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许多年后,该隐在雨中打坐的时候,依旧会想起那天隐山的黄昏。
“老人家,不知隐山可否渡得?”
“隐山十年,大雾不散。你若去那里,我渡不了你。”
摆渡的老者看着孤身一人的僧人摇了摇头。
那僧人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并未有回去的意思,只是依旧伫立在渡口。
丰都四十七年,暴雨将至,有人说这雨是因隐山的大雾而来,此雾非彼雾,据说是因为某位神眷因故含恨隐居山中,每怨一年,雾便重一分,现今已十年矣,隐山之处早已是一片茫茫。
而渡口旁边的船夫们口中近几年来也相传着一件奇事,每当清晨,雾气最重之时,总有人能看到雾海之中巨大的羽翼,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鸟鸣,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耳旁。还有人说,隐山湖最近总要莫名的漩涡,会把不幸的船夫卷进深渊,尸骨无存。
丰城有大臣向城主谏言,若此雨一下,必定洪水泛滥、涝难成灾,应求一高人去隐山,化凶为吉。
果真告示贴出不久,一个东域来的僧侣自称会化解此事,并动身前往。
“大师,五年前就再也没人寻去得隐山的船夫了,没人敢去,敢去的也没再回来。隐山不寻,你又怎化得此雾?”
僧人笑了笑道:
“我与这山颇有渊源,我在这,自会有人来渡我。”
船夫也不再说什么,拴住了木舟,径直的奔渡口边的酒馆去了。
“丰都酒好,喝了的人什么都会忘。”
僧人想着,拧开来时打的酒灌了一口。瞬间酒香穿肠,前世今生,也不过化成杯中影,苦难欢愉,也不过就是酒中尘。
“啧啧,好酒好酒。这么好的地方如果让水淹了不就可惜了么。”
“你说是不是?”
僧人抬起头,直视着站在船头的女子。
2
该隐来自东域,一路说经论道,喝酒泡妞。
本来就不是什么正道的和尚,自然在东域是臭名昭著,一直胸怀大志想要找个机会降妖除魔打个好名号,好有人资助修个庙宇,收几个弟子,受人香火,成一代宗师。
现在机会来了。
该隐早听说西边的隐山这几年不对劲来着,想顺道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出人头地,再来就是尝一尝丰城享誉四域的酒。果然非凡间俗物,就这一口,就有种让人羽化登仙之感。
“酒是好酒,不知你有没有继续喝的福份。”
渡船女轻笑的说到。
该隐抬头打量着船头的女子。披着一个暗红色的长袍,兜帽下只能看到半张脸,一双唇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看什么看?”
“小僧想去隐山,想看看施主是不是渡我的人。”
“哟,巧了,我这也在寻一个去隐山的买卖。”
该隐笑了,泡妞又搭船这事岂不美哉,刚伸出脚来,就听那女子道:
“上我的船一你要想好上不上且不许反悔,二报上名来 我从来不渡无名之辈。”
该隐心想,好刁蛮个姑娘。无意往船底一瞥,瞬间慌了神。
这船竟然没有底,再往下看就是隐山湖碧绿的水。
该隐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抬头撞见渡船女正在盯着他的双眼。
邪魅,妖娆,又咄咄逼人。
“怎么,这就怕了?”
说着就转过身去,噗嗤的笑了一声。又轻咳了两下,又恢复之前那副戏虐的口吻道:
“我这无底船也不是你能坐的,你要想去隐山,往西走,一直走到子时,你就会看见一座桥,桥头有个人,她若是同意,你就能去隐山了。”
说罢,便划着无底船消失在雾海之中。
3
实际上别看该隐现在一副酒肉花和尚的痞样,但还是个正太的时候也是他们逍遥寺的扛把子啊。
不对,是大师兄。
当时该隐在东域还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逍遥寺的大弟子,如果后来没发生那件事的话,他也不会离开东域。
那是一个平常的午后,该隐率领一众小弟,路过青楼门口。
逍遥寺自古就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美誉,该隐在以前偷看青楼春色的时候看到方丈从后门偷偷溜出来过。
经过多次踩点侦查,该隐有十足的把握,此时方丈正在青楼里与人云雨。
该隐使了一下眼色,小弟们四下散开。
预计着小弟到了后门,他清了清嗓子喊道:
“方丈!~不好啦!~逍遥佛像着火啦!!!真主显灵了!!”
喊罢,听得青楼内一顿吵闹。该隐一阵窃笑。随后便朝青楼走去,然而这时他却听到了远处的钟鸣。
将至子时气温骤降,冻得该隐一阵寒颤。
抽回思绪的该隐握了握手里的禅杖,看着越来越重的雾气,该隐望向隐山的方向,随即苦笑的摇了摇头嘀咕道:
“什么鬼鸟,什么鬼漩涡,吓小孩的屁话。向西走了这么久,连泼狗屎都没有,莫不是那丫头捉弄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
该隐猛的一抬头,刺耳的鸣叫卷携着一股飓风把该隐拍坐地上,头晕目眩之际,该隐扔掉禅杖,盘坐合十,双目微张,嘴念禅佛。顿时狂风骤停,一双利爪止于该隐头上一尺之处。
半刻之后,那凶物扇动翅膀,发出一声震耳的悲鸣,飞向雾中。
该隐立刻瘫坐在地,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在那凶物飞走前看到了一眼,其翅膀隐于雾中不过粗算下也有九丈长,其利爪也有衙门前石狮般大小。电光火石间的交锋该隐没取得更多的信息,不过他领略到一事:这破鸟惹不起啊。
说来也怪,当该隐恢复体力起身之时,发现这片雾气淡了许多,可能是因为那畜生走了吧,该隐心想。
他打量周围,不由得一阵错愕。
一座白桥,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4
逍遥钟鸣,福祸焉知。
该隐记不清逍遥寺的古训了,但知道眼前这座桥绝非寻常之物。
但是,隐山他非去不可。
那天他在青楼,并未寻得善果。
虽然一切起于一场闹剧,可命运的变换莫测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
该隐向着青楼内狂奔,他听到了红倌们夹杂着哭腔和恐惧的惊叫,那绝对不同于进鱼水之欢时的呻吟。清倌们的鼓瑟琴弦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下逃窜时的吵骂和烈火烧焦木头的劈啪声。
该隐逆着疯狂涌出的人流,冲过浓浓的黑烟,挤到楼内时喘的像头野牛,他往屋内望去,只看到方丈静静的在那里打坐,像一尊佛像。
该隐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东域逍遥寺的后山有条鲜有人知的河,知道它的老人们都称它为不周河,说是因为这条河从不周山上来,河水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传说逍遥寺的创始人就在不周河边打坐悟透世间真理,立地成佛,只给后世留下一尊逍遥佛像和一段传说。
“那老头是不是失足掉河里淹死了。”该隐抬起头问到,然而还没看到方丈的脸就被狠狠敲了一下。
方丈叹口气看着这个顽劣的小和尚。
“成佛后要抛弃人间的一切,欲望,感情,甚至肉体,极乐净土不容杂物。”
“哼,不如死了。”
“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佛给你的这条命啊。”
“好好活着”该隐含泪念叨着这句话,走到方丈身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然后凝视着方丈的眉心。
嘴念咒文,尸体燃起火焰,片刻后只剩下一片灰烬,和三颗纯白的舍利子。
5
该隐记不得和方丈相遇那天了,每回问他,那老不正经的就醉醺醺的说:你啊,河里捡来的!
直到有一天黄昏,该隐在前堂扫地。
他看到方丈坐在庭院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该隐以为这老头睡着了,摇摇头没再注意。
一直到深夜,乌云聚集,远山传来沉闷的雷声,夜雨不期而至。
该隐支了把伞,走到方丈跟前,轻轻的摇了摇他。
“回去吧。”
方丈缓缓睁开眼睛,雨水顺着他的皱纹流淌。
“小隐,我梦到自己老了。”
该隐很意外的没有嘴贱。
短暂的沉默充斥了庭院。
“遇到你以后,我总能想起以前,可能少年的我不会想到许久以后的自己是这样个行之将朽的老头吧。”
该隐没有说话,方丈自己轻轻的笑了。
“你是从不周河上漂来的,那天碰巧我在河边打坐,就把你留了下来。”
该隐依旧没有说话,他也没想到一直在期盼的答案结果竟然这么简单。
“你与佛有缘,为了不辜负上天给的这条命,要好好活下去。”
“所以为了要你记住你得到的,我给你取的名字,该隐。”
该隐微笑道“哈哈,我真的是捡了一个好名字啊。”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雨夜的逍遥寺,回荡在风中的不周河。
6
该隐面对着这座白桥,回忆止不住的涌出。
现在倘若有人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怕是会以为他已疯魔。
此刻,该隐脸颊两侧流着的眼泪淌过还未擦干泪痕,然而他却在微笑,仿佛在他眼前的就是多年未见的旧友。
人生在世面对欢喜和悲伤交的织情网,没有人不会沦陷。
该隐擦了擦眼泪,一步的一步向白桥走去。每走一步,脑中都会回想起方丈的话。
“若是有一天我死去,把我留下的东西带回隐山。”
“为什么啊?”
“我死了不带走什么,但我要把剩下的东西还给佛,我的道是佛指的,我的命是寺给的,落叶归根,可能也会有人在我未曾回首的路上等我,总要留个念想吧。”
“啧,臭老头好好的说这个干嘛,盼自己活不长么?”
“咳咳,叫特么师傅,让你记住就记住,我知道你小子记性好,我意思是万一哪天老子成佛了,别给人留什么把柄。”
该隐边摸眼泪边心理念叨:特么臭老头死妓院里,成佛你么也是个淫佛啊......
终于走到了桥头,该隐也控制住了情绪。
想必这雾气里定是有魅人心绪的法力,让本大爷这般狼狈,等查清楚怎么回事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该隐恶狠狠的想到。
只见那桥头站着一白衣女子,手里端着一个碗,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经过之前种种,该隐也不会蠢到以为那是个傻白甜等他撩的主,不过话虽如此,但还是要会一会此人。
“姑娘,请问.......”
该隐张嘴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那女子跟他对视的一刹那,该隐觉得自己在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人生。
女子漆黑的眼眸里,像是没有云的夜空,满是星辰璀璨。
一对淡粉色的唇,还未言一语,便已让人沉醉于其皓齿香舌。
有人道,离家数载,不忘妻颜。若是此刻说这话的人看到这张玉面,怕是也把世间绝色忘于九霄云外了。
该隐早忘记言语,只见那女子却是上前一步,对这呆滞的僧人举起手中的碗。
“我这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人什么都会忘却。你若是想去隐山,便喝了这碗酒。”
7
桥头醉酒生死梦,世间万般奈我何。
该隐看着手中的这碗酒,沉默良久。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罢了。”
他想这二十来年孑然一身,最后若能完成方丈的遗愿这世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鼓瑟笙箫,醉酒当歌,都不过是天上云烟,此刻遮阳蔽日,彼时无影无踪。
可怜了那老头,记性再好怕喝了这酒也会忘吧。
想到这里,该隐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再见了。
该隐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让该隐诧异的是,这醉生梦死听名字应是个烈酒,然而入口进喉才发觉这酒的味道极其平淡还带着一点点的苦涩,就像不周河的水。
醉生梦死也不过如此。
一步,脚下的白石如璞玉般,温婉,柔滑,该隐想起了女人的胴体,红尘中凡人皆有爱憎,他却连她们的名字都不曾记住,此刻连其存在都要忘掉,谈何逍遥。
两步,身旁的雾气缭绕,给人飘渺于云间之觉,该隐想起了东域大大小小的山峦,每一个早起的清晨,他都曾静静的记下它们的容貌,在夜晚与其道别,再在另一个起雾的早晨,与其凝视。
三步,桥上寒气逼人,从袖下刮过的风让该隐感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在不周河的竹篮里漂泊的婴儿,不知何来,不知何去。
四步,该隐面前一片茫茫,闭上眼,他看到了方丈留下他那天,老人,婴儿,和黄昏。
五步,该隐脑中浮现出明亮的眼眸,粉白色的双唇,一袭白衣,和耳边的痣。
该隐突然扭过头,朝雾中,对桥头,用尽平生的力气喊了出来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