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梨木镇今年的秋色竟是古拙的土黄,万物皆为莫名的沙尘侵袭,长街上门楼店铺裹挟其中,芜杂可哂的模样倒与当地的民生相恰。
处暑,有人在镇中石桥上凄厉地喊了一嗓,“娘啊!爹!”。人们投眼望去,只见一勾魂夺魄的厉鬼,囚首垢面,素衣覆身,膝盖按在桥面,腿儿好似两条无帆的弃船。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岸边两片僵硬的草席,那底下躺着他死不瞑目的怙恃双亲。
草席后三尺距离,两名捕快一高一矮,各抄根水火棍,人群中立定。高个的向周围喊道:“县老爷的吩咐,望诸位乡村父老遵照而行!”他一指厉鬼,拔高声调:“准他乞讨,一日五文至多!衣食用度谁都不准帮衬!啥时候这一肚子烂水的讨够了银子,啥时候......老拐子!”捕快刹停了话语,踮脚够头似在寻人。那长街中间的棺材店冒出个秃瓢,不明就里地答应着。两捕快拨开人群,高个的街头处冲老拐子扬了扬棍子,厉声道:“晓得了?老爷口令,有银子才许卖他香烛棺材,不许你便宜一文!”
老拐子点点头,撮着牙花回话:“胡差官!您瞧好吧,我给数数日子。”他学那算命先生摆弄指头,笑道:“哟!估摸着没三年他可办不成事!”
胡捕快尘世里打滚,老拐子的揶揄自然听得出,他吐口唾沫,骂道:“呔,你少给官爷耍嘴皮子,事办不牢靠,堂上最不缺无情板。”
老拐子哑巴似地缩回铺里,胡捕快志得意满,炮仗一般炸到桥上,拿水火棍捣那厉鬼肩胛,讥讽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家祖孙三代都考不取功名,我看连鸡都不如。听好了,县老爷传话,他是百姓的衣食父母,公正廉明之心天日可鉴!你爹胡言妄语乱作文章,上书府台意图诬告,老爷对尔等素来不薄,如此吃里扒外,真是恬...恬…..妈妈的,不要脸。”
“恬不知耻”,厉鬼替胡捕快在心里补完那词,他嘴角泛起自嘲,眼里绷条绳子,周围的目光像在自己的脖颈处打了三圈死结,他只盼谁来扯紧了绳头,好让他在人前遂了不公。
“胡哥,回事去吧!跟他较个什么劲!”那矮个的桥边劝话,等胡捕快应声过桥,骤袭来一阵风沙,众人纷纷低首以袖遮面。等它扑簌过境,胡捕快抬头,满眼的昏黄,好些人在眼前煞红了双眼,野兽猎食般伫立。他瞧着心里发毛,倒拖了棍子,拉住矮个的衣袖,急道:“妈妈的,回去!回去。”
桥头做饼的乔大把炉里的烧饼挨个翻了身,油渍麻乌地台布擦把脸,额角的汗水淌进嘴里,咸得他出口骂道:“读书顶个鸟用。娘的,不如公狠!”他“官”字故意说的含糊,手中火钳子狠狠地夹出几块烧饼,又狠狠地摔在案板上,烧饼崩出碎屑,兀自冒着热气。
那厉鬼松垮垮直起身子,掸净衣上尘土,折根野草束起发辫,握着拳头蹒跚到乔大摊前。素洁清秀的脸上满是渍墨衰颓,乔大望出他轻生的念头,劝道:“马公子,你是我家五年的主顾。这黄狗野鸡尚知苟活,马家的独苗香火别轻易绝了。这话你可听得进去?”
马公子沉默不语,扭头观望这一街的繁华,谁肯借来半分顾惜之情,纵有三五人指指戳戳,亦都是“看一看”,“叹一叹”而已。他眼泪含在嘴里,唇边磨出鲜血,转头对乔大叹道:“你不是读书人,我与你说不明白啊!”说罢,他伸右手探入明炉,拽出一块滚烫的烧饼,游丝般漫开一股子肉灼味。
乔大惊呼:“你的手......”,狂风似的卷到马公子跟前。那马公子或是灼痛催生的力气,硬是将他推开三步,凄然道:“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而今我身无半文,地无一垄。如何全我孝义?心余力拙......”他鼻子一酸,哑然失声。
乔大瞅见他右手虎口上燎出水泡,慨叹着晃了晃脑袋,顺手抄起案板上烧饼,塞到马公子左手,说道:“来,这块凉的好入嘴。吃饱了就想开了。乔大送你,不收钱了。”
正这时,两人面前翩来一女子,红衫雕琢风尘,云鬓遥看浓妆,袖里玉臂轻举,香葱五指摊开,五枚铜钱置于掌中,徐徐缓缓递到马公子眼皮下面,她眉眼化钩,睥睨他一眼,对乔大说道:“乔大哥,钱你得照收,衙门里的人咱们可惹不起。马小子这两年的讨饭钱,玉娘我包了。”她凑近马公子一闻,掩鼻轻蔑道:“破衣烂衫当真晦气,以后少到蛮花楼底下转悠,坏我生意。”
风月场里的不屑像把金制夜壶,富丽堂皇难掩其臭。马公子又哪肯去接这份羞辱。玉娘瞥他一眼,甩手将钱砸在地上,朱唇画出谶语,道:“别不知好歹,苦日子可还在后头!”
看她玉步金摇地离去,乔大俯低了身子,把一枚枚铜钱捡拾起来,塞入马公子怀里,打趣道:“你别瞧玉娘这打扮,自小的苦命人。三岁绝了父母天恩,无片瓦遮头,如今不一样好吃好穿,日子比咱过的安生。哪个子说来着,好死不如赖活,读书人脑子活络,能想明白?”
饱读圣贤书,他安能不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不过是风餐露宿,尘世苟活,无非是舍得爷娘尸骨草席入殓,忍受一番世俗白眼。三五载图谋发奋,时运换来功名,一朝发迹再报复这安忍残贼。纵无此好命,远走他乡,求娶个寻常人家女子,生下一儿半女,将这番苦痛传檄下去,终一日得偿所愿,还了自己一生公道。
难道做人不该如此吗?
他自问三遍,内心无解,重把目光投向长街。不远处游魂般晃荡着四五条狗儿,逢人便夹住尾巴,呜呜谄媚着求食。有两只饿慌了,正围着破盆吞咽泔水。也不知哪里来的泼辣小儿,乘其不备踢来几脚。那两狗吃痛“啊呜”一声蹿了出去,行出数步又满眼不舍地回身观望,吐着舌头静待时机,等小儿离去,急忙忙奔回盆边,依旧是狼吞虎咽的吃像。只这回两狗都斜睨了眼,虚踩四爪,小心提防。与狗而言,这调皮的小儿譬若如来,狗即便有尖牙利齿,飞纵之能,也只好乖乖在五指山下就范。正如此才有吃食,正如此才得活路。
那么人呢?那些狗儿仿佛成了将来的自己,四肢着地,麻木、顺从?他望得出神,眼前事物如彩墨氤染,铺开层层叠叠的光。他拿手揩向眼角,滚烫的热泪,竟然哭了。
乔大看他神色黯然,也就不再多言,转回炉前将烧饼一一取出,又掰块面团揉搓起来。
那马公子长吁口气,突然双膝跪地,咚咚地磕头,额头在石板路面连砸九下,待他站起身子,额头处肿了个青紫大包,往外渗着绛色的血。这举动聚拢来数十位好奇心盛的。
“马家有冤难伸,我区区一介书生......身无长物。诸位......都.....都是梨木镇上世......代相熟的,我......求诸位置.......两口薄棺,在孤山上.......择处开阔的......将我二老掩埋了。我这九个头只当......只当.......给诸位......求财祈福了。”他语调悲怆,数度哽咽,可还是挣扎着说完,他又一躬身,微笑僵在脸上,期盼的眼神望着众人。
谁想他们摇摇脑袋,嘴里嘟囔着闲话,如潮水般退散开去。
“也是作孽,读了十来年书受这样的苦。”,“磕头换银子啊?谁来干这赔本的买卖?”,“为他?得罪了官府,何犯着的?”,“行孝道?这事还有假手于人的?”。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言语间不外乎劝说,不外乎惋惜,不外乎怀疑。
话随秋风入耳,马公子心中酸楚,他左手一块冰凉,右手一块微冷。他将两块烧饼并那五枚铜钱,逐一搁在乔大的案板,两眼失神地问他:“你瞧我像条狗吗?”
乔大一怔,默不作声,继续揉那面团。
马公子沉了嗓子,商量道:“替我重拿五个铜钱的热饼,再劳烦你赠我壶水。”
半个铜钱一张饼,乔大给挑了十张够分量的,油纸包了系上绳扣;囊皮水袋乔大用了几年,怕他嫌脏用布蘸着酒来回抹得干净,又把昨夜残剩的大半壶竹叶青悉数倒入水袋。他把两样东西递将过去,马公子不发一言,揣入怀里转身就走。
乔大看他刀削式瘦长背影,在宽大的衣衫里奋力地膨胀;肩膀上两座山峰高耸,仿似吹响了义军的号角。他狡黠一笑,油锅里窥影自怜,心道:明日复明日,一醉解千愁。马公子,你这鲁钝的脑子恐怕要吃许多苦头方能懂,这得过且过的道理。
长街上有位外来的叫花子,手中竹板打得俏,他跟住马公子亦步亦趋,手舞足蹈地大声讲:“景阳冈,出猛虎,老虎他是兽中王,行人路过他吃掉,剩下的骨头扔道旁。自从出了这只虎,只吃得三个五个不敢走;只吃得十个八个带刀枪......”
这叫花唱的是山东快书《武松打虎》,马公子听来嘴角挂了笑,他忘了自己比叫花还穷,硬是从油纸里撕出几张烧饼,交予叫花抵做了赏钱。
他来回琢磨了唱词:那县官便是食人的猛虎,百姓是怯懦的行人,而自己要当那打虎除害的武二郎!他脚步踩得坚定,以至于街尾卖胭脂水粉的刘姓姑娘羞怯地问他:“你这是做什么去?”他脱口而出,说道:“打虎!”闻者哄堂大笑。
水粉摊对面有位保媒拉纤的孙婆姨,嗑着瓜子,尖细的嗓音朝他喊话:“我说马公子啊,老虎吃人坏了你脸皮可不值当的。我看您啊,孤家寡人,身家清贫,不如我保个媒你赘了水粉刘家,也算门当户对,各取所需嘛。如此这官府也就管不着了不是?”刘姑娘听完臊得面皮通红,别过脸去藏不住欢喜地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马公子充耳不闻,叫花的竹板声中又迎来一阵迷眼风沙,众人避风时可不曾瞧见,他的步伐缓慢而有力,如一只蛰伏得猎犬......
2.
白日淤塞空浮的沙尘,此时大多坠沉于地,秋夜薄如蝉翼,通透清亮。
飞天鼠秦由黑色夜服着身,背负包袱,趴在屋脊上使力呼吸,鼻里、口里尽是清爽,心内陡生狂喜,他借着夜色茫茫纵跃于屋脊墙垣,足下如棉胎厚裹,管你什么瓦片竹篾,双脚落在上头如白雪落地般轻盈无声。
他是过路打秋风,临时起的意。那日在长街见到马公子遭遇,压不住的古道热肠,掏了二百两纹银才撬开老拐子的良心,让他乘着夜色妥葬了马家爹娘。
如今他身无分文,便要梨木镇的富商巨贾补补自己的亏空。他专挑宅邸静谧,人静马歇的豪门大户,抛下抹药的肉块,麻翻了看家护院的烈犬。照惯例挑几间闩上的屋子,用手中寸许长的“动山摇”薄片刀,囊开门锁。
不论屋内如何金碧辉煌,财富满山,仅取一两件值钱的置入包袱,末了总不忘将足迹抹散,屋门重锁。凭这身谨小慎微的偷盗之能,飞天鼠秦由从无把柄落人口舌,神偷榜上亦是年年有名。
今夜只一炷香的功夫,他已掠了城北五户,珍珠玛瑙、金石玉器填满了包袱,两足踏地之时不免有了盈盈轻浮之声。
他便蹲在北数第七家,县衙门的东南墙外侧,归置物品重打包袱,把扣带胸前扎实系紧,正欲回程。突然围墙内“啪”地一声清脆,有人骂道:“妈妈的,真是好本事!赤手空拳翻墙入院,怎的你要行刺朝廷命官吗?妈妈的有觉不得睡,还要管你这档差事,老子先用鞭子扒了你的皮!”
秦由蹬上墙沿,朝内观瞧,此处似是衙门后院,院里尚有灯火。靠墙不远处种了两颗槐树。院中有一人背对着他,下着白裤,上身赤裸,麻绳缚了双手,低首跪在地上。他头发披散,随风传来呜呜之声。
跪地之人右侧五步,两个衙差腰悬朴刀,手提灯笼,堪堪站定。正前方一位个高的撸起袖子,下摆掖在腰间,右手里提了一截长鞭,左手指着跪地的,喘着粗气。
那跪地的像颗冒尖小草,夜风中摇摆不休。个高的长鞭一举,绕到那人身后,照后背恶狠狠又是一下。那人浑身颤抖,几欲向前倾倒。提灯的衙差嘿嘿冷笑,走到正前对他胸口飞踹一脚。那人前后左右虚晃几下,终于稳住身形,还是规规矩矩地跪着。
秦由瞧那人身体起伏渐缓,心知性命堪忧。他虽属飞贼,可也是侠义道的门徒。这私刑残虐古怪,不用想又是衙门里头欺男霸女的龌龊勾当。
他心头热血翻涌,手脚滚烫,五脏六腑都在怂恿他去做那侠肝义胆的事情。
话不多言,他纵入院中择一颗残叶犹在的槐树掩藏身迹。他想掏块麻肉诱狗,不想伸入怀里半块也无,想是一时情急尽忘了这茬。登时心头一凛,赶忙侧耳附在地面,屏息静听,泥地上传来虫鸣、土动、风吹等诸般动静,万幸并没有那看门狗的丝毫气息。
他长舒口气,可也不敢造次,蹲伏了身子,再观院中情景:长鞭被个高的泡在水桶,不一会又被提起,半空中甩出贼亮恶毒的水花,一下、两下、三下,跪地人给抽得趴在地上,泥鳅般翻滚蠕动,牙齿里漏出“啊哟、啊哟”的惨叫。两旁的衙差眼随鞭动,直嘬牙花。个高的龇牙咧嘴地说道:“好玩吧,莫说你马家公子,铁塔金刚也能抽成泥巴奶奶!”
秦由闻听这苦命人原是马公子,立时解下包袱搁于树后,从袖中暗兜里掏出几只棕色球,擒在手中,心中暗忖:舍了金银安置他爹娘,可不能做了赔本买卖,天塌了也要救这小子出去。
这小球金橘般大小,其貌不扬,却有个名号唤作“迷火珠”,硫磺木屑佐以两方神物调配而成。若蛮力相撞,便会迅即炸开,催生火焰,弹指间烧出一股黄橙色的浓烟,三四枚即可叫此院坠落迷雾,使人膛目难见。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救那马家公子逃出生天。
他指尖暗扣一枚,只等那长鞭挥出,便要朝那个高的捕快身上招呼,烧他个形枯骨露。
谁知不等长鞭过水,后院院门处,碎步踩来,门轴响动,现出个丫鬟模样的妇人,她快步走到个高的跟前,傲慢道:“胡捕快!小姐说吵吵嚷嚷的睡不着觉,若再这么闹腾,明日定叫老爷给你们好瞧!”
姓胡的捕快一听,连忙打恭作揖,堆了笑脸说道:“巧姐,这可不怪咱们哪。都是老爷的吩咐,说不打个半死,不许咱哥几个回家歇息。”
巧姐目光扫向余下两名衙差,这两人灯笼晃动,帮腔称是。
她手托腮帮,绕着马公子走了两圈,反问道:“打个半死?你们倒是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读书人可还有命在吗?”不容三人分辩,她一猫腰,凑到马公子身侧,一手搭在他脖颈处,一手伸二指探他鼻息。
“啊呀!”她惊得跳将起来,点指胡捕快,慌里慌张地喊道:“死了!死了!啊呀!你们这粗人,手底不知轻重了!把人给打死了!”她以绣帕掩面,跺脚连连。
一名衙差放下灯笼,急忙上前查验,果然声息全无。他手足无措,望向胡捕快,颤巍巍问道:“大哥,这……这可怎生是好?”
胡捕快搓着双手,思量半晌,还是无计可施,直勾勾望向巧姐,像个行差踏错的孩子。
巧姐说道:“他双亲本就在衙门口撞壁身亡。这马公子要是再在衙门里叫人活活打死。传讲出去,府台难保不追究。”
“妈妈的,可他夜入官衙图谋不轨啊,我等捉拿教训亦不为过……”胡捕快委屈道。
巧姐气急败坏,抬脚便踢胡捕快的小腿,三两下还不解恨,再提胳膊舞动粉拳,照着三人的胸口挨个地捶,嘴里疾道: “过堂了吗?疑案未审是为失责!你们是要害老爷跟你们一样担草菅人命的罪过吗?”
看她面团似的拳头,定是软趴趴的无甚气力。但不晓得是秋寒入体,还是胆怯害怕,秦由瞧那三个差官的身子都在风里发着抖。
巧姐撒完脾气,叉着腰,捋顺了气,眼眸子一转,说道:“这样吧,你三人把他丢到河里去。老爷那里现在不去叨饶,明日前去回禀就说马家小子挣脱逃命,慌不择路落水而亡。你们至多挨顿板子,罚些俸禄,出不了大事。”
三人听她这主意觉得稳妥。巧姐又在胡捕快耳畔嘱咐两句,三人抬起马公子的尸身,鬼祟地从后门往镇中桥头赶去。
事已至此,秦由无奈地收了暗器,刚要去取树后的包袱,突觉芒刺在背。他心说不好,迅疾地弹出袖中小刀,头也不回地大力削去。谁知眼前人影一晃,一只纤细的手掌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指头上隐然有千钧之力。
眼前人冷笑一声,悄声问他:“你是飞天鼠还是随风柳?”秦由听这声音耳熟,探出双眼瞧去,原来是方才那位巧姐,他心头一凛,竟忘了回话。
巧姐歪头看他手中小刀的样式,笑盈盈道:“动山摇!你是飞天鼠秦由,那很好!”她说声好,立时松开手掌,说道:“虽是鼠盗狗偷之辈,但江湖上侠名远播。今日我放你一马。若是随风柳之类的登徒浪子定扭断他四肢,送官法办。”
她说完伸出手掌,五指摊开,一枚鸽蛋般的夜明珠躺她手里,莹莹碧绿精致小巧。秦由的心思可不在这夜明珠上,王公贵胄处似这般的玩意多不胜数,倒是这位巧姐不容小觑。
巧姐将夜明珠塞入他手中,说道:“有道是贼不走空,这珠子是凌霄剑上的饰品,我听说你花钱安葬了马家二老。今日我将它赠与你吧!”
“南海剑神的分光珠?”秦由脱口而出,这物件因南海双剑之一的凌宵剑而扬名天下,凌宵剑天下第一,分光珠天下无双。珠子嵌在剑身与剑托交汇处,珠不离剑,剑不离人。细想来拥有此珠的巧姐更显神秘莫测。
他穷思极虑,一时忘了回应。巧姐推他一把,面有愠色,嗔怪道:“怎么?嫌少吗?那我再送你一物!”她言罢,单手按上树干,但见轻烟过掌,抬手处一个焦灼凹陷的五指印。
秦由见这手功夫登时眼离了心,心管不得嘴,支支吾吾半天,一个词也凑不出来。
“县衙门的老爷于我有恩,从今而后此镇不许你再来,亦不许惦记,记得?”她语调严肃,可食指碰在唇边,俏皮含笑。不见她如何发力,人已越过秦由头顶,飘飘然落在后院中央。
秋风还来世间神韵,秦由掌中宝珠温热拔凉,握之通体舒坦。他站起身来,缓缓提起包袱抛向院中,那巧姐单手勾住,挂于手腕。
秦由轻功提纵也至院中,双手抱拳向巧姐说道:“既然巧姐慷慨,我也不能小气。您看今日所获,都送予你家老爷做顺水人情,退还了苦主,做一番政绩。”
巧姐掂了掂分量,颔首示意他离去。秦由转身要走,终是忍不住说道:“您这手离火掌是 南海双剑的绝学,您不是至交好友便是门徒子弟。他们可是侠义道的旗帜,世外的高人。这县官的品行恶劣,你何必......”他欲言又止,不敢往下说了。
巧姐知他心思,叹道:“人浮于世终逃不过规矩二字,他救我我暗里保他,你走吧!”
秦由垫步拧腰刚窜上围墙,便听到身后飘来一句问话:“你瞧我像条狗吗?”对于这个问题,秦由觉得答案可能比地狱阎罗还可怖,他脚下加了十分的力气,避之唯恐不及。
3.
秦由脑中空白,镇中胡乱奔走,迷糊间到了长街。眼前即是镇桥,风中刮来咿呀之声,好像有人说话。他跳上屋顶,猫腰前行,透过稀薄月光,望见三个人架个东西。
料想必是那胡姓的差官同两名衙差,三人将那马公子丢入水中,就这么咕咚一声,可怜人做了哭诉无门的水鬼。秦由的心向肚里滑去,百万分难受。若非与巧姐先有承诺,他早就使“迷火珠”送三人去往无间地狱。
三人面对河水拜了几下,肩并肩地朝长街走来,胡捕快走到近前,消沉道:“妈妈的,虽是差事,怪不好受的。”一旁衙差凑过来问他:“巧姐方才在你耳边说啥?”胡捕快停了脚步,迟疑片刻,丧气道:“骂咱们是三条狗呢。”
三人彼此无话,步入漆黑,脚面缓缓地抬起,脚底沉重地蹭下,像个虔诚的信徒在佛前叩拜,嚓沙嚓沙,愈来愈轻。
秦由唏嘘之时,长街肉铺店门吱嘎声响,一条黑影如离弦之箭射向河边,他足不粘地,单掌击向地面,借力旋向半空,直挺挺倒栽入水。秦由未及细看,自长街各处又窜出五条身影,岸边齐聚,高矮胖瘦皆有,人人都是黑衣黑裤,黑罩蒙面,看身法都非等闲之辈。
其中有个身形苗条的黑衣人凑近水边,似是凝神观望。有个男声出言宽慰道:“罗三弟的水下功夫当世无两,五妹怕甚?”他话音刚落,一道白影鲤鱼跳龙门的架势跃出水面,苗条的五妹看准来势,白影底下双手一抄,五指锁扣,平地上托举着白物连转三圈,待余力卸尽,才将他平稳的搁在地上,正是那位殒命辞世的马公子。
胖黑衣上前问道:“不会淹死了吧?”
正这时水面钻出一颗脑袋,回道:“沈二哥,巧姐的闭气法门能管两个时辰,应是无碍。”略一作力,他湿漉漉地纵上岸来,顾不及拧干衣裳,先顾念了马公子的安危,但见他眸眼闪动,这才放下心来,将他身子反转,在其后颈几处穴位反复揉按。不一会,马公子吐出几口腥水,幽幽醒转。五妹怀里掏出个两寸高的白瓷瓶子,拔去木塞,凑他鼻子底下让其闻嗅。
“救姻缘十年只淬一瓶,这都舍得取出来用了,五妹真慷慨。”罗三哥调侃道。
五妹细声细语说道行了,妥收了瓷瓶,轻唤那胖黑衣,说道:“沈二哥,你扶他坐起。”紧接着冲其中个矮些的黑衣人招招手,恭敬道:“孟四姐,请你的索灵针。”
矮个的孙四姐嗯了一声,袖中摸出四枚金针,朝干瘦的黑衣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赵六弟,劳驾。”干瘦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右手三指接过金针,拈花指法顺形捋了两遍,直至针体微红,触之发烫。
金针由孙四姐扎入马公子后背要穴,并非寻常郎中手法,她在离他尺许远处撩动五指,金针竟自在活动,与人手操持无异。针运数十次,再看那马公子的背影由衰颓而笔挺,渐显生气了。
一位身材中等的黑衣人,在两人身后来回地踱步,待四姐说句好了,那人右手握个东西择四处连点四下,金线与四姐中间慢慢露出四条莹绿色的线来。
秦由目力所及,瞧不太分明,但也看个梗概,心说原是提线木偶的戏法。他转念一想,垂垂将死之人,须臾间涅槃重生,这几人的医术武功确实神乎其技。
那马公子肩是肩,手是手,渐渐活氛起来。孙四姐一脸疲态地将金针交予赵六弟。六弟信手一握,轻烟钻出掌缝,金针化得无影无踪。
孙四姐转身说道:“乔大哥,金针得重制几只,不然下回遇着险恶,咱可来不及准备。”
乔大哥连连点头,鼻子里哼唧,他走到马公子身后,单手揪住他衣领,说道:“走吧,咱们待你仁至义尽,你逃去别处,别再给咱们添麻烦了。”
五妹附和道:“大哥说的是,镇口界碑底下有个烂木盒子,内有纹银数两,你去别处谋生吧,若非巧姐的安排,谁来耗费这许多救你。”
马公子闻听此话,“扑通”跪伏在地,感激涕零道:“诸公大恩大德无以回报,但愿来生化作牛马侍奉左右。”
乔大哥听他说“牛马”,眯起眼来,从眼缝里打量他,问道:“恩义是小,倒是你爹娘不共戴天地仇恨,你个读圣贤书的肯就这么算了?”
马公子缄口不言,身上的苦痛尚有见好的一日,可心里的畏惧却是道撕开缝不上的伤口,越往深了看越使人胆怯。或许隐姓埋名过过安生也未尝不可吧?
五妹张嘴要说话,乔大哥举手阻她,扯下自己的面罩,低头道:“马公子,抬眼瞧瞧吧?”
马公子先前只觉声音耳熟,这下仔细端详,惊喜道:“乔大,不,乔恩公,怎么是你?”
乔三又指指其他几位,问道:“你再瞧这几个可都认识?”他鼓起双腮,气吐之际虚劈一掌,这几人面罩如刀割般坠落,一一显露真容:肉铺的沈九、鱼肆的罗不淹、媒人孙婆姨、蛮花楼的玉娘、酒楼赵伙计。
马公子惊讶道:“我只道仗义每多屠狗辈是书中奇谈,不曾想果真有恩公这般的侠义江湖。”
他惊喜交加,可房顶的秦由却惟剩惊吓。这乔大所使的是“破巽手”,传自佛国天竺,原以魔王“波旬”为名,掌风如利刃,全力施展更能坏人神经,扰人心神,据传是中原邪魔六鬼医之首“鬼华佗”的独门绝技。他早年在山西龙河曾偷瞧一场比试,一黄衫客使来五招,便叫对手及观者七人,自绝经脉而亡。如今他脑中回想乔大模样,越想越似那黄衫客,不自觉浑身颤栗,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马公子,咱们救了你,你也显一显读书人的气节嘛!”乔大说话间负手转身,望向长街屋檐,语气转而舒缓道:“不过,凡事在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呢?衙门里的,乔大依您吩咐做足事了!”他说完领着众人朝秦由藏身处躬身一拜。
秦由直吓得魂飞天外。他偷儿习性于危急处总能先行察觉,当即如蝎子般倒退身子,徐徐后撤,待两脚碰触地面,立马发足狂奔,他惟愿尽快逃离这诡异莫名之所,恨不得生出四蹄才好,什么英雄侠义全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4.
几日后,梨木镇依旧风沙不歇,地面积了蛮厚的沙土,万物皆褪出古旧斑驳。长街被尘土雕琢,更加枯瘦死寂。
也不晓得从哪里跑来一只体型硕大的狗,坐起来约摸半人来高,体毛乌黑油亮,阔口獠牙,土黄的蛾翅双眉,自他来后周围的野狗都隐匿不见了。每日它在长街招摇过市,酒楼肉铺混过吃喝,午时定去河边枯坐,有时也趴在衙门口石狮旁,睡至黄昏人定。
没几天,风言风语传入县老爷耳边,说是此狗乃马公子还魂转世,知晓县老爷素来怕狗,特化此模样来索老爷的命。县老爷跟师爷大发雷霆,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马家三口自寻的死路,与我何干呢?
师爷是浙江的,赶忙献上一道聪明计,说不若将此狗圈养家中,可给百姓瞧瞧老爷那足以撑船的肚量,好叫谣言不攻自破。
商量既定,乘大狗酣睡之际,衙门里两个仆役取出狗圈套住它脖子。它惊醒后反抗挣扎,差点拖倒两人。可巧姐赶来,这狗却出奇的平静,舔吮了爪子,主动随她进衙门去了。
巧姐知马公子尚存人世,于市井转生奇谈自然不信,但她留神观察,此狗也非寻常物种。它后腿比一般的狗子曲弓要小,前后肢长短粗细迥然,身形瘦长,脑袋斗大,疾走时三分似鹿,七分像猿。人来抚它、逗它,并不仰面朝天显乖弄萌。蹲坐咀嚼时不急不缓,有翩翩君子之相。相比其他狗儿喜欢人前纠缠,它倒更乐意择一处犄角旮旯,阴凉无光的所在,匍匐着虎圆了眼睛四周观望,仿佛一位画家在萧索中捕捉生机。
县老爷对此狗初时还颇多畏惧,可后来见它不吼不叫,性情温顺,实不似那些毛躁粗劣的畜生,又看中它憨厚勇壮,似可抵御外贼,不几日便准它与自己同行出游,同屋而眠。
巧姐看老爷破了狗戒也自高兴,心说:若再添几条看家护院的,将来我外出走动也可少些挂碍了。
这一夜秋风徐徐,正是好睡时节。
护院的师傅告了病假,巧姐怕顶差事的衙役敷衍塞责,便起身去院内巡视。她一路走来半个人影也无,暗忖那衙役肯定哪里躲懒去了。她行至老爷这院,侧耳听里头鼾声大作,心说:得亏夫人回了娘家,不然谁能忍这雷鸣,她摇摇脑袋打算回屋歇息。
正这时,屋中传来咔咔响动,旋即有“扑哧”之声,她心生狐疑,窗纸上戳个窟窿,虚一目渺一目朝内窥看。借着一点月光,朦胧间瞅见那狗竟弓着腰,矗于老爷床前。
巧姐虽武学上修为极高,奈何终究凡人,突见此异像,还是煞白了脸面,呆若木鸡。等到屋内鼾息骤停,这才心说不好,呼哈一声,穿窗而入,喝道: “呔,何方的妖孽?”她一掌挥出,使了全力,掌心红光四溢,如铁水泼出炉来,可那狗探下身子,四肢着地,撞出门去,夺路而逃。
巧姐牵挂老爷,不忙追赶先行察看,但见老爷心口处插着一把利刃,直没入柄,血腥味自伤口处汩汩窜出。她颤抖着探去双指,可他鼻下静若死水,浑无气息,往生极乐去了。
她瘫坐地上,伸出右手来朝自己脸上扇去,一遍又一遍......
却说那狗片刻不歇,奔至桥头,桥上六个黑衣人立马迎了上去。
为首那个问道:“如何?大仇得报?”
那狗艰难地直起身子,骨头关节咔咔作响,狗嘴深处吐出喜悦:“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为首那位右臂一横,说道:“我们等了几日,还道你书生脾气,下不去手了。那嗜血散的解药方子可曾抄得?”余下六人也聚拢过来,目光咬住那狗,眼神里满是期待。
狗黯然道:“没抄。”
六人脚步一错,神情懊恼。那狗哈哈一乐,说道:“恩公吩咐,安敢不从。这巧姐当真厉害,我差点回不来呢!抄是没抄,可全记在脑子里了。”
为首的欢喜道:“好,好。待你将药方写下。我用药水熬制还神膏,帮你洗去这狗毛狗头,还你本来容貌。四妹的金针、正骨之术可帮你将腿骨接续还原,不出半年你恢复如常,逍遥天地任你遨游。”
狗感激道:“诸位恩公想此妙计助我复仇,救我性命。我知恩图报,自然也要助你们脱离苦海。”他望向天边暗淡星辰,喃喃道:“佛说骂人得骂,击人得击。爹娘,县老爷坏事做绝,果得此报!”
“马公子,佛经上也教你以怨报德了吗?”声到人到,巧姐手中握一把宝剑,披头散发,双目带火,自长街深处走来,“乔大,早该杀了你们几个!养蛇自噬怨不得他人,今日方知邪魔外道不可教化。”
乔大仰天而笑,反诘道:“我们受你嗜血散钳制,像狗一样为你所用,空有一身本事却要咱专干下九流的营生。你说咱们是邪魔外道,可你名门正派手段不见如何光鲜!你倒自诩恩义,怎不随那狗官一同赴死?”
“姑奶奶叫你学好,你不学,好,我便要世间永无鬼医。”她语带威严,赫然拔出长剑,如虎扑来。
五名黑衣人冲上前去与她缠斗。她右手宝剑挥舞,恍如月光寒过,只轻巧一削,便夺去一人首级。余下四人齐喊:“五妹!”声嘶力竭,悲痛不已。
乔大见状,低吼一声,跃入战圈,单劈一掌,气劲与宝剑相撞,火花四溅。巧姐剑尖抖颤如花,截住乔大的破巽功法,暗地里偷施一掌,堪堪命中一人。那人胸口着火,哀嚎着地上打滚,片刻烧成个火球。
乔大怒不可遏,骂道:“贼婆娘!南海双剑怎会收你这心肠歹毒的?”他左右手轮番挥劈,势若惊雷。
巧姐冷哼一声,左手运气抚过剑身,那宝剑变得通红炽热,她身法如雀,挥舞这条凶悍火龙,与四人相斗游刃有余。
“引她至后山!”乔大疾呼,既难与她匹敌不如暂避其锐,耗其体力再谋胜计才是上策。三人听闻同使个虚招,随乔大撤后三丈。
那马公子见他们败走要逃,心急如焚,一着急又伏到地上,伸爪想搂住乔大的腿。乔大厌恶地踢他一脚,说道:“写下方子,等我回来!”
五人各施腾挪翻转之能往后山逃逸,巧姐哪容他们活命,利箭般追袭而去。
五鼓天明,风沙未起,梨木镇从睡梦中醒来,又要面对另一个噩梦。
马公子蹲坐岸边等了两个时辰,他对这吵吵嚷嚷的世界毫不关心,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乔大等人离去的方向,心海里荡漾起某种期待。
他觉得身上的狗毛正往肉里钻,痛得它想叫,痒得它想在地上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