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戒

钻石.jpg

我在这片瓦砾中,已消磨了快一个甲子。

我也曾被捧在权利手心里而荣贵,也曾映衬着朱红的蔻丹而飞扬。那一寸间光彩夺目,是我天生的能力。我是女人间的和氏璧,是手指间的随侯珠,也是弄玉吹来凤凰的玉箫。

在我不算长的一生里,有三个女人。

沙漠

第一个女人当然算不上美艳。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南非的沙漠。她皮肤黝黑,粗糙而短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原本我是感觉不到的,也是不会痛的。她呵了一口气,抹去蒙蒙的雾——我心头的雾也被一道抹去了。再被磋磨时就感觉钻心刻骨的疼。她看我的神情永远那么认真。虬曲而刚健的发编成了一条条小辫子,缀着七彩颜色的绳,她的眼睛和她的发一样深邃,嘴唇肥美,皮肤像黑油光纸,泛着细细腻腻的碎光。

没过多久,我迫不得已而随波逐流,远离了这片与海接壤的沙漠。她不可能来送我的。沙漠里的人向来不受上天眷顾,上天不会为沙漠而感发落泪,她们的一生,很匆促,很匆促。

她是唯一一个会认真看我的女人。她的目光像此刻的月光一样皎洁。……迩后,我就在飘忽中零落一生——是洛阳城东的桃李花,飞来飞去,飞去飞来,不知落在谁家。

上海

我跟随一个印度珠宝商,来到了东方瓷之国,她丰美富饶,却也让人觊觎。那个时候她落魄,苍蝇围绕着腐肉乱飞,她只能苍白了脸咬紧了嘴唇隐忍。

来了中国之后,我一直在睡觉,即使上海封锁也没我什么事儿。墙上石英钟兢兢业业,滴答滴答数着走,每一分每一秒如数家珍,不像我,流水的日子,一去不回头地东去。一日,一道光破门而入,我被闹醒,接待主顾。

——“嗳,这只好像好点。” 男人就着女人的手心看着,轻声笑道。

……好美的人儿……凑得近了,能闻见她耳后脖子和臂弯的香水味道,丝丝缕缕,顺着鼻子向上,嵌到脑子里。她是个难得的尤物。我对女人一向不会看走眼,但女人自己,总是看走眼。

——“六克拉。戴上试试。”店主道。女人把这方寸间的桎梏套入中指,在台灯下细细打量。

十一根大条子成交,从今以后,我也是有主的啦。

「快走!」,她对男人低低说了一声。这一声带了诅咒,她再没出现过。我等了很久。等到心灰意懒。

其后战乱,几经过手。我不像木头一样,几十年便走入腐朽;我也不是年年的花开,红不过百日。我既苍老又长生,可以豪掷光阴。我不急。就是没意思,百无聊赖中消日……

京城

我进了丝绒礼盒,送去给她妆点妆奁。她的妆奁里华珍溢彩,和她的画报一样,艳慕了整个京城。男人送珠宝给女人妆点,女人则簇在男人身畔装点男人。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没有人会娶既是婊子又是戏子的女人。精明的男人很少给女人无情无义的机会。她明白,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怎么说……皇帝后宫有了三千妃子还独宠一个的,毕竟也就寥寥。她拥有的太多,我能打动的欢心只是一时,送了客把玩两天炫耀几次,就打入了冷宫雪藏,哀哀唱着宫怨;她拥有的却也太少,珊瑚树、琉璃碗、石英钟、波斯毯,都进不去她的心里。只有个文彬彬的秦先生,送了条细银手链,她时刻戴着。

「形势不好,我要走了……我……带不了你……」

他来告别,两个人陷在沙发里依偎着流泪。他毕竟没有带走她。

再往后的日子,她被红给淹没了,挣扎着抓住什么,可怜极了拼命把自己藏起来。昔日的名角儿转眼成了鞋底卡着鞋缝的一块泥,受尽了鄙夷践踏。

当裹挟着红的人潮褪去,她坐在一地玻璃里哭,被剃了阴阳头,一半黑一半白,参差对比着昨昔与今日。脸上满是淤青和指甲抓痕,大腿被玻璃划破,血流了一地。她站起,一瘸一拐,从废墟里小心翼翼捧来了一块镜子碎片,尖利极了的棱角。红们抄走了三十多斤黄金,打碎了日光灯管,收走了二十多克拉珠宝。秦先生送的手链直接从她伶仃的手腕上扯下。那一天,天青的就像她手腕内侧的血脉。

天渐渐暗了。她对着残破的镜子梳头,捏着断了的口红涂结了血痂的嘴唇,一边涂一边咿咿呀呀婉转唱着《别姬》。口红融在指尖,她搽了搽,匀在了两颊。她去浴室洗手,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洗手台下的瓷砖后头,摸出了最后的一点私藏。什么都是身外物,连往昔也是身外物。就着哗啦啦地水声,身外物们都被冲入了下水道。

——黄泉不过是另一条下水道。

那一天的月光斜斜地咬着牙,从破了的玻璃窗里照进来,映出了飘摇的新鬼。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在房子的折角处拦腰拗断。残破的水晶灯横斜着枝枝丫丫,呻吟着折射月光。枝枝丫丫下垂落了一根丝带,丝带另一头,系着名动京城的她。我没被冲走,沉在水管的U形处,水锈、恶臭与污发……

再后来,这片老房子被推倒,我在这瓦砾中,已经消磨了将近一个甲子,又不知道该消磨到何处,何处才是尽头。

其实她们一直不知道,我刚强,可以划破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坚硬,除了火和我自己,没有什么能够毁灭我。我并不会发光,炫目耀眼的光芒不是我的,我只是和月亮一样转折光。我与淑女佳人的明眸对视,被挂上夜空与星星比拟——可是那不是我,那只是诗人的信口雌黄。

我也不是天生就该成为戒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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