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顺序
清晨。
谢远仰望着初升的太阳,眯起眼睛,坐在马上头摇来摇去,丝毫不在乎大雪过后的刺骨寒冷。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牵着马。
少年面相倒是粉雕玉琢,只是浑身是尘土,此时正噘着嘴,一脸负气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把手暴露在寒风中,受着冷风的侵略。
“好在”脸上也有些灰没擦掉,冻得通红的脸不是那么明显。
自从谢远像踢毽子一般,把他抛起,又一脚踢回树上,他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身上的灰自然是下树不得不蹭上的。
至于牵马,则是谢远吩咐,他也只能默认了。
一夜没睡的二人都没感到一丝倦意。
当然马上的人是因为修为通天,马前的人是因为有整夜的寒风提神。
到了近龙州地界。
大概到了巳时了。
谢远忽的向前方的一个路边小亭子看去。
小亭没什么特别,只是普普通通的供行人得以休憩的一个避风所。
可这个亭子里却站着一个白胡子老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他是隐于凡间的绝世高手?
老人穿着一件官服。
官服中央赫然是一只大孔雀。
三品。
谢远撇了撇嘴,还真看得起我。
江湖一直以杀害官员为大忌。
打昏三品官员犯法不?
老头听到愈来愈近的马蹄声,缓缓转过头,也望见了正看着他的谢远。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谢远虽面对朝阳,但没有丝毫退缩,瞳孔不缩也不张,就像看一个不知死活的挑战者。
老人有些无奈,两人间距离有五十丈,多年读书读坏眼睛的他只能尽量眯着眼睛才能看清谢远的身形,无形中气势就输了一筹。
牵马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个老头不是好人,情不自禁慢下了脚步。
五十丈。
谢远摇摇头,这个距离,埋伏若发难他也可以及时挟持这个三品大员了。
狂风骤起。
老头没戴官帽,花白头发被吹得四处乱飞。
从厚厚的袍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侧身向谢远,作邀请手势。
谢远下马,对牵马的少年不管不顾,就这样踏着浅雪一步一步走去。
他读书少,行走江湖一向最尊重读书人。
既然对方暂时没露出敌意,那么就值得他这样做。
谢远走进避风亭,少年紧随其后。
说是避风亭,其实也就是周围恰巧是一个三面巨石包围的样子,地上放着几个石墩座。
但因常年无人来此,石墩上满是灰土。
老者便站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知先生姓谢,先生可知我是何人?”
谢远愣了愣,他每年只回来那么一两次,哪知道这老头是谁。
老头不等谢远说话,自己就先回答了。
“老夫文三明。出身与先生一般无二,小时候家里穷,把我送去一个没孩子的亲戚家里,这才有了读书的机会。”
谢远不明其意,但也未出声打断,只是默默听着这个陌生老头讲着自己的人生故事。
“老夫走到今天,没学会几个大道理,只是有那么一条,老夫愿意为之赴死。”
谢远皱眉,还是沉默着,他开始好奇信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头神情尴尬,难道要我一直说下去吗?
就不能应和我一下吗!
不嫌脏坐在石墩上的少年不满了,说着说着怎么停下了。
“老头,那一条道理是啥啊?”
三品老官员眼前一亮,润了润嗓子,沉声说道:
“四个字,知恩图报!”
谢远终于开口了。
“与我何干?”
文三明脸色一变,勃然大怒,一抖袖子,气势骤变。
“与你无关?”
“你可知前方战事有多么频繁?你可知边境老百姓每天吃的是什么?你可知我朝廷每年都耗费多少钱在赈灾上?你做了天下第一后就离开本朝,理应见过更大的世界,应该明白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平民百姓无声无息地死于非命。”
“被战争波及还算好的,你可知每年有多少因为所谓的武林寻仇而枉死的冤魂?”
你身为这座江湖的第一人,为何不制止这些荒诞且的行为?
文老官张了张嘴,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
“老夫就明说了,我在这四周布下两千兵马,朝廷先天供奉一百人,头等归元供奉十人,老夫听说剑宗宗主正在赶来的路上。今天谢先生要么留下皇帝书信,要么杀了老夫,与这两千多人血战一场后再与剑宗宗主拼个你死我活!”
谢远不知说什么好,这老头脸皮也太厚了。
“难道老先生想学前朝那吴一归,降于敌国?”
“放屁!”
老头给气的不轻,以瘦的不像样的手指指着谢远,颤抖个不停。
“你把老夫当什么人,当那软弱无能的小昏君吗?”
谢远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皇帝把他耍了?
信封里有两张信纸。
一张讲了此事缘由及送信酬谢,一张是一句晦涩难懂的机密军令。
前者末尾明明写出军令译文为“死战”。
因满朝文武的怯懦而无奈请他走这一遭,信里也说明了可能遇到的阻拦。
可为何老官员如此说?听起来他好像是主战派。
谁说了谎?
“老先生的意思说,皇帝想投降秦国?”
老人说了半天有些累了,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
闻言怔了怔,抬头问道:“难道你不知你怀中的信里是什么内容?”
谢远眉头紧锁。
以他的武道修为,如此近的距离,除非如剑宗宗主“问心剑”或血衣教第一杀手“血刀”那般的控制气息能力,平常人根本无法在他面前撒谎,不管面色如何正常,体内的气息变化的无法隐藏的。
他认为老人没说谎。
皇帝耍这种小把戏?太无聊了吧?
更让他犹豫的是那个与皇帝穿一条裤子的逆子。
那孩子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吧?
可是,二十年了。
“老先生身边可有通晓军令的人?”
“你不会真不知道信的内容吧?这军令只有皇帝、锦衣卫的几个高层与苏将军的军师几人懂得,老夫如何知晓?”
老头叹了口气,心道如今的江湖真是太乱了,只知道追名逐利,连所谓的天下第一武夫都是如此。
谢远也是叹了口气。
确实是小把戏,是他无法看穿的小把戏。
他虽是武夫第一,但锦衣卫的几个头子来无影去无踪,谁能知道所在之处?
难道要回京城核实此信?
一旁听着的少年站在石墩上,突然跳起来给了谢远后脑勺一巴掌。
小手定然没有得逞,在空中被谢远死死抓住。
吊在半空的少年眨巴着大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
“爹爹,你是不是练功练傻了,你是走镖的镖师,又不是护国大将,管皇帝想降想战,送到了再说。若是皇帝与他的心腹大将要降,爹爹你就当场拧了那什么将军的脑袋。”
恍然大悟。
谢远终于露出了笑容,另一只手散去凝聚已久的真气,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
自己这么多年没走镖,竟然都忘了规矩了,该打!
少年吊在半空,无处可躲,被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的泪眼婆娑。
老头坐不住了,想站起来。
刹那间一道指劲弹来,制住了他。
“老先生抱歉了,在下久在江湖,不通庙堂之事,此事真相暂时无法知晓。”
“这趟镖在前,您的话在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难从命。”
“再者,说实话,在下在外游历这么多年,王朝变换,早已看淡。”
谢远俯下身,凑到老人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三十年前,家父退出江湖,隐居在青鱼镇的一个小村子里。”
他不知道此时身后的少年深深叹了口气。
但他看到了近在眼前的老人惊愕、惭愧、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练武不为别的,只纯粹地想远离庙堂。”
老人面如死灰,心中再无任何希望。
谢远走出亭子,拔地而起,跃向那几个归元级供奉的藏身处。
少年见谢远离开了,开始对着动弹不得的老人张牙舞爪。
小手握拳送往老人脑门。
一个脆响的脑瓜崩。
“小爷最烦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读书人了。”
又接连弹了几个,见老人目光无神,毫无反应,心下无趣,又坐回了石墩上。
三十年前,青鱼镇边的几个村子村民被屠杀,只因为边境某将军手上的敌军头颅不够,拿来凑数。
传言当时有一个功夫极高的无名刀客试图为民反抗,结果,被几位随军先天供奉联手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