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村是以枣树多而闻名一方的,清楚地记得,村子里房前屋后,大小院落,都有枣树,村子外东南西北,沟坎坑沿,也都有枣树。枣树环绕着整个村子,形成或宽或窄的一圈绿化带,去地里出工干活的人们需走过枣树林才能到庄稼地。村南和村北的枣树稀稀落落,无章无序。村东和村西的枣树则顺势成行,面积宽广了许多。
上学时学过鲁迅的一篇文章,开头一句“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套用过来,就是“小村庄有许多树,村里,是枣树,村外,还是枣树”。
我家住村子的东边,当然去村东玩的最多,恰好的是村东这片枣林最大,村东的枣树也最多。
村边有南北走向的一条土路,路两边都有树,贴近村子这边顺房屋走势歪歪扭扭的一行枣树,有的树根周围滋生些带刺的枣枝,不好凑到树根下。路东便是望不到边的枣树地了,地势坑洼不平,沟沟坎坎,地面上覆盖的杂草并不繁茂,那怕春天也没觉得多么鲜嫩。现在想来,一者,那是牛羊常年啃食地上的草叶,长不起来;更主要的,是沙土地,干旱,枣树又遮阳,下面长不出茁壮的草被。稀疏的草根,干黄无力的草叶连带牛粪摊儿羊粪球儿等像一块块破旧的毡片常年覆盖在这片沙质地面上,日月悠长,走进树林,弥漫着的是岁月留下的淡淡痕迹。
小时候对数字没概念,多少亩多少棵也不知道。只知道枣树已是连片成林。但村里人都不说枣林,而叫“枣树趟儿”。大概是因为枣树行列整齐,枝叶遒劲有力,独成一体,并不像杨柳那样相互缠绕,婀娜多姿。另一个原因是从我记事起,这片枣林已到了没落年头,林子深处的枣树体质赢弱,结枣很少,本应枝繁叶茂的盛夏,枝叶也不能完全覆盖地面,所以也便不再称之为“林”了。
现在是这样猜想,可小时候从未向大人们问及过它从前是否辉煌过,是否称之为“林”,因为村边、路边、林子边那数不清的枝繁叶茂、结果颇丰的枣树,足以慰籍我们肚里的馋虫,填充我们儿时的快乐。产量多少根本不在我们的思考范围。
枣树多了,品种也便多了,“墩子枣”“金丝枣”“闯杆儿”“硬巴落儿”“鸡蛋枣”“小枣”等在枣林中都能找到,哪种树长在哪里,哪个品种的枣儿好吃,即便是同一品种的枣儿,哪棵树便于爬上去,哪棵树得用棍子,甚至用多长的棍子我都心中有数,一清二楚。
更要好的是,不同品种的树,枣儿的成熟期都能错开,每年一放暑假,我们的心便飞到村外,我们的眼便总瞅着树梢,我们的嘴也便一直长在了树上,这样,一直延续到秋收之后。
五月,枣花盛开,整个村子都弥漫在淡淡的,甜甜的花香中,养蜂的老人也赶紧放飞蜜蜂,赶着多酿些枣花蜜,据说,所有的蜂蜜中,枣花蜜是最上乘的。但儿时的我们并不在意那不惹眼的枣花,只是枣花一落,那一日大似一日的“枣牛牛”便纳入了我们的视线,由最初的绿豆大小,长到黄豆大小。放暑假时,也便长成花生豆那么大了。我们都知道这时的小枣还不能吃,但天天看着,禁不住也要想法弄下几个来尝尝。青涩,还没有甜味。大人看见了,就说吃枣牛牛长疖子,我们不听话,偷偷照吃不误,疖子倒是长过,但不是哪个季节,想是他们心疼那幼小的果实,吓唬我们罢了。
待各个品种的枣儿一日日长大,长圆时,我们的行动频率会大大提高,尤其看到墩子枣树上那又多又密,又大又圆,绿中透红,红中透亮的果子时,便再也禁不住诱惑,书包地上一扔,找棵合适的树便开始上。树干粗壮我们抱不过来的也有办法,先踩在伙伴的肩膀上,伙伴扶着树呲着牙zhaizhai歪歪慢慢起身,我也便费力一搏能爬上去了。
枣树树皮粗糙,树枝有刺,磨破裤子弄伤胳膊腿是常有的事,所幸的是那个年代父母不惜孩子,我家姊妹又多,没那么多精力注意我,我没因此挨过打,还假小子一样地练就了上树爬墙的本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穷人的孩子泼辣辣。
不过偶尔也有翻车的时候,有一次刚站稳在树杈上,伸手要摘那圆溜溜的鸡蛋枣,猛然发现枣枝上的一条蛇正吐着信子看我,差点让我的手碰到。那份豪气轰然没了踪影,真正体会了什么是魂飞天外。直到我长大再也没去过那棵树下,再也没吃过鸡蛋枣,再也不敢看蛇,那怕电视屏幕上的蛇。
尽管成本不小,但上枣树一般摘不到好枣,最好的果子都长在树梢上。于是,我们便采取投掷法,拣些砖头瓦块类的东西,瞄准了枝头“呼”的一下,哗啦啦,啪啪啪,红枣落下,满地滚动,捡起来放在嘴里,脆生生,甜津津,几十年过去了,那份甘甜脆爽依然留于齿间,和现在超市里的脆枣绝不是同一种感觉。
“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打枣杆儿”,个时来月的时间,我们会有目的有选择地每天放学后找几个目标,痛快地吃个够,玩个够,上树本领和投掷水平在嬉笑玩闹间也更有提高。有一次和同事们聊天,偶尔得知她不会上树,嘁!鄙视!
后来,村里的大队长嫌孩子们糟蹋果子,便在盛果期派几个老人看着那些枣树,但林子太大了,一两个人根本捉不着我们,反而更增加了我们的战斗性,躲过“看青人”,瞄准了,打一枪,呼啦啦,待他们吆喝着向这边走来,我们便一哄而散。人进我退,人退我进,气得那些老头儿干瞪眼,毛泽东的战略战术常一次次被我们验证其正确性。
又过了几年,国家政策变了,实行了包产到户。我们村的枣树也分到了各家。有一日,父亲从会场上抓阄回来,进门就高兴地说:“咱们家运气不错,分到了村边路东的那一趟,那可是好树呀。”
“什么?”我一听,呆呆地看着父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要知道,那一行树,已经被我们扫荡过无数次了……
这,就是我那淘气玩略无拘无束的童年!
这,就是物资匮乏年代枣林承载的我们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