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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玉梅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时候,那次我路过一个当铺,她刚从里面出来,被一个人抢夺走了手里的钱袋。
身逢乱世,我从师学了一些武艺,并随身带着铁筷子防身。撞着此事岂能不管?我急忙拿出铁筷子甩了出去,正好打中那贼膝窝,那贼跑得正欢,冷不防受击摔在地上,跌得七荤八素,被我赶上按住夺回了钱袋。
穷寇不可逼,这个时代,巡捕不管事的。我放开那贼,从地上捡回铁筷子,威胁道:“敢回头打瞎你的招子(眼睛)。”贼人吓得不敢回头,一溜烟儿跑了。
她走过来,脚下轻盈而稳,上身却如松竹不动,即使遇见这事,似乎也没有一丝惊慌,她欠身万福,樱口轻开而不露齿:“多谢侠士仗义出手。”
“你数数这钱对不对。”我把钱袋递过去。
“不必了。”她接过钱袋,“还请恩公回寒舍款待,以报恩公万一。”
我看着她消瘦的身体,发白的面色,便不想给她添麻烦:“不用,举手之劳而已,咱们有缘再见。”
哪知她突然跪倒在地:“恩公若无要事,还请去寒舍,让妾身款待一二,若有要事,也请告知住处,妾身登门感谢,不然妾身心里过意不去。”
“你……快起来,不要这样。”我连忙扶起她,“我去就是了。”
她站起身,恢复了慢条斯理:“恩公这边请。”
她孤身一人,在京城一个胡同里租着一个小屋,屋子很破旧,里面却收拾得干净敞亮,看得出来平时经常打扫。
一进屋,她便让我坐在茶椅上,转身去了里屋。我看着屋里的布局,很平常的屋子,也没有什么花瓶、挂画之类的装饰品,只是这套茶桌椅十分显眼。茶桌上放着茶壶茶碗、青花茶叶罐,桌旁地上还有一个小木桶。虽然我家境还算可以,却也没见过这种高贵典雅的生活情趣,何况是住在如此陋室的人,这让我产生了好奇,难道她是什么没落权贵家的小姐?
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提着水壶出来了,原来是烧水去了。
她把水壶放在桌边,打开茶叶罐,茶叶的香气弥漫出来,沁人心脾。她把一些热水倒进原本就很干净的茶壶,涮了一遍,又把茶叶放进去,加水,等了一会儿,又把茶水倒在桌下小木桶里,又再次加水。
我有些傻眼地看着她操作,因为不懂这里面的规矩,有些不敢言语了。
她笑着给我沏上一杯茶,这才落座:“恩公大恩,妾身没齿难忘,妾身不会别的,想给恩公做件绣花大氅,希望恩公莫要推辞。”
“额……你是一个人住?可有家人在这边?”
她摇了摇头:“我并无家人,父母在我进宫时,就剩下半条命了,等我后来打探消息,却是了无音讯,想必是……”
“这……”
“我还有一个丈夫,几年前就病死了。”
“哎呀!实在抱歉。”我慌忙站起,想要道歉,她却微笑起来,“恩公请坐,不必如此。
“我的丈夫和我一样,都是宫里出来的,是太后赐的婚。
“宫里出来的?”我颇为惊奇,“那您是……”
“我就是一个宫女而已。”她说道。
“宫女?那您的丈夫是……侍卫?”
她笑着摇了摇头。
“那……御医?御膳房的厨子?总不会是……”我疑惑道。
“是公公……”她笑了,却让人看不出凄苦的神色,仿佛春风般和煦,让人费解。
“恩公见笑了,我在宫中十数年,各方面受到主子和姑姑们的训导,已经展现不出忧怒悲恐等情绪了,只有淡然和欢笑。”
“这……”我心里一紧,再看她时,却仿佛是一个异常美丽的监牢,里面关着千疮百孔的灵魂了。
“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可以。”她的眼睛望向屋子一角,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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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玉梅,在我13岁的时候,家里遇到变故,爹娘带我逃往京城,想要投奔一位远房亲戚,几经辛苦来到这里,已是几天没吃饭了。
来到这里后发现,亲戚已经迁走,不知搬去何处了。京都寸土寸金的地方,父母找不到地方落脚,正巧碰到宫里选秀,我的年龄合适,不说成为帝后或娘娘,哪怕宫女也是饿不死了,便报了名。
记得那是光绪15年,经过几番选拔,我被选进宫里,成了一名储秀宫的宫女。
我当时是从皇宫北面的神武门偏门进去的,神武门高大的门楼,朱红色的墙柱,尽显皇家气派。我当时想到自己将要成为这里的一员,即有兴奋,也有忐忑。
也是在这一年,光绪爷大婚,迎娶了隆裕主子(皇后)和瑾、珍二位小主。
好多人都以为,我们这些在宫里的人,必然都是吃着山珍海味,每天吃喝玩乐,其实恰恰相反。我进宫以后,先是在“姑姑”手下被训练教导,这宫里面的规矩浩如烟海,一切都是为主子们服务。
就说一日三餐,不许吃有气味儿的,葱姜蒜鱼想都不要想,吃完了嘴里带了气味,主子闻到了就是大不敬。而且不能吃饱,免得出虚恭。奴才一旦犯了大不敬,轻的脱光了打一顿再赶出宫去,重的直接处死,不可能罚完了继续留用,怕被奴才报复。
为了训练我们,姑姑们每天洗脸、梳头、洗脚、洗澡等,全由我们伺候;同时姑姑的衣服鞋袜也是我们做,每天拆、改、锈,从早到晚,稍不如意,非打即罚,若是打还好,捱一阵也就过去了,就怕罚,墙边一跪整夜也是有的。
不过宫里也有规矩,许打不许骂,都是主子的奴才,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而且对宫女,不许打脸。所以后来慈禧太后让隆裕皇后打珍妃嘴巴,也是赤裸裸的羞辱,骂她连奴才都不如。
储秀宫原是妃嫔住所,因为慈禧太后在这里生了同治帝,在此之前,她不过是个嫔而已,母凭子贵成了贵妃,她久居于此,一是缅怀受咸丰之恩,二是彰显生同治之德,靠两位帝王的恩德,她可以稳稳坐在至高权力的宝座。
太后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当然后来她主政之后,是住在皇宫东部的乐寿堂,那是乾隆爷当太上皇时住的地方,她以乾隆自比,后来杀害珍妃,也是在这里。
几年兢兢业业地伺候主子,我成了慈禧太后的近侍,负责夜间贴身值夜。
值夜,是给皇帝、太后、后妃等夜里当差,夜里当差是绝对不可以睡觉的,除了伺候起夜、饮水等,其余时间要坐在地上,提起耳朵听太后的呼吸是否均匀、起夜几次、翻身几次、醒几次、有没有咳嗽、口渴等等,到时候上报内务府和太医院。
光绪24年,也就是戊戌年。我在这皇宫里已经十年了。也就是这年,光绪帝宣布变法,从这时起,他和太后就成了冤家对头。
那天早上值完夜,我刚要去休息,有太监来传旨,说珍小主召见。
我虽然和珍妃同年进宫,但地位天差地别,她召见我会有什么事呢?我心中忐忑,却也只能跟着太监从御花园绕路,来到景仁宫,太监竟没有通报,而是直接叫我进去。
我一进屋,正看到珍妃和光绪帝都在屋里,吓得连忙跪倒在地。珍妃将我扶起来,笑吟吟地说道:“玉梅,咱们当年是一起进宫的,这些年来也没怎么找你说过话,你不会怪我吧?”
“主子折煞奴婢了!”
“你别客气,我这次叫你来,是奉了皇命。”珍妃忽然正色道,“太后今早去了颐和园,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你是太后的近侍,陛下托你办一件事,将这包调理身体的药粉放在太后早晨的银耳羹中。”
“什么!”我吓了一跳,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能在宫里十年没犯错,还成为太后的近侍,我又怎会是傻子?皇帝要对太后动手?让我去?
“你不要担心。”光绪说道,“朕已命康有为联络袁世凯,不日便要兵困颐和园,灭掉慈禧与荣禄,你这件事,不过是加一个保障而已。”
“玉梅,这件事若成,陛下许你一个贵妃之位,到时候咱们姐妹掌管后宫,做陛下的贤内助,你看可好?”珍妃蹲下身子笑着拉住我的手,轻声说道。
“我……”我迟疑了,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渐渐稳定下来,我知道,不管我想不想答应,眼下都得答应,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我只好做出意动的神情,扫了一眼光绪帝,说实话,光绪陛下长得属实是美男子一个,可惜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珍妃。
“我……答应!”我接过那包药粉,揣进怀里。
“好!你去吧,若得手,立刻离开太后寝宫,朕赐你金牌一道,保你在紫禁城通行无阻。”光绪说着,拿出一个金牌递给我。
我接过金牌,心里莫名有些暖意,这事万分凶险,一旦事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但皇帝能想到给我金牌让我脱身,可见确实不是用我当个临时的工具,而是真的考虑过我的安危。
我把金牌揣进怀里,谢主隆恩后离开,但就在退出宫门一回身之际,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大门处晃过,顿时眼前一黑,脑中仿佛天塌地陷般掀起惊涛骇浪,因为我认识这个身影,她就是大内总管李莲英的妹妹——李莲芜。
李莲英是太监总管,慈禧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绝对的心腹。就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太监官级不可超过四品,李莲英却被破格封为二品,可见其位高权重。
李莲芜是李莲英的妹妹,常进宫陪伴慈禧,虽是汉人,慈禧却对其青睐有加,甚至打算让光绪纳其为妃,被光绪以“皇室娶阉人之妹恐贻笑天下”的理由拒绝,但李莲芜奉太后懿旨在光绪身边侍候,光绪也无可奈何。
我十分慌张,知道生死的抉择就在眼前。一旦李莲芜告发,皇帝或许没事,我和珍妃必死无疑!而且就算想办法追上李莲芜,也只是打草惊蛇,功亏一篑。我心思电转,眼下唯有一个办法,先一步告发珍妃蛊惑人心,获取太后信任,这样才可保我这条小命无虞。
我连忙回到储秀宫,跟着队伍坐着大鞍车去往颐和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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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绿水蓝天,龙舟画舫,是世间绝美的景致,但因为邻水,蚊虫也多,高脚花斑的蚊子,被咬后奇痒难忍。所以太后的寝殿有天棚,也就是蚊帐,但这个蚊帐非常大,要把宫殿都罩进去。彩活工匠技艺精湛,不用一根铁钉,一条铁丝,飞檐鸱尾,和宫殿一样漂亮,而且不会有一只蚊虫钻得进来。
民间称颐和园为“玉堂春富贵”,其实这不只是字面意思,颐和园有一片玉兰花田,玉兰最初是乾隆帝留下来的,在这里养成了一片;又从极乐寺移来西府海棠,这海棠是咸丰帝最喜欢的,后来,太后又把迎春、牡丹移种在园里,这才是玉(玉兰)堂(海棠)春(迎春)富贵(牡丹)的深层含义。
每次来到颐和园,我都要感叹皇家的荣华富贵,和深宫内院全不一样。皇宫里多种四季常青的松柏,颐和园是太后游玩的地方,花木繁多,争奇斗艳。
但这次的心态又不一样,我跟着队伍来到太后寝宫,才知道太后已经乘船游湖去了。我不敢休息,在岸边跪等太后回来。
太后的午膳也在船上,涉及到皇家气派,一百二十多道菜是一道也不能省的,奉菜的船搭上了两个木梯,宫女太监都受过严格训练,在船梯上行走稳健而轻盈,进出往来如流水,老佛爷每道菜只吃一口,便赏赐给其他皇室成员。旁边的乐船奏着舒缓的歌谣,仿佛西王母瑶池欢宴。
午饭后,又等了一个时辰,太后的船才缓缓靠岸,她在宫女搀扶下走了出来,太监上前奏报,说我有事禀报,已等候一天了。
“玉梅,你随哀家回寝宫再说吧。”太后面色淡然,并没有看出不悦,但伺候她多年的我深深知道,如果不能有合理的解释,我至少也是褫衣廷杖后赶出宫的下场。
在我们下人面前,太后向来沉着冷静,也讨厌毛手毛脚、不守规矩的人。
我只好跟随太后仪仗回到寝宫,看着前面李莲英和崔玉贵的身影,心里更是悬了起来,不知道李莲芜到底听没听到光绪的话,如果听到了,又向谁告发了呢?
回到寝宫,太后坐在床上,竟然笑了起来,柔声说道:“玉梅,你父母早年去世,哀家已命人在中元节那天为你父母做了纸钱纸马,随法船一并烧去了。”
我顿时一愣,没想到慈禧太后竟然想到为我做这事,这可就是无上荣宠了。我顿时心中一暖,连忙拜谢太后,并将珍妃叫我用药下在银耳羹中,和袁世凯即将兵围颐和园的事一五一十地如实讲述。
我讲完这件事,偷眼去看太后,却发现太后依旧面色淡然:“玉梅,你果然值得信任。这包药,早有太监禀报哀家了,并且已经换成实打实的补药。而袁世凯,已经和荣禄达成一致,要一起诛杀逆党,让光绪这个不孝之君退位。”
“什么!”我顿时一惊,感觉冷汗顺着脖子向后背流下去,原来太后一直掌控着一切,光绪帝就像一只猴子一样,根本跳不出老佛爷的五指山,而我则在悬崖边走了一圈,如果不是恰巧看到李莲芜,哪怕什么也不做,恐怕也是千刀万剐的结局。
“好啦,你昨晚守夜,今天又忙了一天,去休息吧。”太后的样子,活像慈祥的祖奶奶。
但我知道,她动怒的时候,哪怕是亲人也要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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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连夜回宫,这一夜,北京城整个变天了。
我后来才知道,太后想要废掉光绪,却被大公主劝阻住了,甚至在大公主的力保下,珍妃也只是被罚,没有被杀死。
慈禧唯一的软肋就是大公主,哪怕是四格格甚至同治帝都比不过,至于光绪母亲——太后的亲妹妹,在太后跟前更是连坐着的份都没有,地位还不如李莲芜。
大公主是恭亲王奕䜣的长女,是慈禧太后的养女,初被封为固伦公主,后为表示谦恭,请辞降为荣寿公主。有她力保,珍妃倒是暂时留了一条命,只是被关进景祺阁后东北三所里最西头的那间小屋,东北三所在明代是奶妈养老的地方,本朝大概就属于冷宫了。珍妃每天吃着普通下人的饭食,还专有太监代慈禧每天指着鼻子辱骂,骂完以后还要跪拜谢恩。
慈禧太后朝堂上宣布重新“训政”,并且从此后便住在了乐寿堂。
我还是太后的近侍,只是光绪帝每次看见我,眼神都要飘忽一阵,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失败的原因,是怎么想我的,但他可能是担心珍妃的安危,开始谨小慎微起来,每日对太后言听计从,不敢说一句忤逆的话。一代君王,为个妃子做到这样,也足以让人感叹了!
但是从戊戌年开始,身为近侍,我明显地察觉到太后高兴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作为宫女,我不知道宫外的天下大事,但宫里整个压抑和沉闷的气氛,仿佛山雨欲来。
转眼到了光绪26年,这天早上,正当我为太后值夜,早上天刚亮,太后突然坐了起来,自己撩开帐子——平时都是侍女做的——这让我很意外,我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嘴角向左边歪得厉害,这是心里憋着怒气的表现,立刻把心都提了起来,向其他侍女做了手势,提醒大家小心侍候,不要触霉头。
伺候太后梳洗完毕,水烟也没吸、早上的银耳羹、水镇菠萝也没吃,只说一句“玉梅跟着,其他人退下吧。”便径自出了乐寿堂,我急忙跟上。
太后一路往北面走,看方向是颐和轩,我心中一紧,想到了被关在那里的珍妃。
果然,老太后到了颐和轩,便叫崔玉贵把珍妃提过来。片刻后,珍妃被带过来了。
再次见到珍妃,她已不是当初明艳照人的样子。一张清水脸儿,头发简单地系着,没有一点配饰,身穿淡青色长旗袍,脚下墨绿色缎鞋,戴罪的嫔妃装束。
“珍妃,洋人要打进来了,你长的这么漂亮,到时候一定会受到侮辱,丢了皇家脸面,你应该明白。”
珍妃抬眸看了太后一眼,笑道:“我自然不会给祖宗丢人,您可以出宫避一避,我和陛下留在这里,若是紫禁城破,我和陛下自杀以谢祖宗。”
“你!”太后被戳了心窝子,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胡说!”
“我没有应死的罪过,皇上也没让我死,我要见皇上!”
“不管你有没有罪,我让你死你就得死,皇上也救不了你!来人,把她扔到井里头去!”
懿旨已下,崔玉贵和另一个太监进来,连推带扯,把珍妃向贞顺门里水井的方向押去了。我在太后身边看着,感觉心胆俱颤,最后只听到珍妃喊了一声“皇上!来世再报恩啦!”便“咕咚”一声没了声音了。
次晚值夜,便和以往不同了,太后睡得倒是香甜,只是在寅时听得远远传来很多猫叫声,这猫叫和以往还不一样,拉着长长的音。宫里虽然有野猫,但此起彼伏的猫叫也太奇怪了。我悄悄知会守夜的人去巡查一番,却一无所获。我们也不敢走太远,毕竟珍妃昨日惨死,我们也怕她冤魂不散,只好聚在一起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继续值夜。
到太后醒来,天已放亮,按理说猫叫该停了,但没有,太后也竖起耳朵听,同样不明所以。就在这时,李莲英急匆匆地跑进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不顾礼仪,他的嘴里高叫着“鬼子打进来了”。
老太后吓了一跳,连忙追问:“你说什么?你仔细地讲。”
“德国鬼子在朝阳门打进来了,日本鬼子在东直门打进来,俄国鬼子在永定门进来,他们把天坛都围起来了,都在朝紫禁城放枪呢!”
我们这才知道,所谓的“猫叫”,其实是子弹呼啸的声音。
太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半晌,才说一句“就在这儿伺候吧”。我们也只好照常传膳,但就在这时,一颗流弹打在房顶的檐上,崩碎的瓦块叽里咕噜地滚下来,落在殿前的空地上。
“太后!再不走来不及了!”李莲英焦急地说道。
“走……走……”太后这才发话,似乎成了一个全无主见的老太太。李莲英赶紧一挥手,有太监拿来提前准备好的汉人衣服,这些衣服并不是新的,而是洗的发白,还带着补丁,也不知李大总管从哪儿淘弄来的。
皇帝、皇后、瑾妃、四格格、元大奶奶都来了,只是没看见大公主。众人都换好了衣服,我看到光绪帝双眼无神,好像死羊的眼睛一样,想必是知道珍妃已死,心如死灰了。但他言行举止依旧沉稳,脸上甚至偶尔带着笑意,在这关头,说不清是神志错乱还是幸灾乐祸了。
“玉梅,你留在这里。”慈禧太后忽然说了一声,我顿时一惊,连忙跪地接旨,待回过神来,太后众人已经离开了。
嘈杂声渐渐远去,我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百感交集,国难当头,太后带着一干人等离开,留下来的人要面对什么不言而喻。
我四下找了找,想着如果敌兵打过来用什么结果自己,结果找了半天,只看到太后修指甲的小剪刀,这东西只怕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也弄不死自己。但我忽然想到我的干爹——刘公公。
刘公公平日里给太后梳头,宫里俗称“梳头刘”,他那里的剃刀虽然不常用,也是有备着的,我不如去借过来,到时候往咽喉一划,也免得受辱。
想到这里,我连忙向刘公公住的屋子赶去,正遇到刘公公也拿着剃刀端详,我哭着跪在他跟前:“干爹,城要破了,您把剃刀借给我吧!”
刘公公苦笑一声:“丫头,还没到那一步呢,你急什么?再说就算出事,我们也要让主子们先去,咱们哪有走在前边的道理?”
我失神地跪在原地,终究是无言以对。
“现在朝里有李鸿章负责,后宫是瑜太妃管理,咱们小奴才,还是静待其变吧。”
我只能站起身来,回到住处,每日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
出人意料的是,八国联军虽然在京城烧杀淫掠,在紫禁城却是只抢劫,不伤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朝廷给他们权力和赔款,用我们换取他们想要的利益。
转眼到了来年九月,洋人走了,太后回来了。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貌,珍妃也从井里捞了出来安排下葬了。只是光绪帝从此以后双目失神,没了一丝一毫的意气。正是:
金井已销玉人影,哀蝉正唤晚秋风。
只见君王寻旧迹,不复红罗帐里情。
我想起当初珍妃传唤我过去的场景,如今物是人非,我有时候甚至有个念头,若是我死了,也能让一个人如此思念,也值了吧。
在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次日早晨,伺候太后梳洗完毕后,太后忽然说道:“玉梅。”
我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听旨。
“当初珍妃让你给我下药,你当场答应了,这是情势所迫,无可厚非,我不怪你,但你当时偷看了载湉一眼,是有过非分之想吧?”
我心里大惊,当初的场景还如在眼前,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李莲芜的身影,她果然看到了!
“太后,奴婢不敢越矩,更不敢抱有奢望,当初怕是下意识的行为,奴婢已记不清了。”
“你不必如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今日便拟旨赐婚,让你嫁给刘公公,你便出宫去吧。”
我的脑袋“嗡”了一声,赐婚给刘公公?我干爹?
“怎么,你不愿意?”
太后阴冷的声音传来,我顿时清醒过来,回道:“奴婢叩谢太后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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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嫁给了刘公公,离开了皇宫。”
听着玉梅的讲述,我仿佛置身于那个风云变幻的紫禁城里,跟着浪潮一起随波逐流一般。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我问道。
玉梅说道:“我哪敢有什么打算,太后圣命赐婚,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又能如何呢?”
“其实,眼下皇权衰微,恐怕变动就在这几年间,你还年轻,将来大有可为。”我说道。
“大有可为?当初,我也以为我可以自由生活,可我小看了那些年的影响。我每天睡觉只能保持固定的宫廷姿势才能安心睡着;饮食吃到七分饱便吃不下去,再吃就会犯恶心;葱蒜鱼羊闻见味道也会恶心。我的身体虽然出了紫禁城,灵魂却永远困在那里出不来了。”
她转而又说道:“对了,您是重义轻利的侠士,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恩公能否帮忙。”
“什么事?但讲无妨。”
她起身在房屋一角摆弄半天,抠下一块半截砖来,从里面取出几个宝珠,来到我跟前说道:“我这里有几颗珠子,其中这颗淡黄色的是太后鞋子上缀的,当初太后赏赐给我,我希望恩公收好,将来若是我命归黄泉,您将这颗黄色珠子放在我嘴里,让我在地下也能依此找到太后,继续做太后的奴婢。其余的宝珠就留给恩公,做个报答。”
“这……这怎么行?玉梅,你可不要做傻事!”
她望向门口:“天色已晚,恩公离开吧,免得惹人非议,污了小女子清白。”
“这……”我愣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起身告辞。
离开玉梅家后,我拿出那几个珠子,我看到其中有一颗珍珠亮白如雪,也是这些珍珠里最大最漂亮的。而那颗黄色的,是这里面相对最差的。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第二天一早就来到玉梅家。敲门半晌不应,我心里担忧,便翻墙进去,果然看见玉梅侧躺在床上仿如熟睡,只是鼻子里流出血迹,她一只手放在身前,一只手在身侧,双腿一弓一崩,这大概就是她说的宫廷睡姿了吧。
同时我看到,一件绣花大氅整齐地叠放在茶桌上,大氅上可见一枝如玉的梅花。
我愣愣地看着逝去的她,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
后来,我把那颗最白亮的珍珠放在她嘴里,安葬了她,希望她来生能做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不要再做奴婢了。
公元1912年,宣统宣布退位,大清已成历史,我带着一壶浊酒去祭奠她,在她坟前醉成一滩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