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旅居加拿大,有一次访温哥华唐人街,发现了一家很特别的中国糕饼店。
小店隐藏在一条深巷里,店面很小,灯光昏黄,风格古旧,但摆在柜台里的各式糕点却异常精致可爱。
店里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瘦老头,斜卧在一张竹躺椅上抽烟斗,半睡半醒的样子。
糕饼的甜香混合着陈年木头的微酸,搭上淡淡的烟味,让我有种翻开一本泛黄旧书的感觉。
我仔细端详着柜台里的点心,多是南方糕点,想必这店主是来自东南沿海一带的人,是老侨。
但有一种饼与众不同,做成枫叶形状,姜黄色,标签上写着“枫糖饼”,这不是传统糕点,大概是店主结合当地特色的创新。
柜台摆着的一幅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上是一个中国姑娘,不过二十岁,面目清秀,长发披肩,一身素雅旗袍,立在一座小石桥边,眼眸幽深地注视着某个地方,仿佛要看穿这厚重的时光。
“你要买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大概是我看得太入神,没意识到那老头已经来到了我身后。那老头看起来有八十岁了,满脸风霜,但身量高大,我注意到他端着烟斗的手,修长而美丽。
“额……我无意冒犯……但是能不能请问一下,这座桥是在哪里?”这照片上的桥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让我想起小时候。
“在我的的家乡,是中国南海边的一座古城。”老头的口音地域特征很明显,我愣了一下,“您是窦州人吗?”他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能听出来?”我有点惭愧,“我祖上是那一带的人,不过我从小生长在外地,只偶尔回去走亲戚,但我家的老人还是那边的口音。”
那老头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五十七年了,窦州的杜家还在吗?”
一
老头名叫陈阿发,祖上世代做糕点,他也从小耳濡目染,学得一手做点心的手艺。八十年前,提起晚枫桥边的陈记饼家,窦州无人不知。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席上必须摆一套陈记的点心,才算是讲究。
阿发小时候,常跟着父亲去桥对岸的杜府送糕饼。杜老爷靠卖丝绸起家,打拼几十年成了当地有名的富商,自然迎来送往,应酬繁多,席上必少不了陈记的糕饼。杜府的管家在陈记当然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父亲每次总是亲自将糕饼装屉送去,也顺带上阿发,想让他见见世面。阿发最喜欢跟在父亲身后,走过晚枫桥,去杜府送糕饼。
阿发最喜欢杜府的大花园。从大门口到厨房要穿过整个花园,那些修剪整齐的奇花异草对小小男孩有极大的吸引力。他总是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溜开去玩。奇怪的是,他经常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小女孩,面目清秀,打扮华贵,却总是一个人,有时看书,有时摆弄花草,有时只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发呆。
二
有一次,阿发又偷偷溜开了,他看见小女孩站在一棵紫荆花树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嘿,你在干什么?”阿发问。
小女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发一下,脆声道,“我认识你,你是陈记饼家的少爷。”
“嗐,我不是什么少爷,我只是个厨子。”
女孩扑哧乐了,她笑起来眉眼弯弯,阿发觉得她特别好看。“你是谁?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花园里?”
女孩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小声说,“我二娘不喜欢我,她只喜欢弟弟。”
阿发很困惑,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娘亲怎么会不喜欢呢?
晚上回家,阿发问奶奶,才知道现在的杜夫人是杜老爷的第二任妻子。原配的杜夫人在生下女儿后不久就去世了。杜老爷又娶了一房太太,过门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大家庭的独子,当然被众星捧月般地疼爱,那二太太母凭子贵,越发得意起来。
那花园里的小女孩,想必就是杜府的小姐了。
阿发觉得不可思议,戏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不都是雍容华贵,呼风唤雨,要啥有啥的么。他觉得这杜小姐挺可怜。
三
后来再去杜府,阿发总是会藏点私货,偷偷塞给杜小姐,有时是几个鸡仔饼,有时是几块桂花糕。杜小姐最喜欢一种加了枫糖浆的黄色姜饼,吃起来甜中带点辛辣,阿发就总给她带这一种。
一来二去,两人熟了,阿发才发现杜小姐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冷淡懦弱。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都懂一点儿。阿发从小混在面粉糖浆的厨房,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几个,这并没有妨碍两个人交流,反而彼此都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杜小姐给阿发讲诗词歌赋,阿发就给杜小姐讲揉面的力道和烘焙的火候,大多数时候俩人都听得半懂不懂,可是开心。
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有一次,杜小姐竟然趁佣人们不注意,溜出了杜府的大门,跟阿发在晚枫桥边玩了一下午,也没被人发现。
四
时光一年一年地过去。阿发十九岁那年,父亲过世了,他成了陈记饼家的少当家。现在由他亲自去杜府送糕点了。
杜小姐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仍然喜欢独自一人在花园里呆着。阿发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把点心塞进杜小姐的手里,就偷偷放在紫荆花树下。有时候也给杜小姐带点儿民间的小玩意儿,木陀螺、泥公鸡、九连环……杜小姐总是爱不释手。
没有人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这一刻的时光有这一刻的美好。
那年冬天特别冷,杜老爷外出谈生意染了风寒,回来之后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挨过春节,终于往生极乐。
出殡的队伍很长,浩浩荡荡走过晚枫桥,把杜老爷送到城外的福地。阿发远远地站着看,看见杜少爷披麻戴孝,走在队伍最前面,杜小姐一身缟素,苍白瘦弱得像一片雪花,融化在茫茫的天幕里。
五
杜老爷一死,杜家只剩了孤儿寡母。杜少爷刚过十岁,不足以当家。杜夫人一合计,开春就给杜小姐说了一门亲事,是外地一个有权有势的军阀家的少爷。杜小姐要成了长官夫人,杜家不仅原有生意不愁,还傍上了靠山,一举几得。
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订婚宴很热闹,酒席当然少不了陈记饼家的糕点。阿发亲自下厨做了全套喜饼,都是杜小姐最喜欢的花色和口味。然后认认真真打扮好,用最精美的笼屉装了,亲自送到杜府去——这么多年,第一次不用偷偷摸摸地给杜小姐送点心,也是最后一次。
回家路上,手里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阿发站在花园里,远远看见冒着红光的宴会厅,隐隐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陈记的喜饼肯定会在酒席上博得一片赞叹。就当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杜小姐,阿发在心里说,祝你幸福。
路过那棵紫荆花树,他发现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一个制作精美的荷包,上面绣的一座小桥,桥下水面上一对鸳鸯。荷包里是一张女子的照片,面目清秀,长发披肩,穿一身素雅旗袍,立在一座小石桥边,一双眼眸幽深地注视着某个地方。
从此阿发再也没有去过杜府。不久,日本人打了进来,生灵涂炭,阿发在一个远方堂哥的帮助下,历尽千辛万苦,逃到了加拿大,凭借着做糕点的手艺,在唐人街站稳了脚跟,随后结婚、生子,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一辈子就过去了,就八十岁了。
六
“您没有尝试打听过杜小姐的消息吗?”我问。
陈阿发沉重地叹了口气,“后来我辗转托人问过。有人说,她在出嫁的前一天夜里,从晚枫桥上投水死了;有人说是上吊;有人说她死于战乱;也有人说她跟着夫家逃到了台湾…………”
“五十七年了,她给我的荷包和照片,我一直留着。”
“现在,我八十岁了,亲人也都走了,世间只剩我一个人了。”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咳了起来。
我买了二斤枫糖饼——就是当年杜小姐最爱吃的那种,加了枫糖浆的黄色姜饼,陈阿发说,这么多年,不管点心的式样换了多少种,这枫糖饼一直都在。
我还答应他,如果有机会回到家乡,一定替他去看看那座晚枫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