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形态,小品以十分钟左右的篇幅、两三人左右的阵容、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王侯将相、没有生离死别、早年也基本没有俊男靓女、甚至一度连语言都没有,却能在短时间内起承转合、撕开平和的日常表象、直击庸常岁月里内在的荒诞、释放出巨大的戏剧张力,其核心奥义,全在“错位”二字。
2.本不该此人扮演之角色,落于此人身上;本不适此人充当之位置,安于此人头上;本不足此人担负之责任,置于此人肩上。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生活规则瞬间失序、大家心安理得的生活轨迹瞬间断裂,所有的情节、戏眼、效果和笑点,得以即刻爆发——此即我所谓“错位”。
3.中国小品三十年,在眼下这个群雄割据(说群龙无首好像更准确)的格局形成之前,经历过三个非常清晰的发展阶段,即:陈佩斯时代、赵丽蓉时代、赵本山时代。
这三代领军人物虽然各有其胜场,但之间万变不离其宗者,全在错位二字。
陈佩斯的绝活,是小盲流当英雄,这就是错位。
赵丽蓉的绝活,是老太太玩时髦,这也是错位。
赵本山的绝活,是老农民追时尚,这还是错位。
从那个总是在参加电影摄制的陈小二,到那对总是在参加栏目录制的白云黑土,伴之以贼眉鼠眼小配角去演英雄(《主角与配角》),乔装改扮小扒手去当警察(《警察与小偷》),评剧艺人穿太空装跳迪斯科(《如此包装》),乡下老太太报菜名当慈僖(《打工奇遇》),超生盲流却成游击队员(《超生游击队》),分手夫妇竟作网恋情人(《将爱情进行到底》),牛大叔装成经理(《牛大叔提干》),送礼客化身主任(《送礼》),机器人变成老婆(《机器人趣话》),洋妹子当了儿媳(《哈啰黄土坡》),老农民出任火炬手(《火炬手》),服务员要上星光大道(《不差钱》),则无一不错位,无人不错位。
所以,抓住错位,就是抓住了中国小品。
4.今年的情况,当然也别无二致,甚至,还演绎出了“错位的叠加”。
家政保洁先扮成母亲再扮成班主任,这就是双重的错位。
老俩口先赶新潮学开车,再各种起腻秀恩爱,这还是双重的错位。
胆小怕事的小公务员先装模作样给处长提意见,再拿腔拿调扮演副处长,这依然是两重错位。
5. 同一个错位,可有良性,也可有恶性。
因为坑蒙拐骗形成的错位,因为装腔作势形成的错位,无疑都是恶性。
因为善意谎言形成的错位,因为美丽误会形成的错位,则都可算良性。
很显然,这些年春晚在政治诉求上的强化和批判锐度上的褪化,基本很难容下“恶性错位”的存在。
于是,“良性错位”正在全面抢班夺权。
去盘点一下今年所有“错位”的起因:父母出国做生意(《真假老师》)、老夫妇想要自驾游(《学车》)、领导转变生活作风(《提意见》)、台胞探亲团聚(《回家》)、对外援建非洲(《同喜同乐》)、老龄社区的智能银行(《为您服务》),甚至那两个相声:文化复兴(《我爱诗词》)、健康出行与共享经济(《单车问答》)。
试问,以上哪一个不是经济腾飞、国力提升、新的生活方式和新的生活要求所带来的“短暂的不适应”和“快乐的自嘲”?
在“又要寻找笑点、又要躲开阴暗面”的两难悖论之下,如今语言类节目的逻辑,就是一部老电视剧里的一句歌词(《上错花轿嫁对郎》片头曲):好日子里出了错,错也不算错。
6.看恶性错位之快感,乃在于将真实的丑恶,用漫画法之张牙舞爪,赤裸裸地丢到跟前,做手术刀式的切割。
相比较之下,良性错位,很可能落入生活细节上的小调侃与逗闷子,花拳绣腿式地铺一个要搞笑的阵仗,却没有可搞笑的根本,唯一的办法,或是逻辑断裂仓促收手、或是在后半程强行催泪、或是夸大语言自身。这些年春晚小品遭遇的许多诟病——虎头蛇尾、煽情过当、网络老梗满天飞,其实都来自于此,来自于“良性错位”先天的不足。
7.赵本山前些年的成功在于,他是唯一试图坚持过“恶性错位”题材的人(卖拐卖车卖担架),但他这一坚持的失败,一在外部环境,一在本身的价值立场:在扮演骗子的同时,从情感上倾向了和欣赏了骗子。这种对“利用狡猾和小聪明牟利行为”的自我把玩,在根子上透出了赵式小品永久脱不去的小农意识,及其在道德体系上的摇摆不定。
8. 我们不妨拆解一下今年的《提意见》这个典型文本。前半截里,基层员工想给处长提建议,又怕领导不满意遭致报复,于是小心翼翼地各种反话正说避重就轻,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官场现形记”式的恶性错位思路。
但是在后半程里,秦海璐的坚持原则刚直不阿,一下子把原本承担着“手术刀”任务的孙涛变成了小丑,而所有的锅,都由一个不曾露面的副处长来背起,仗义执言的王大爷获得了肯定与提拔,自作聪明的小人物也得到了觉悟上的升华,一切归于皆大欢喜。
很显然,当我们依赖着一个恶性错位完成了搞笑任务之后,就需要公布一个良性错位的真相来挽救我们亲手做过的调侃。也就是说,前面所有拿来搞笑的东西,其实都是没有必要的,都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曲解了你的上级。这种思路在所有涉及“领导”的小品里屡用不爽,从赵本山高秀敏范伟的《拜年》到郭达蔡明句号的《送礼》再到沈腾马丽的《投其所好》,都是如此——“领导其实比你想象得要清廉和公正得多”。
当然,曾几何时,春晚小品,也是敢于祭出“领导其实比你觉悟还低”这种法宝的,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反映计划生育政策的《产房门前》,那个前一秒还在教育郭达“生男生女都一样”、后一秒就因为自己太太生了个女儿而险些心脏病发作的区干部高兰村。
9.顺便说一句:以历史底蕴、文化积累和这些年回归剧场的实践来讲,相声是一个可以脱离春晚、甚至脱离电视独立生存的东西。但是小品就做不到这一点。小品和春晚之间、甚至和中国式电视晚会之间,是真正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共生关系。
10. 再顺便说一句,尽管把所有该苍白的该生硬的该无趣的都意料之中地尬了一遍,但今年春晚小品的质量,还是略略好于去年和前年,当然,也只是“略略”好于,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