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正押着莫玄羽去花园,途经练武场时,众门生看见本应在打扫回廊的人和聂家的二少爷走在一起,不禁凑在一块嘀咕起来。其中虽不乏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者,但聂怀桑的名声究竟也就是个草包,仙门百家就算看在他哥哥的份上,叫他一声聂二公子,也并没人乐意放下身段去巴结他,故而看向莫玄羽的表情愈发不屑。
并没有人知道莫玄羽心中已经想了一百种自我了断的方法以摆脱这个煞神。聂二自然也不知道,他满心都是结识了新朋友(他单方面如此认为)的愉快,并恨不得立刻找人分享这份愉快,不论是谁都好,但这个人选一定不包括他的亲大哥。
于是他们迎面撞上了由金光瑶和蓝曦臣陪同着的聂明玦。
莫玄羽前世并不曾与聂明玦近距离见过面,猛然撞见高过他将近一尺半,有他两个宽,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赤峰尊,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缩着肩膀恨不得钻进地里。方才还一脸玩世不恭嘻嘻哈哈逗着他玩的聂二也没好到哪里去,垮下来的脸色又不敢全垮着,似哭似笑地耸搭着向三位哥哥打招呼。
聂明玦惯来张口教训人,见聂怀桑说是去找金氏门生切磋,却押着人家小孩子欺负,不禁火往上撞,喝道:“畜生!你就是这样与人切磋的?赶紧把人放开!”
聂怀桑闻言吓得一抖,唰得一下把搭在莫玄羽肩膀上的手抽了回来。莫玄羽听闻聂明玦护着自己,壮起胆子又偷眼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威风勇武的一个人,最后却死得那样凄惨。”于是心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悲凄来,一时间竟也顾不上害怕了。
许是他表情太过悲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聂明玦更认定是不成器的弟弟招猫逗狗失了分寸,抬手就要往脑袋上招呼。蓝曦臣见状赶紧拦下,道:“大哥息怒,怀桑素来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还是先问清楚,如果真是他淘气,再责罚不迟。”
聂怀桑有人撑了腰,立刻顺杆爬道:“二哥说得有理,不信你们问他,我只是看他在那里一个人扫地怪寂寞的,带他出来溜溜弯。大哥你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打要骂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莫玄羽想起魏无羡与聂明玦共情之后说聂明玦死前性情越发暴戾,暗道:“难道金光瑶已经开始在清心音上动手脚了?”
蓝曦臣奇道:“何时金氏的门生也要做这等粗重活计了?”旁边金光瑶尴尬道:“这是昨日刚招的门生,今早点卯的时候来迟了。其实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往常众位长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父亲不知为何偏偏把他揪了出来,还令我依律责罚,我只好找个活给他干。其实就是摆个样子,做多做少,做好做坏都是没有人管的。”
莫玄羽心中冷笑:“真是泼得一盆好脏水,又做得一个好人情,你怎不在我扫地之前告诉我做多做少做好做坏都无关紧要,要不是被聂二公子拉出来溜大街,老老实实扫完了地,岂不是白累坏了我?”
“对呀对呀,”聂怀桑越发理直气壮起来,道,“反正就是做做样子,他也做了有一会了,你看他又瘦又小,哪有力气扫地,扫也扫不干净,所以我带他出来歇一歇,根本没有欺负他,不信你问他!”
聂明玦冷哼一声,看向莫玄羽,问道:“是这样吗?”莫玄羽一个激灵,把刚刚拼完整了些的魂,又吓飞了。
蓝曦臣见他吓得厉害,矮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别怕,慢慢说,赤峰尊素来刚正不阿,若是怀桑欺负了你,他也会为你做主。”
突如其来的温柔比什么都激烈地冲击了莫玄羽的三魂七魄。自母亲去后,无论是屈辱,恐惧,愤怒还是悔恨,都像暴风骤雨一样加诸他身上,唯独没有过温柔。他抬起头看向笑语盈盈的蓝曦臣,这样好的一个人,却也屡次被利用,被愚弄,害死了自己的手足兄弟。
他垂下眼,怕自己流露出对对方的同情,低声道:“聂二公子是好心,也没有欺负我,还望聂宗主不要责罚他。但是逃避责罚偷工减料很不好,我还是应该回去把地扫完。”
聂明玦听罢冲聂怀桑道:“你学学人家!二十来岁心性还不如一个孩子。”
聂怀桑低声嘟哝了句什么,他大哥眼睛一瞪,他立刻改口道:“我这不是正要跟他交朋友好好跟他学嘛。那个,三哥,你看他都被我带出来了,瞧瞧他累的头都抬不起来了。横竖你们罚他就是干活嘛,这样,你让负责他招待我,当个陪玩,就把扫地的事抵了,好不好?”
既然聂怀桑开口相求,金光瑶又哪里会不应允,横竖金光善这个爹当的也并不上心,根本不可能查问一个已经确乎没什么用处的私生子的行止。
聂明玦又教训了聂怀桑几句“只知道玩”“荒废修行”之类的话,却也没有反对,挥挥手让聂怀桑滚远点闯祸,继续与两位义弟边走边商议正事。
却说聂怀桑看着几位哥哥走远,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腰板又直了起来,哥俩好地拍着莫玄羽的肩膀道:“不错不错,装乖装的很有几分灵性,哥哥果然没看错你。”莫玄羽连称不敢道:“聂二公子身份尊贵,怎可自降身价,与小人称兄道弟。”
聂二潇洒地抖开花鸟折扇,边扇边傲然道:“你也觉得我是个草包,不屑与我结交?”
莫玄羽连连摆手道:“聂二公子哪里话,人各有长,您修为或许不及同侪,但聪明才智绝非旁人可比。”
别人若说这话,或许是虚与委蛇,假意恭维,而莫玄羽这么说,却是字字句句皆发自真心。只可惜此时的聂二是领会不了其中真意的。他哼了一声道:“说好话也没用,你要是没有看不起我,就老老实实给我当小弟,等你在兰陵金氏也登堂入室了,咱们俩也算身份相当,就也像我大哥他们那样,结个拜去。”
莫玄羽心中大罕,哪有人刚认识就打算结拜的,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结义兄弟义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小人人贱命薄,恐拖累了公子。”
聂怀桑一连呸了几声,道:“你小小年纪惦记什么不好惦记自己早死。我告诉你,我的小弟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么多年,哥哥我也就看上了你一个,你要是不听话,就还回去扫地吧,我也不管你了。”
他心里崇敬大哥,修为品行学不到大哥一星半点,便想把结拜的事先学上一学,只可惜当年同窗的世家子弟即便是没当家主也都在射日之征中功业斐然,在家中无不顶门立户独当一面,怎肯与他结拜?而那些愿意凑上来哄着他玩的又多是些蝇营狗苟之辈,他也看不上。如今这个小少年,虽然看起来像个兔子那么又怂又弱,但是说话行事都颇有章法,好好培养想必是个极好的小弟。
聂怀桑越想越得意,没留神让莫玄羽从他胳膊底下溜了出去。
“诶你去哪?”他伸手要拉,却见对方并没要走的意思,而是端端正正站在他跟前,抬头直直看着他。聂怀桑从来没被人这么仰视过,一时间还有点手足无措,他抓了抓脸,道:“你干嘛啊?这么盯着我看。”
莫玄羽看着眼下还一派天真的聂怀桑,想起魏婴对金凌说过,有两句话,是一定要说的,于是他开口道:“多谢公子替我求情。”
“啊?”聂二一愣,随即笑道:“啊……诶呀,一句话的事还值当你这么郑重其事地谢。那什么,你是昨天才入门的,金鳞台还是我比较熟,我带你到处逛逛,省得你以后乱跑迷了路。”
“那就麻烦公子了。”莫玄羽努力放下心中的惶恐,试图将聂怀桑只当做一个不务正业,每天吊儿郎当的公子哥,而不是前世那个机关算尽,运筹帷幄的幕后指挥,与他在一片片金星雪浪中并肩同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