑。

老人将妻儿揽进怀里,将头抵在妻子的额头。

“走!”老人发出低喝,随后推开妻子,从背后抽出了锈迹斑斑的唐刀,铁灰色的长袍随风张开。

几支羽箭拖着长长的气流向着女人射去,老人手中的唐刀划出一条巨大的弧线,羽箭被强硬地截断了。

几名骑兵向那女子逼了过去,老人一边奋力拨开箭簇,一边移动身体挡住骑兵。

又有几名骑兵离开本阵,一手操起圆盾,一手抡起战刀向着老人直冲过来。

一支羽箭射中了老人的小腿,箭头从后边透了出来,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反身挥出了手中的唐刀。

逼近的骑兵吃了一惊,急忙举起圆盾抵挡。

金属轰鸣的声响铮然响起,铁皮包覆的圆盾出现了龟裂的痕迹,巨大的力道将骑兵掀飞出去。他再次挥刀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巨大的扇面,逼近的骑兵策马绕开刀口,没有人敢正面对抗这样的刀锋。

骑兵从他身边分开后再次集结起来,他们列成一排开始回撤,他们将弯刀举过头顶,向着老人再次发动了进攻。

老人将刀点在地上,他没有回头,就像一座孤独而冰冷的石雕。

骑兵就要冲到身边的时候,老人突然动了,他像风一样突进了骑兵的阵线,骑兵看似坚固的战线随着他刀的一次平挥就彻底崩溃了,一名骑兵哀嚎着被斩下马去。

就在他挥刀的瞬间,一支羽箭贴着他的脸颊射向了他的身后,空气中留下了一条铁灰色的轨迹。

老人猛地回头,几支羽箭直直地刺进了妻子的后心,她倒在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回头看着老人。鲜血顺着箭口慢慢攀爬,晕红了长袍,她下意识地将袍子紧紧盖在怀里的孩子身上。

老人拖着唐刀一瘸一拐地向着妻子走过去,寒风带起了他花白的发梢,苍白的脸上满是不舍与悲怆。

火光中,骑士们催动战马还在奋力地屠杀逃窜的人群。一名骑兵快速接近,一刀斩中老人的肩头,整条手臂连着唐刀落在地上。

老人身形只是顿了一下,依旧向着妻子走过去,他看见了妻子眼睛里的惊恐,发出了绝望的怒喝。他没有停下脚步,如此近的距离,他第一次觉得是那么遥远。

随着骑兵挥刀,老人的脑袋脱离身体,无头的身体轰然倒地,掀起了无数的细尘。鲜血顺着脖子喷涌而出,肆无忌惮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汇聚成各样的图案。

女人低头,开始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孩子,她在轻轻地哼唱,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才会唱这样的歌。直到她的脑袋脱离身体,仿佛那首歌谣还在一直哼唱。

女人袍子的破口处,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一切,漫天的大火将一切都映进那双清澈的瞳子里,火焰就像在那双瞳子里面燃烧,怎么也无法熄灭。

大雪一旦飞扬起来就纷纷籍籍没有尽头。

金帐里面燃着炭火,炭火上的马奶酒呼呼冒着热气,香气溢在四周。铁勒部可汗卡钦坐在正中的帅案前,他用小刀切开羊腿最肥的一块肉丢在地上,一直卧在脚边的白狼抬头看了一眼才将肉含进嘴里。

“今年雪下得真早啊,不知道又有多少牛羊会冻死在风雪里。”一名将领将羊肉塞进嘴里,嘟噜了一句。“草原上的瘦羊和羔子都熬不过寒冬,几乎是全宰了。”

“咱们的土地贫瘠,没有唐朝那般肥沃,种不出粮食,没办法的事。”另一名将领将碗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那名吃羊肉的将领突然将切肉的小刀插在木托盘上,脸色变得阴沉。“唐朝军队开始咄咄逼人了,处月部那帮孙子也总是将牛羊赶进我们的牧场,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土地都保不住,就是违背祖先的人!”

“你说前天我们屠杀那个村子,唐朝会不会报复?”

“是他们先动手多次屠杀了我们的牧民,我们如果不作出强硬反击,他们就会变本加厉。”

厚重的青灰色布帘被掀了起来,寒风呼啸着带进飞雪。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披风上都是厚厚的积雪,他站在帐口跺了跺脚,掸落了身上的雪。“唐朝没有派兵过来的迹象,不过......”他对着门外大喊。“扛进来!”

两名战士抬着一个人走进来,将他放在大红的地毯上。众人目光一齐扫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全身都被冰雪覆盖着。一直卧着的白狼跑过去,围在他身边露出了獠牙。

“回来!”卡钦喊了一声,白狼呜鸣了一声返回了他的脚边。

“怎么回事?”

“我们巡边的时候,发现了他,一直向着咱们这边跑。”那人喝了一口热酒。“后来摔倒了,就再也没有爬起来,我们返回的时候发现他还活着,就带了回来。”

一名将领走过去用脚轻轻拨了几下,那孩子一动不动。“死了,丢出去吧。”

孩子忽然长出一口气,仿佛将体内冰凉的空气全部吐了出来,本能让他轻轻向着那盆炭火蠕动。

“会不会是那个村子幸存下来的?”

“那就要斩草除根,这种人留不得。”

天下到处都被白色覆盖着,冰凉浸入骨子里,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到处都荒芜,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他一个人走在茫茫大雪中,早已迷失了方向,积雪下面的草根难以下咽,可是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最后的热量随着他一个趔趄被风抽走了,脸颊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

漫天的大火就在眼前燃烧,他站在那里却感觉不到温暖,他拼命想要靠近些,还是冰冷,即便站在大火跟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背后的骑兵还在追杀逃跑的人群,人们都在呼嚎着倒下,他明明站在那里,可人们都看不见他。他看见父母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那么暖。一片刀光落下来,一切都消失了,他看见那个人骑在高高的战马上,目光凶狠地凝在他的脸上。

蒙静之大喊一声坐了起来,人们都在看着他。他看见了卡钦,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喝了它!”卡钦将一碗马奶酒递过来,冒着热气。

蒙静之颤抖着端过来,恨恨地盯着他。他喝了一口,辛辣刺喉,他一口喷出来。随后他一咬牙一饮而尽,一股热气顺着喉咙灌进去,在胃里翻滚,就像一把烈火在胃里面燃烧。

卡钦看着小孩冻得乌青的脸颊,无法想象那张小脸上也可以有那么庄重的神情。“让他活着吧!”

人们都在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违逆他的话。

羊圈被一圈木栅栏围着,一角搭着一个简陋的帐篷,透着风,地上铺了一条旧毛毯,被漏下来的雪水打湿了。寒风从帐篷的缝隙里钻进来又流走,就像老人深夜里的哭泣声。蒙静之坐在帐篷里瑟瑟发抖,酒劲散去了,寒冷渐渐地侵入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不能睡,可是眼睛就要慢慢合上了……

无休止的北风夹着雪花在天空咆哮,草原上平坦荒芜,阻挡不了寒风。这个简陋的帐篷起不到什么作用,随时都会被烈风撕碎。

蒙静之打了一个寒颤,走了出来。上千头羊挤在一起抵御寒风,他也挤了进去抱着一头最肥的羊,暖和多了。

第二天午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踏着白雪走近了。阿尔泰是卡钦可汗的小儿子,两个哥哥死后就成了草原上的世子,未来铁勒部的可汗。他站在羊圈的木栅栏前,壮得像一头牛。“给,父亲让我找了些旧时的衣服。”他穿着貂皮袍子迎着风雪,右衽缝着白色的貂毛,胸前还别着一柄精致的小弯刀。

蒙静之胡乱穿上那些衣服,身上渐渐有了温度。他打量四周,无数帐篷挺立在风雪中,一眼看不到尽头。不远的一顶帐篷显得突兀,布幕是灰色的,篷顶却是黑色的,与所有的帐篷都不同。他看过去的时候,那帐篷门上的布帘猛地放下了,仿佛也有什么人在帐篷里面看着他。

一个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风雪中,她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踏着没脚的积雪走得格外吃力。她将托盘放在雪地里,将其中一个小托盘端起来递给蒙静之。“吃完我过来收。”

蒙静之看着递过来的托盘,食物很简单,一个馕饼,一碗热汤。那个老妈子再次端起托盘,里面一个馕饼,一只肥羊腿,一碗飘满油脂的肉汤。老妈子瞪了他一眼,向着那个黑顶帐篷走过去。

下了好久的大雪终于停了,白茫茫的积雪映着久违的阳光,格外晃眼。

蒙静之看见很多人都会刻意绕开那个黑顶帐篷,他很好奇,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会让人们如此畏惧。可他每次看向那里的时候,那个厚重的门帘总会放下来,仿佛那个人也在一直观察着他。

“谁住在那里面?”当那个肥胖的老妈子送饭的时候,蒙静之的好奇心终于占据了上风。

老妈子愣了一下,她已经不再年轻,岁月从她身上抢走了很多东西,脸上的皱纹很细却不多。“你不要多问,你以后离那里远点就是了。”

“那里有什么?”蒙静之低声问。

老妈子望着蒙静之,叹了一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啊。那一年大旱,连忽汗河都干涸了,牧场似乎死去了,饿死了很多牛羊。人们开始猜测一定有不祥之人降世了,神才诅咒了这片草原。那年卡钦可汗刚好生下一个孩子,母亲因为难产离世了,她又是个哑巴,生下来的时候连哭都不会。人们本就不喜欢她的母亲是个唐朝人,就认为这都是那个人带来的,最后巫师便用那个黑顶封住了那里,让人们不要靠近那个地方。众人都那么说,卡钦可汗也不能违了众意,便将那孩子交给我服侍,一晃都好几年了。”

老妈子看了一眼那个帐篷,眼神有些恍惚。“卡钦可汗给她起小野花的名字,也是希望她能像草原上的那些野花一样顽强不屈。虽然不起眼,可无论狂风暴雨,多猛烈的烈火焚烧,它们都能不屈不挠地匍匐在这片草原上,在每一个春天里绽放美丽。”

当天晚上,蒙静之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那个帐篷里扑出来一头凶猛的怪兽,压着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血肉。他像是陷入梦魇里了,那头怪兽正在啃食他的手臂。他大喊一声醒过来,却看见一个小女孩拿着一条熟羊腿,蹲在栅栏外拍打着他的肩膀。

雪夜里,有些朦胧,但还能看清她的样子。她穿着御风的黑色披风,白色的貂毛围脖衬着纤细的脖子,白皙的脸颊被月光一照,仿佛是透明的。

蒙静之吃羊腿的时候,小女孩就坐在雪地里安静地看着他吃,没有欢愉,给人一种悲戚的感觉。

蒙静之站起来将骨头使劲扔了出去,回头看着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仿佛被惊醒了,她盯着蒙静之看了一会,安静地跑进了那个黑顶帐篷。

以后的日子里,女孩白天也会过来,大部分时间都带着食物,矮矮的木栅栏仿佛将两个人隔在了两个世界里。蒙静之知道她是个哑巴,便不再和她说话,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又仿佛说了很多,很多。

老妈子提醒了几次,发现蒙静之并不理会,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对于其他人来说,一个小奴隶,一个被神诅咒的人,两个都是不幸的人,也没有人去多说什么。

那一年,他七岁,她六岁。

时光就像指间的细沙,留不住它,只能在回忆里去冥想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草原上的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就在这黄绿之间流失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野花喜欢跟在蒙静之后面去放羊。他们坐上那片高地,静静地看着羊群散落在天空下。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安静的,有时小野花会在花丛中跳那些偷学来的舞蹈,蒙静之也只是静静看着她在花中轻笑,从来也不去打扰。

小野花穿着红黑相间的百褶裙,白色的绫子束着细细的腰肢,勒出身体柔然起伏的线条,飞扬的裙裾洒在花丛中,半遮着脚上褐色的鹿皮靴子。她在花间旋转跳跃,蝴蝶也在她身边低飞着伴舞。蒙静之不明白,这个哑巴小女孩怎么就成了人们口中的不祥之人,那个被神诅咒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蒙静之将双手枕在头下,盯着湛蓝的天空发呆,明亮的眼底映着天空的蓝色。无数野山菊将天地包裹起来,一直延绵到看不见的天边。小野花突然跑过来,她将一朵小菊花轻轻放在蒙静之鼻子下。蒙静之一个喷嚏坐了起来,伸手去抓她,小野花笑着想要跑开,一脚踏空了。蒙静之急忙伸手去拉,但是力量不够,被小野花一带跟着翻滚下去。野山菊就像受到了感召,飞扬起来,又盈盈落下,在风中扬起了一片金黄色的飞雪。

蒙静之呆呆地看着小野花,小野花被他压在下面。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那细长白皙的脖子泛起红色,纤细的血管还在紧张地跳跃,如墨的头发散在花丛中。

小野花已经十三岁了,她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化,皮肤开始温润细腻,胸口也逐渐饱满起来。当她站在人群中的时候,所有人都失去了颜色,红色的百褶裙在风中翻飞,明艳中带着苍苍然的华丽,像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古画。

“哎!这不是卡钦可汗那个哑巴女儿吗,怎么和那个唐朝的贱民搞到一起了。”一个身披重锦征袍的武士骑马站在不远处。

几个伴当骑马跟在他后面大笑,健壮的身躯带着狂野。

“巴图!”蒙静之认出了那个人,铁勒部卡钦可汗金帐里面最有权势那个人的儿子。自从卡钦可汗两个儿子死在战场上后,那个人就成了卡钦可汗最器重的将领,拥有着最多的土地和奴隶。

巴图已经十六岁了,他翻身下马站在小野花的面前,胖胖的肥肉堆得像一座小山。

小野花低着头后退,躲在了蒙静之的背后。巴图比蒙静之大两岁,却高出半个头,他歪头瞅着蒙静之,一把将蒙静之推倒在地。蒙静之想要爬起来,却被巴图一脚踏在胸口上。“小奴隶崽子,我们草原上的女人你也敢想。”

那四名伴当一起下马冲过来,将蒙静之围在中间,强壮的身体挡在他面前,阳光也照不进来。小野花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想要扶起他,却被巴图一把推倒在地上。

巴图蹲在小野花的面前,直直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坏笑。他伸手去托小野花的下巴,小野花扭头躲开了。巴图又去捏她的耳朵,小野花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巴图跌坐在地上,他愤怒了,把小野花整个提了起来,悬在半空。“你再踢啊,再踢啊。”

蒙静之挣扎着坐起来,他突然冲过去用头撞在巴图的肚子上。巴图丢了小野花,捂住肚子哀嚎。“给我打他,给我打死他!”

几个伴当跑过来,他们抓住蒙静之的脚裸,在地上拖行。他们一起用力踹在他身上,蒙静之几乎昏厥过去。他们将他的头按在泥土里,让他无法呼吸。

巴图狠狠攥着小野花的手腕,那张胖脸凑到她的脖子里,他将小野花的双臂掰开放在她的背后。小野花仰头想要去咬他,但咬不到。

小野花忽然被紧紧搂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几乎让她窒息。她的身体被压在草地上,巴图用膝盖抵住她的腿,扯开了裙子的襟口。

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了,像是落单的大雁在天空悲鸣。

蒙静之拼命仰头,他知道那个哑巴小女孩哭不出声音。从那些伴当的缝隙里,他看见红色的百褶裙在风中闪啊闪。他挣扎着跪了起来,终于看见了小野花,她的秀发凌乱了,她动不了。她的脸上带着泪水,就那么看着他,静得让人心碎,那种表情就像已经死去的苍凉。

“噌!”一名伴当腰间的弯刀被人拔出,他愣在那里。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个一直被压着的小孩是怎么挣脱他们,然后拔出了他的刀。待他回过神来,刀锋就像电光一般,直逼过来。

人们都在后退,惊惧中纷纷拔出腰间的刀。巴图停止了撕扯,一晃一晃走过来,他指着蒙静之大喝。“你胆敢对着你的主子们拔刀!找死。”

“我没有主子,以后也不会有!”蒙静之将刀高高举在头顶,缓缓向着小野花靠近,将她挡在了背后。“你们不让我活,我只能杀了你们。”

小野花虽然被认为是个不祥的人,可毕竟是卡钦可汗的女儿,草原上的公主。那些人都在互相凝望,他们也没有胆量在公主面前动刀。

马嘶声打破了寂静地对峙,一队人马正在逼近,白色的狼旗在风中翻滚。骑兵们横插进来,将他们包围起来。

蒙静之握着刀与小野花互相抱着,惊恐地看着重新结成的人墙。

阿尔泰带马斜冲过来,他一马鞭抽在巴图的身上。“巴图!你找死么?我妹妹你也敢欺负?”他将那四名伴当挨个抽了几鞭子,怒喝。“滚!”

巴图低垂着脑袋,带着他的伴当们跨上战马跑远了。

阿尔泰想要带着小野花离开,却看见那两个小孩还是那样互抱着后退。他停下马站在那里,看了他们一会,什么也没说带着骑兵们离开了。

卡钦可汗带着弓箭骑马站在远处,马鞍上挂着他的战刀。他空拉了几下弓弦,发出几声清脆的颤响。

马蹄声响起,一匹战马打着响鼻停在他身边。“父亲!那个唐朝小子竟然敢对着咱们草原上的人拔刀!”

卡钦可汗扭过头来,目光在阿尔泰的脸上扫过。“他是在保护你的妹妹啊。”

“要不是他在保护小野花,看我不抽死他。”阿尔泰小声回了一句,侧头避开了卡钦的目光。

那一年,他十四岁,她十三岁。

两年后,三月。草原上的小野菊开了,点缀在一片绿茵中,一眼都望不到头。

“你明天不要让他放羊了,让他挑选一匹骏马,教他学会骑马!”卡钦捻出一支羽箭,轻轻搭上弓弦。

一只小鹿出现在草坡上,它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四蹄忽然蹬地跃起,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舒展开来。

破空声!那是羽箭划破空气的声响。洁白的云朵下面,那个跃起的身影忽然停滞了,就像一副凄美的图画,定格在了绿草蓝天之间。羽箭准确地洞穿它的咽喉,扬起了一片血雾,它无力地栽倒在花草中。

“还有两个月就是咱们草原上五年一次的屠狮成丁祭,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儿子已经在做准备了,正在选拔精壮的勇士,这次一定抢得头筹。”

“把那柄唐刀送给他吧!”卡钦望着一个地方,目光深邃。

阿尔泰顺着父亲的目光眺望,他昂然端坐在战马上与父亲并肩。那个地方,小野花跟在蒙静之的身后,在浩瀚的草原上漫步,就像染色的画笔在巨大的画布上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送给那唐朝的奴隶?父亲怎么打算的?”阿尔泰充满疑惑。

“这次成丁祭带上他吧,他不是奴隶,从他眼神里我看得出来。”白狼叼来了猎物,卡钦猛地催马,马蹄踏破黄花带着飞扬的碎花远去了。“照我说的做吧,他以后会是你的好帮手。”

蒙静之站在月光下,他猛地抽出唐刀,一抖手腕,刀尖呼啸着指向夜空。他腕力极大,刀身丝毫没有颤抖,静得像高山上的巨石,明亮的刀身映着月光。

“这把唐刀直背曲刃,由上好的精铁打造,我们草原上没有这么好的精铁,也打造不出这么好的刀。”

蒙静之回头,卡钦站在小野花身后,他将手搭在小野花的肩头,静静地看着蒙静之。“刀背够厚,刀身够重,足以劈开敌人的铠甲而不卷口。刀刃是一条弧线,劈砍的时候就不会嵌在骨头里面拔不出来。”

蒙静之垂下刀锋,望着卡钦走过来,脸上看不出悲喜。

卡钦拿过那把唐刀,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灰暗的血槽却没有半分光泽,随着他的翻转,弧形的刀口像是绕着一层银辉。“这个弧度也适合直刺,可以从铠甲的缝隙里刺进去,敌人的血就会从血槽里喷出来,他立刻就没有力气了。刀柄够长,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方,右手贴近刀镡,利用腰劲与臂力挥斩。错马的时候,看清对方的动作,避开他的进攻,你出手只有眨眼的功夫,你杀不掉他,就会被他杀了。”

卡钦将刀递到蒙静之手里,转身踏着月光走远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阿尔泰掀开丝锦织成的帘子踏进金帐,直直升起的香炉青烟随着他带进来的风忽地飘摇着散开了。“父亲,处月部参加成丁祭的人已经到了,对我们的人很不敬。他们这次抓来的也不是狼而是狮子,也运到了场地。”

“狮子?”卡钦眼神亮了一下,他半倚在虎皮座椅上,端着的马奶酒静在半空。“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就好。他准备的怎么样了?”

“谁?父亲是说那个蒙静之?他一直都在练刀,我已经将成丁祭的事情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卡钦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问。

阿尔泰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同意了。”

“哦,是么?”卡钦挥了挥手,有些疲惫。“今晚就由你替我去陪那些处月部的客人吧,不要怠慢了。”

第二天。

草原上的人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早早围在提前划好的场地外。场地四周用巨木打下桩,用碗粗的绳子织起了一张网,将圈内外分割开来。两队骑兵挡在网外圈,全副武装。围在四周的少女们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照人,到处都是一片欢腾,都在期盼着草原上五年一次的屠狮英雄出现。

关着狮子的铁笼被慢慢抬进了场地中央,那是一头成年的雄狮,脖颈处金黄色的鬈发随着细风飞舞。雄狮深沉而粗重的喉音响起,四周的人群也是一阵胆颤,纷纷压低了声量。

卡钦坐在正中的主位上,与旁边处月部世子对望了一眼,对着中间的战士点头。战士的令旗挥下,铁勒部与处月部两队各十人分别进入场地,他们一手拿着各式武器,一手提着小圆盾,他们一起伸展双臂向着天空,以草原特有的方式呼喝来提升士气。

当蒙静之第一次见到狮子的时候,他就拒绝了阿尔泰的提议,他不想穿那些重重的铠甲,在那样强壮有力的动物面前,那些薄薄的甲片与盾牌起不到太多的作用,还不如将生死赌在手中的武器上,武器往往比护甲可靠。

铁笼被打开的那一刻,雄狮站在笼口仰头对着太阳嘶吼,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吼声扫过草原每一个角落,在天地间滚滚回荡。

蒙静之看着那些人亟不可待的向着雄狮围拢过去,他们渴望成为草原上的英雄,在人们欢呼声中迎娶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他将唐刀点在地上,雄狮每一次扑击都映入眼帘,刻进脑海。和他预料的不错,几名勇士的盾牌抵挡不了雄狮的一次攻击,他们被雄狮拍飞后撞在木桩上,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雄狮受了伤,几把刀一起斩在它的脊背上,它被激怒了。阿尔泰猛地接近,他等来了一个机会,手中的战刀呼啸着推进。雄狮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它扭头向着阿尔泰扑来。

阿尔泰踏上一步,带着旋腰挥刀,全部的力量在那一刻灌进了战刀,刀锋劈破空气斩向狮头。刀走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在他头顶跃过,遮蔽了天空中的太阳。

“完了。”背后沉重的落地声传来,一声粗犷的吼声在脑后响起,携着一股腥风,阿尔泰后颈感受到了它喷出的热浪。

“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有些胆小的甚至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一道极细的声音响起,像是细风也被划开了。绝对精准的瞬间,蒙静之踏前一步,刀锋逆空而起,带出一道光痕。没有人看清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安静下来,人们也只看见一名白袍的年轻人静止在一个挥刀的动作上。

阿尔泰被雄狮扑倒了,滚烫的液体灌进了脖子里,他惊恐中用手肘向后击在狮子的头上,狮子头一歪,从他背上滚落,露出了平整的切口。

短暂的沉默过后,人们沸腾起来,他们将头贴在草原上呼唤着英雄。漫天的花粉扑腾起来,沸沸扬扬在风中翻飞。

随着马头琴的曲调,美丽的女孩涌进来在他身边起舞,无数妙曼的身姿跟着音乐的节奏起伏......

对于被草原上接受的唯一一位唐朝人英雄,后世的评价大相径庭,他的故事被人们编成歌曲传唱。他在草原上一刀切下狮头,风头甚至盖过了他与小野花的大婚。每当铁勒部与处月部出现纷争,他便亲赴战场与处月部浴血奋战,无一败绩,甚至流浪远方的牧人们颂唱的歌曲里也有他的故事。

草原上竖起了新的帐篷,紫色的布幕,那是英雄特有的颜色。蒙静之坐在椅子上,小心地擦拭着唐刀。小野花低着头,就着烛火穿针引线,膝盖上放着没有缝完的小孩衣裳。

“方便谈谈吗?”帐外有人说话,声音很陌生。

蒙静之抬头盯着帐外,他将唐刀插进刀鞘,拍了拍小野花,示意她去睡。

一轮圆月悬在半空,浩瀚无边的草原上,微风袭来,每片草叶都反射着星月的寒光。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结婚了。”来人站在月光下,将手拢进宽大的袖子里。

“我们认识吗?”蒙静之并肩和他站在一起。

“那个时候。”来人将手抽出来,比了一个高度。“你大概这么高吧,那个村子被屠杀后,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当时我们的斥候就潜伏在山上的密林中。”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蒙静之心底升起一股凉气。

“那个人杀了你全村的人,你却娶了他的女儿。似乎忘记了这深仇大恨,你不要忘记你始终是唐朝人,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我没有忘记......没有!”

“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是你没有,是为了那个哑巴吗?”

“我......”

“我是唐朝派遣过来的使者,我刚从卡钦可汗的金帐出来。我和他谈了很多,虽然我们没有达成什么,但是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可以合作,除了和我合作你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蒙静之扭头就要离开。

“我把你的一切都告诉了卡钦可汗,况且你总该知道我们合作些什么吧。”那人回头望着他的背影。“我也并不是只能和你们合作,别忘了处月部也是个很大的部落呢。”

“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出兵攻打处月部,胜利后我们以忽汗河为界,重新划分边界!当然我们给你们提供必要的支持,兵器甲胄都好说,甚至我们出兵相助也可以。”那人沉默了一会。“况且我们也可以替你报那血海深仇,你可以不用自己出手,那个哑巴不会知道。”

蒙静之将手握在刀柄最合适的位置上,有了拔刀的渴望。

“不要想着杀了我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十万大军压在边境线上,一旦得到我死的消息,出兵的理由就有了。”

“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了!这是我对你的警告。”蒙静之松了刀柄,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蒙静之从卡钦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他只是偶尔到他们帐篷里坐坐,看着小野花一针一针缝着衣服,什么话都没说。

金帐,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在。

“处月部已经将牛羊赶到忽汗河了,我们不能再忍了。”

“他们的骑兵们也调动频繁,别处的骑兵也调回来了,全部都压了上来。”

“他们背地里和唐朝勾结,早已蓄谋已久了吧。”

卡钦可汗站了起来,深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蒙静之的脸上。“谈判的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处月部可汗让我们退到忽汗河以东,西边的牧场归处月部了,分明就是不想谈。”一位将领涨红了脸。

卡钦可汗收回目光,沉默了一会儿。“你们都回去将士兵们都集合起来,等着我的号令。”

众人急急忙忙转身,都在离开。

战斗是在夜晚开始的,刚开始只是小规模冲突,随着双方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突然爆发了。

“给我披甲!给我披甲!”蒙静之将铠甲提在手里,他站在金帐的外面。人们都走过来,“白袍出,红袍归”的英雄终于要穿起战甲,那说明这是一场决定整个部落生死的决战。

蒙静之静静地看着四周,凡是能提刀上战场的人一个都不在。他眺望北方,烟尘腾起,他明白了,他一个人被留下了。他将铠甲丢在地上,跳上一匹火红的战马,他望了一眼门口的妻子,唐刀一震,向着战场疾驰。“大家朝南方走!朝南方走!”

远远的,有些受了伤的战士退下来,他们与蒙静之擦肩,脸上都带着惊恐。随后那些男人看着大帐前那些无措的老弱妇孺,勒停了战马,然后他们怒吼着调头,跟在蒙静之身后,再次向着战场疾奔。

忽汗河畔,几万骑兵在河水边穿插,成千上万匹战马混在一起冲锋,厮杀,忽汗河水被染得猩红。残肢在空中飞舞,滚烫的血液溅在脸上,半截身子的人在地上爬行,哀嚎。当处月部骑兵冲进营寨,大帐,小野花那双纯净的眼睛里,一定也会看见这些。蒙静之心口猛地疼了,他不想让这些发生。

“谁让你过来的?”阿尔泰斩杀一名敌人,向着蒙静之奔过来。

“来都来了,你还让我灰溜溜地走?”蒙静之猛地挥刀,迎面逼来的骑兵被斩下马去。

“你就要做父亲了,你个蠢货!”阿尔泰歪头看着他。

“你也要做舅舅了呢!”

“妈的!”阿尔泰骂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

“还有不怕死的么?跟着我上!”蒙静之对着周围的骑兵大喊。四五十名骑士在他身后汇集。

“你压阵,我先上,我是哥哥,我得先将父亲救出来。”阿尔泰指着一个方向,刚想要催动战马,却被蒙静之扯住了马缰。

蒙静之白衣红马,似一支利箭,直冲处月部骑兵大阵。骑兵战士振奋起来,跟在他的身后呼啸着冲锋。短短的一瞬,他们已经横冲直撞突进了处月部的骑兵中。

一名敌人头领带马驰近了蒙静之,他扬起重剑,等着敌人靠近。蒙静之丝毫没有停马的意思,两人一错而过,那人的重剑停在半空没动,脖子突然歪了,跟着身体斜歪着栽下马去。

正面的战场被蒙静之不顾一切地冲锋震撼着,已经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惊恐的骑兵们像浪潮一样被分开。

“给我死!”一名彪悍的骑兵挡在蒙静之的马前,他咆哮着挥剑。

双马交错的瞬间,蒙静之爆喝一声带着腰劲挥刀,战马的冲击力完美释放出来。唐刀划出指天的弧线,重剑被磕开,刀势继续推进,滚烫的血液溅起在半空。

铁桶般的包围被撕开了口子,阿尔泰急忙带着外围的骑兵死冲那个缺口。他们没有列阵,而是简单排成一道直线,直插敌人大阵的阵心。包围圈开始散开,处月部骑兵们的空间都在被挤压,他们手中的武器施展不开,不停有人跌落下马被战马践踏。

蒙静之终于和卡钦可汗汇合了。“撤出去!撤出去!”卡钦可汗对着骑兵们喊。他们合兵一处沿着缺口突进,一队骑兵想在前面拦截,被蒙静之的骑兵们强硬地逼退了。

微风扫过草原的荒草,一片萧索。

众人退出包围圈,站在高处眺望整个战场。几万骑兵都混在了一起,马踏地面的轰响与凄凉的哀嚎声合在一起,充斥在天地间。

阿尔泰望着战场中一个个熟悉的人栽倒在血泊中,他猛踹马腹想要杀回去。

卡钦可汗一把拉住了自己的儿子。“你疯了吗?带着族人走!”

“我没有疯!儿子只是不明白!”阿尔泰对着逼过来的处月部骑兵们,怒吼着。“大唐的十万大军压在我们背后,处月部的那群畜生却在这个时候打过来,都是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兄弟姐妹,不是应该互亲互爱的么?现在他们却要将我们灭族,可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卡钦可汗再次遥望战场,战斗依旧胶着。铁勒部的骑兵虽然还在拼死抵挡,可处月部那两万精锐骑兵还没有动,他们静静地站在阳光下,身后的白色鹰旗在风中翻滚,随时都会以山崩的态势发起进攻。

卡钦可汗一扯阿尔泰的马缰,那匹战马嘶鸣着调头。卡钦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走!走!带着族人们离开。”

战马受惊了,托着阿尔泰向着营寨狂奔,那个血人一直都在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你能带我女儿去唐朝么?”卡钦可汗回过头来,看着蒙静之。“让她替我活着。”

蒙静之握住唐刀的手颤了颤,他看着那个老人,却发现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他不知道那个唐朝人和卡钦说了什么,但他看得出来卡钦相信了。“我......”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卡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可能是老了。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被带进我的大帐,所有人都劝我杀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下不去手。有时候我也在想,我的儿子都死在了这片草原上,我也要让别人的儿子去陪葬,可是这样,我的儿子也活不过来。”

冲锋的号角横穿整个战场,两万处月部的精锐终于动了,前锋骑兵汇聚在一起,结成了冲锋的阵型,战场上铁勒部的骑兵们瞬间就将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带着小野花去唐朝,告诉她,父亲一直都爱她!”卡钦带着最后的骑兵迎了上去,他的头盔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花白的头发随风飞扬,身上铠甲已经残缺,垂在马臀上。

“这些你得自己去和她说。”蒙静之带马与他并肩。

两军的距离正在拉近,甚至都能看见对方战马身上的肌肉跳跃,战士们身上的铁甲片随着战马起伏一起一落......

处月部带头冲锋的一名参将,目光落在那名白袍骑士身上。杀掉敌人心目中的英雄,对方的士气就会低落,他们就会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他猛劈一刀,对着那人的脑袋。刀光落下,那名白袍骑士就像化作了一道影子,手感并没有传来。他正诧异,却感觉身子轻了起来,脖子上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最后看见的都是马蹄,触目皆是。

蒙静之在阵中穿行,唐刀呼啸着挥斩,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犀利的弧线,靠近的敌人都被斩落马下。

“小奴隶崽子!小奴隶崽子”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蒙静之扭头,巴图抡锤砸落一名敌人向他喊话。他肥胖的身体都是鲜血,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带着卡钦可汗走啊,我在这里挡着,反正我他妈也活不成了。别让我的婆娘们看见这些,她们胆子小,会害怕,带着她们走,走得远远的。滚!都他妈离老子远一点。”说完他怒喝一声催马,带头冲进了敌军大阵中。

蒙静之在人群中寻找,无数战马在身边奔跑,翠绿的草原一片血红。

卡钦可汗被十几名骑兵围住了,他奋力劈砍,始终无法突围。身体到处都是伤口,鲜血淋漓。

蒙静之调转马头向着卡钦奔过去,距离太远,他眼睁睁看着那片刀光落下,那个老人的左臂被斩断了,无力地垂了下来。老人哼也不哼,只是皱了皱眉,反手一刀斩下那人的头颅,热血扬起,无头的尸体还端坐在战马上被带走。

唐刀划出犀利的曲线,爆裂的气劲自刀口激发,空气中响起几声空震,几颗人头呼啸着冲上天空。

“跟着我冲出去,你不能再战了。”蒙静之策马与卡钦并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肥胖的男人怒喝着挥舞铁锤在人群中飞旋,周围的骑兵纷纷被砸下战马。更多的敌人涌过去,无数刀光在他身边环绕,他消失在了人流中。

卡钦看了看蒙静之,冷冽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逼过来。“我们草原上的男人没有懦夫,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你就要做外公了。”蒙静之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帮他起个草原上的名字!”

卡钦的目光猛地失神了,他垂下了手里的刀,看着远处营寨的方向,那股倔强中的杀气消散了。

蒙静之一手拉起卡钦可汗的马缰,一手握紧唐刀在人群中劈斩,每一刀都有鲜血飞溅,滚烫的血液染红了他的白袍。蒙静之就像一个逆天而行的英雄,他那凶狠的刀劲震撼着沿途的敌军,他们纷纷让开道路。

他们脱离战斗,向着营寨疾驰。十几名敌军紧紧跟在身后,他们将战刀别进腰间,从马鞍上取出角弓,箭簇直指奔驰着的两个人。

远远的,一团白影高速逼近了,是被卡钦赶走的白狼。它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追兵,骑兵们急忙调转箭头,向着白狼射去。白狼躲过几支,还是被射中了,它哀嚎一声栽倒了,在草地上翻滚。它依旧爬起来,向着骑兵冲锋,像一支离弦的利箭。

蒙静之放开卡钦的马缰,勒停了战马,他提着唐刀站在风口,静静地看着逼近的骑兵。

白狼终于靠近了,它腾空跃起,一口咬在最近那名骑兵的脖子上,那名骑兵哀嚎着滚下马去。

那些追击的骑兵望着前方的蒙静之,他们一齐看着那把唐刀,鲜血汇集在一起顺着刀锋轻轻坠落,忽然感觉喉咙发干。他们在最后一刻调转马头,撤了回去。

营寨好像已经完全空了,阿尔泰带领着族人已经离开。

“你不怕死么?”卡钦骑在战马上看着空荡荡的大帐。

“我敢去,就明白自己未必能活下来。”蒙静之不想做英雄,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当他第一次拔出刀,去保护他喜欢的那个人,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可是现在整个铁勒部都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

卡钦下马坐在空荡荡的金帐前,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悲伤。他疲惫地靠在金帐的大柱上,制止了蒙静之的包扎。“那个唐朝人说的是真的么?你一直都在想着杀我。”

蒙静之看着那个孤独的老人,没有说话。

卡钦突然将刀架在蒙静之的脖子上。“你娶小野花难道只是为了接近我?”

“你是你,她是她!”蒙静之目光还是停留在卡钦的脸上,只是变得冰冷,对于脖子上的刀锋看也不看。

卡钦默默地放下刀,眼神变得晦暗。“你心中终究装着仇恨啊,可你为什么又不顾生死地想要挽救我们的部落呢?我不是傻子,这些我都看得出来,是为了小野花吧!孩子,你的心里很困惑,很矛盾啊。”

大唐将领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万大军虚引着弓弦,斜斜地指向铁勒部的人群。

阿尔泰浑身是血,他骑马站在唐军阵前,铁勒部无法上战场的老人和女人抱着孩子全部都在,人们静静地站在阿尔泰的身后。

阿尔泰回头看了一眼,处月部正在突破他们的防线,他们年轻的战士们正在战死,整个战线都被挤压。

平坦的草原再也无险可守,处月部已经撕破了他们最后的防线,向着这里高速地推进。远处地狱般的哀嚎声还没有断绝,好像就在很近的地方。铁器碰撞的声音、惨叫声、战马奔腾的声音,都被风带了过来。

“我们也只是想要在这片草原上活着,这也不行吗?”阿尔泰对着唐军将领嘶声大吼。

卡钦可汗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左臂无力地垂下来。“孩子,来吧!给我个痛快。”他抚摸着那头白狼,白狼身上插着几支羽箭,依旧卧在卡钦可汗的脚下呜鸣,不愿离开。

蒙静之静静地看着卡钦,握刀的手却有些颤抖。

“都说狼是吃人的,可是你看这头白狼,它忘记了是我杀了它的族群,却无数次地想要救我。”卡钦可汗看着蒙静之,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杀了我吧!只有这样你的心里才能装得下那些快乐的事情。带着小野花走吧!去过你们想过的那种生活,别再装着仇恨了。”

蒙静之低头,他不敢直视那样的目光。那个老人杀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却又像个父亲那样教他成为一个英雄。

“像个英雄一样,来啊!我们草原上没有懦夫,举起你的刀。”卡钦踉踉跄跄站起来,站在风中。他伸出唯一还在的右手,扒开自己的征袍,露出干净的胸口。

“你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蒙静之开始后退。

“只有这样你的心里才能装得下爱,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愿意用生命拔掉你心里的那根刺,你杀了我也算为你亲人报了仇。你要好好带着我女儿活下去,算你报答我的养育之恩。”卡钦猛扑上来,对着那把悬在半空的唐刀。

刀锋从胸口刺入,脊背透出。蒙静之惊悸中拔出刀,鲜血像雾气一样激射出来,他怔在那里,就像被人抽走了灵魂。

一个极细极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跟着寒风一直远去。像是有人拨动了一根萧瑟的琴弦,悲切又凄凉。

小野花是个哑巴,她哭不出声音,她挺着大肚子捂着自己的嘴巴咿咿呀呀,看着蒙静之缓缓后退。随后她张开双臂,向着远处跑去。

“不要啊!”蒙静之大喊一声,奔了过去,因为他看见小野花去的就是唐朝军队的方向。

大唐几千张强弓射出的箭雨遮蔽了天空,密集的箭雨覆盖了整个铁勒部。

蒙静之急速突进,身体因极快的速度而变得模糊,一片明亮的刀光扬起,斩落了射向小野花的羽箭。几支羽箭穿透蒙静之的胸腔,强大的冲击力迫使着他后退了几步。他将唐刀杵在地上,支撑着身体。

箭雨再次升空。

小野花回头,看着蒙静之,面对着箭雨是那么安静,又是那么悲伤。

箭雨将两人覆盖了,小野花仰头栽倒在他的面前。蒙静之爬了起来,他将唐刀插进脚下的土地里。

唐朝将领遥望着那个人,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人曾经多么意气风发,甚至想要拔刀杀了自己。他叹了一口气,挥手制止了属下的行动。

蒙静之将小野花抱起来,向着那片高地走去。两个人的鲜血混在一起洒在满是红色的草地上,他知道那个地方是春天里花开得最美丽的地方。

“我们到了。”蒙静之看着小野花说了一句。他笑了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小野花在这里欢快地蹦着,跳着,美丽的蝴蝶绕在她身边飞啊飞……

大唐骑兵们在铁勒部的营寨中穿梭,火把丢在了空无一人的帐篷里,烈火冲天直起,烧红了天空,铁勒部已经成了历史。

唐朝十万大军践踏着铁勒部的尸体,没作停留,呼啸着直逼处月部的战场。

处月部的骑兵们还在打扫战场,他们突然停下来一起抬头看向天空。漫天箭雨呼啸着推进,在天空划出弧线,如血的夕阳也被遮蔽,整个战场都被箭雨笼罩。

处月部骑兵们在箭雨下哀嚎着栽倒,处月部首领一边挥剑,一边对着直逼过来的唐朝军队怒吼。“我们说好的......我们说好的啊!”

没有人听见他的话,凄凉的哀嚎声和战马嘶鸣声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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