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要超越人品和道德,也要超越才华。否则,就读出个痞子流氓,或者如张爱玲,见到他,心就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但仍是欢喜的,并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大部分人读胡兰成的书,是因为张爱玲,我也不例外。三月末的武汉,柳絮飞时花满城,早樱已匆匆在谢去,但无碍,杂英满芳甸。晚樱迎着暖风,开了一树的繁盛的嫣红;鸢尾花也开了一片,摇曳着透过鹅黄浅绿的梧桐叶缝的阳光;连翘、迎春,一串串的金色铃铛,仿佛风一吹,都能溅落笑声···春和景明,宜散步、看花,无所事事。顺着山路蜿蜒徐行,复合的花香扑鼻而来,心也跟着明朗起来。在鸢尾花从中小坐了片刻,东南风吹着耳鬓的碎发,把紧皱的心一寸寸的吹开,吹暖了,也吹柔软了。想起读过的好句子:“如今我重拾书本,感觉天地之间充满学问,一啄一饮都是一种宽慰。”春宜读诗,只谈风月。
漫无目的在一排排书架里徘徊,也觉得心安。本想找本台湾诗来读读,却遇到胡兰成的杂文集《山河岁月》,午后无事,闲来翻翻。从前读张爱玲的《小团圆》,为参差对照,窥视这段民国爱情,找来《今生今世》读过。午后的图书馆,窗外春鸟鸣啭,书中亦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用来形容胡兰成,这位诗经里的风熏出的才子,最是贴切。我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喜欢他的书,有人评他的文章“有风度而无气度,有灵气而无灵魂。”,极恰当。然而,不得不承认,他的文章读下来,如一幅画卷铺展开来,春光旖旎,摇曳多姿,在水一方,佳人顾盼生姿。从胡兰成、林语堂、梁实秋到董桥,算是一个路数的才子,他确实堪称个中翘楚。所作《民国女子》等篇目,在同时期的散文中,亦属出类拔萃。
性灵聪颖的胡兰成,属于旧式才子,若干毛病,大抵都与此有关。他从中国古典文学里吸取了雨露菁华,文章做得清丽别致,还能能于一点上写“透”。谈历史考古,他写道,“陌上拾得旧花钿,方知美人昨日来过。”读来莞尔。对比中西文明,他说“西方虽有五伦,而无五常,有社会而无人世,有时间而无光阴。”《今世今生》中,天花乱坠,不乏戛戛独造,用情浮泛,不乏深刻入骨。他是矛盾的个体,为文与为人皆如此,他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草木水同色的消融和解。
“我想有一天,不得不与你分离,断不会去自杀,但是我也不能爱别人了,只能萎谢了。”张爱玲曾对他说。从前不明白,高傲如她,是如何低到尘埃里去的。或许如他自己所说“对于女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知。”,读胡兰成三四十年代的《张爱玲评传》,端的是比别人看张更高一筹,他的确是张爱玲的“解人”。“读者看你只看热闹,只有我为你闻鸡起舞。凡是与爱玲有关的事物,我都认为是好的。”这番情意,断不是假的。而民国的“临水照花人”的评语,出自他的口,方才“不隔”。
二人相识于《封锁》发表后,并陷入热恋。在《山河岁月》中,他写自己流落温州,“爱玲取道丽水,千里迢迢来看我,两人同去街上走走,路过纺织厂,在窗口看人织布,那女工襟边佩着一朵花,坐在机杼前,只见织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真真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玲打算把它写出来,先记下杜甫两句诗:香稻啄馀鹦鹉粒,梧桐栖老凤凰枝。”春色融融,草长莺飞,曾经陌上花开,他们也曾有携手的好时光。张爱玲之后作《花凋》、《年青的时候》、《鸾鸿禧》等篇目,才开始使用“参差对照”的写法,逐渐进入写作的成熟期。没有胡兰成,只怕也没有张爱玲。
从来才子只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略现世安稳。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女人始乱终弃?他是太自我的人,读《今生今世》,只觉得他总能用一套解释人生的逻辑来达成与自我的和解。他从自己的处境来知历史,来知万物,看山河岁月,人情妩媚,然而,这情,都是他自己的。旧式才子的毛病,处处留情不守情,都只爱自己,女人是排遣寂寞或者诗意情怀的工具。
他与张爱玲,说来不过是段婚外恋,一个痴心女子薄情郎的老套故事。然而,谁说没有过花满春枝,天心月圆的时候?他给她写过婚约:“给你现世安稳,愿岁月静好。”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到,30岁的时候,仍在日记本上写道,“宁愿住在溪边,听水声潺潺,以为你是因为下雨才不来。”
两人写情书,张写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相知,所以相爱。他是春和日暖的春野,桃花疏影。她是不安的女儿心,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荡春如线。于时光的无涯荒野里,遇见了你所遇见的人。
隔了灰蒙的人群和时光,那百转千回的心事,早已面目模糊。才子佳人音容渺渺后,心平气和的回望,不为谁叹息。傅雷说,张爱玲是20世纪最美丽的收获,我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