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公鸡也忒狠毒了一些。天蒙蒙亮时,便嚷嚷起来,不让人们多休息一会儿。
每个村中总有几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醒的比公鸡还要早,常常把还在熟睡中的公鸡吓得半死!他们这么早起床,不是为了早下地劳作,而是为了给家里人做早饭啊!
头遍鸡鸣过后,钱老爷子和其他人一样,也醒了。他坐了起来起来,伸了个懒腰,好让自己缓缓神。紧接着,他站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向柜子走去,并伸手把昨天的那张日历撕去。
“哦?”他吃了一惊,“除夕?”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狠狠的抹了抹眼,又瞪眼看了看,只见日历上的任何一个字都没有发生改变,他晓得自己没有看错后,脸上立刻显露出期待与沮丧共存的神情。不一会儿,那点沮丧很快被期待所淹没了。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脸霎时晦暗起来。“他今年还会回来不?已经十多年没回了,也不差今年。”
好多年前,他老婆去世了,他自己当爹又当妈,靠着几亩薄田和给别人打工,拉扯着两个女儿和唯一的儿子。
十二年前,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便在城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从此便在城里安了家。之后,他便没有了儿子的音讯,儿子也没有回来过。
他曾想上城找儿子,但怕儿子担心,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哪怕他非常想念他的儿子。
村中的老人都说,他儿子在城里发了财,生了根。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十二年来,每年除夕他都打电话给儿子,问他过年是否回来。一开始儿子总推说忙,后来便越来越不耐烦,脏字齐出。
“摆了,还是打个电话去问问吧!听他说说话也是好的。”钱老爷子边自言自语边把大衣披上,走出家门。寒风一阵刮来,他搓了搓鼻子,哈出一口白气。便小心翼翼地把屋门锁上,把钥匙轻轻地放进兜里。
村中除他家外,都早已几年前装了固定电话。村中还有许多人用上了手机。既然他不问别人借电话来用,那么他只能到镇上去打公共电话了。
南方的冬天并不是很冷,可他在通往镇上的油柏路上走时,从未感到寒风如此的刺骨。路并不远,很快他就走到了镇上。天还没有很亮,街上却已经很热闹了。
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的对联,大人走进走出地忙碌,儿童们则在自家大门口前嬉戏。街上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钱老爷子孤零零的从这些气氛中挤过。他从冷清中来,一眨眼的功夫,又要回到冷清中去——他走进了电话亭里。
他熟练地投下一枚一块钱的硬币,擦拭了一番电话键,按下并拨通了既陌生又熟悉的号码,手颤抖地拿起了话筒。
不一会儿,电话便通了。
“喂?您哪位?”电话那边传来了钱老爷子熟悉的声音。
“儿呀!”声音中透出无奈与沧桑,“今年还回来吗?”
“回!回!回……”电话挂了。
“啥?”他仿佛没听清,但他确确实实听到了“回”字,他只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慌忙的回个“啥”字。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就好像千年冻土突然解冻了一样。
他趁着这股兴奋劲,打电话给了他的大女儿,想向她“报告”这一好消息。
“是吗?爸?弟要回来?”
“恩!”
“先不管弟回不回!反正我和二妹今晚就可以到家了,不好,火车到站了,我先挂了,拜拜!”
儿子要回来,两个女儿也要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今晚大团圆啊!
他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不一会儿,回过神来。他觉得有点束手无策,仿佛有太多事要干,不知道先干哪样。
他清醒过来——干什么不得要钱吗?他迅速捂住了口袋,其实根本不用数还有多少钱了,他十分清楚——身上有八百六十一块钱,家里柜子底下还有整整一千五百块钱。
其实也没有多少件事要干,无非就是扫扫地,买点菜和贴副新对联。其中最麻烦的就属买菜了。
其实买啥菜,钱老爷子心里有数了,他要搞一顿大餐!
他匆匆的赶回家,从柜子底下取出那一千五元钱,便匆匆往镇上一家因烤全羊而远近闻名的烧腊店走去。
这家烧腊店有些年头了,店里的桌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油污,但依旧生意火爆。这家店的主人姓杨,与钱老爷子是故交,因与羊混的跟亲兄弟般,人送绰号“羊老大”。
羊老大的羊圈就在这家店后面。于是,店内的空气不可避免的有一股重重的羊骚味。
距离钱老爷子上一次来买烤肉,已有整整一年了。
钱老爷子跨进店里,“羊老大!”
“哟!老钱,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羊老大迎了出来。
“我来买烤全羊!”老爷子讲明来意。
“那,若不嫌脏,跟我来后院选羊吧!”
“那带路吧!”
绕过几个弯,便看到了一扇木门。钱老爷子隔着门便听到了羊“咩咩”叫的声音。羊老大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股骚味扑面迎来。
等他走进圈里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个怪物似的。
唯一没有看他的,是一只正跪着母羊身旁喝奶的小羊羔,它正闭着眼睛,仿佛很享受的样子。他浑身颤动了一下,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等羊老大帮他挑羊。
他挺了挺腰,叹了口气。
羊老大给他选定羊,在羊角上系上红绳,送去后厨。
“我这羊起码要九百多,咱是老朋友,加工费给你免了。”羊老大往地上吐口唾沫,“过年了,我想讨个吉利,一共八百八十八块钱。这是最低价了。”老爷子点了点钱,一言不发地递过去。
临走时,羊老大送他到门口,说:“晚上七点左右,我叫个小伙计把烤全羊给你送去。”
他可能是觉得,老朋友分别时不说点什么,会觉得十分别扭,于是生硬地回了一句“明年见!”
“明年见!”羊老大转身走进店里。
他摇摇头,把自己的精神从记忆中甩出来。
“想什么呢?那些都过去了!今儿可是除夕啊!今晚大团圆啊!抓紧干活,还有些活还没干完呢!”他想道。
一眨眼的功夫,当他把家里打扫的焕然一新时,才察觉已经到了傍晚。除了烤全羊之外,他还买了许多孩子们喜欢吃的菜。
他站在屋檐下,欣赏着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夕阳。
“爸!”他的女儿们回来了。
“咱炒菜去!”他说。
天渐渐地暗下来,烤全羊也闪亮登场了。菜炒完了,摆满了一台桌子,让人垂涎欲滴。
“弟咋还回没到啊?”二女儿问钱老爷子,“就等他了”。
“等我打电话,问问。”大女儿回答。
她拿出手机走出屋外,拨通了电话。
不一会儿,她神情异样地走进来,“弟说他不回来了,”她说的很慢。但这句话仍像炸弹一样,在他心上炸开了花。
“你把电话拨通,我来问他!”他歇斯底里地喊。
电话拨通了,他接过手机走出屋外。
“你又为啥不回来?上午不是说好回来的吗?”他怒火中烧。
“妈的!我上午什么时候说今晚回来了?”
“你为啥不回来?十多年了!”
“为啥?我恨你!”
“恨?你为啥恨我?”钱老爷子有点蒙了。
“当初你兜里有钱为啥不救我妈?”
钱老爷子仿佛被戳中了痛处,眼泪流了出来,“儿呀!那些钱是留给你读书的。”
“一条人命说什么也比我读书重要!”
“我那是为了你好啊!你妈和我都想看你出息。”
“为了我好?那你应该救我妈!”
“我……我……”
“不要说了!从今以后,你没有我这个儿子!”
“不……不……”
“嘟嘟……”电话挂了。
“爸,你怎么了?”他的女儿问。
他把手机递过去,“没啥!快去吃饭吧,我们不等他了。”
“爸!快进来吧!外边冷!”
“等会吧!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摆摆手,一屁股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寒风呼啸,仿佛要把地上的一切摧毁。
他的脸被刮得生疼,但他似乎没有感觉。他用几乎冻伤的手把眼泪擦去,并像个木头一样坐在那里,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梦里,那只小羊羔依然跪在母羊身旁安详地吮吸着母乳,而他坐在母羊旁边,抚摸着它。
随着一声鸡鸣,新的一年开始了。
突然,他被一阵咿呀的声音吵醒,一只口中不知衔着什么东西的乌鸦,飞向天空,它怕是要回去哺他的老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