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背着谷子回家,恰好听见“咕吱咕吱”声,她把谷子搁在台阶上,转身端起门前一盆发酵的洗脚水,朝柴垛泼去,骂道:“我让你吓她,我让你吓……”
酸腐味在院子弥散,月光穿出云层,越过竹林,洒在柴垛上。爷爷湿着头钻出了柴垛。
奶奶拉着古欣进屋去了,古欣将自己的手咬出了五个深深的红齿印。
“一个女娃子,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该教训?只养不教以后会出个好人?”爷爷说。
“二妹小时候你也这样对待她,深更半夜将二妹关在门外、吓她。二妹长大后,不一样跟男人跑了,嫁个酒鬼?她恨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我这个当娘的,哪回梦见她不是哭醒的?你会教育个屁!”
奶奶不会生气,也不说粗话,一辈子唯命是从,那晚,她骂爷爷了。
“她不回来,是俺长年塝穷,老婆子!”爷爷抽着烟,叶子烟的烟雾一圈圈猛窜。
“爷爷,我掉进堰沟,差点淹死,所以回来迟了。”古欣轻轻地说。奶奶听了,更是悲伤,她转身出门往田爷家走,她要给柳美容打电话。
“生什么生?让她先回来照顾活着的!”
爷爷盼着生孙子呢,他拦住奶奶不许岀门。
第二天清晨,爷爷将新晒的谷子装了一麻袋。刚晒干的谷子黄灿灿的,崭新,有股清香的稻子味。
“又卖谷子打酒喝?天天光喝酒,不吃饭,你那副肚子值钱。”奶奶埋怨爷爷不节省。
“就你话多。”
爷爷调整好勒肉的背篼带子,弯着腰,用力一撑,背起谷子,又反手勾住背篼底,稳住脚步掂了掂谷子,才朝沟底三汇河走去。爷爷走了两步,大声喊:“古欣,走,赶集去。”古欣见能去赶集,欢快地蹦到爷爷跟前带路。
“狗娃那船头窄,你上船慢点,谷子沉……”奶奶追着爷爷叮嘱,“船靠稳了你才上去,莫惊惊慌慌地,快不了两步……”
“你才啰嗦哟。”爷爷恶了奶奶两声。
赶集日,清冷的苗耳山喧闹起来,牵小猪的人与猪崽儿拉扯着,“啰啰”地唤着,猪崽儿蹬着四腿“嗷嗷”尖叫不愿走。相比之下,背着大鹅的人轻松些,大鹅伸长颈子,悠闲地四处张望……人们在清晨的河岸边等待狗娃。爬坡走坎累了,他们坐在田荷沟的田埂上歇息,抽着旱烟,聊着谷子与苞谷。
狗娃起得早,他把乌篷船摇到岸边,纵身跳到岸上,手里紧拽一根粗麻蝇,把船头牵到岸边,放嗓吆喝:
“上船,上船,到三汇场吃……吃炒盘……过……过午”
爷爷背着谷子,跳上船头,船头直摇晃,爷爷稳住脚头,谷子与人跟着晃。古欣紧张得手拽成拳头,她想着:要是从这船缝滑下去了,是不是能看见河底的大鱼?爷爷叫这段河流为滩梁子,自古以来从没干枯过。往下看,滩梁子的水黝黑,不见底。
“那个穿白衬衣姑娘是王权的女儿,长得真俊,听说在重庆市念医专。”牵猪的张婶坐在背篼沿上轻轻地对田寡妇说着。
“是呀,将来要嫁个好人,人乖又会读书。听说刘三的大儿去打工,他说话夹舌子,大舌头,哪个老板要他?”田寡妇和着。
“干力气活总行的!就咱村王癞子那个年轻人不走,一身力气懒在家,尽想坏招。
“莫说,快莫说了,王癞子来了。”
王癞子趿着拖鞋打着哈欠上了船,船晃了几下也没晃醒他。
爷爷和田爷坐在船沿,爷爷裹了叶子烟递给田爷。田爷缓缓吐着烟卷,谈着谷价。
张婶嘴闲不住,逗岸上的狗娃:“狗娃,你那山里头拐来的牛妹呢,今天不来当老板娘收钱了?你两口子一天赚钱,肉吃够了,你侄儿说洗肉都洗烦了。我们一年半载才吃回肥肉哟……”
牛妹从船头发动机处走了出来说:“那个没良心的,我养着他,只煮饭还嫌累。”牛妹包着头巾,只露出一只眼。
“昨晚牛角蜂蜇了眼角,肿了。今上午去大医院找帮华看看。”她笑着说,但那笑有点像哭。她好像并不介意张婶说她是拐来的,倒是张婶自己过意不去,结巴地轻声说:
“我这眼睛豆豉吃多了,咋没看见她?”
狗娃说话结巴,一只眼斜视,长年塝的人都叫他“瞟眼”。他看你时,你总以为他在看天空。狗娃是瞟眼,三汇场没姑娘喜欢瞟眼。
狗娃表哥去大山里做篾活。去大山需坐渡船渡过长江,到了长江对岸,顺着陡直的山路走两天才能进到山里。
大山里有高大枞林,枞树下长着粉红的苞谷菌,腻滑的辣菌……炎炎夏日里,大山顶雾气升腾,白天温热,早晚透心凉。大山里出产黄莲和土豆。
表哥在大山里编织篾席、扁背篼。扁背篼镂空,用于装土豆,吊在屋檐下。风吹着扁背篼,吹生了土豆芽。表哥去山里砍竹子时路过了一个草棚。草棚住着一家人,三个男人与一个女子。最老的男人什么也看不见,他穿着破了洞的衣衫,成天坐在门槛,望着远方,不说一句话,没人知道他想着啥。中年男人其实已算不上壮年,他脖子短,脸浮肿,半天才削完一个土豆,尽顾着咳嗽了。最小的男人还是个孩子,光着脚丫,坐在地上抓蚂蚁吃。
女子十八九岁,矮小,脸颊上散落着雀斑,紫红的嘴唇略微外翻,总嘟着。她就是牛妹。那天,牛妹提着一篮苞谷菌,对表哥:“才掰的菌,你看,菌盖上还有露水和枞叶。我爹、我哥、我小侄儿都等着我卖了买米呢。”
表哥耸耸肩上的工具袋,嬉笑着说:“你让我买?除非你嫁给我,我们长年塝一年四季有米吃。”
表哥家里也等着他干篾活赚钱。买盐打油买肥料,哪样不要钱?哪怕苞谷菌上沾着露水和枞叶,哪怕辣菌溜滑爽口,他才舍不得买菌吃呢。
表哥一句玩笑话,牛妹听进了心。她受够了大山里的苦,她家里三个男人指望着她呢。她常去看表哥。表哥躲着她,牛妹腻着他。
“我有媳妇,过年回去娶她。”
“我不管。”牛妹牛脾性。
“我带你下山吧。”表哥看着牛妹家那三张嘴,带走了牛妹。牛妹背着小侄儿跟着表哥,噙着泪。
他们到长年塝时,已是半夜。狗娃打着电筒,佝偻着腰鼓捣着发动机。
表哥趁着月色跳上乌篷船,船在水上轻晃。两个男人抽着烟,蹲着细语。牛妹听不见他俩说了啥,她新奇望着长年榜。这里有山,但不像牛妹的故乡,山粗莽、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浓绿。长年榜只有苗耳山,苗耳山秀气,山间散落着一块块庄稼地,黄绿相间。夜里,山脚下的人家正煮着夜饭,空气里弥漫着熬猪油的独特香味。
“姑,我饿。”牛妹背上的小侄儿说。牛妹咽了咽口水,她也饿了。
“牛妹。”
牛妹抬头看着叫她的陌生男人,男人一股机油味。
“我是狗……狗娃。”
牛妹不理眼前口吃的狗娃,寻找着表哥,哪有表哥的人影儿?
“别找了,表哥走了,他有媳妇,你得跟……跟我好。”
月色下,牛妹只知道狗娃高她一头,她看不见狗娃的瞟眼。
“我会天天称……称猪肉给你吃,天天煮……煮米饭给你吃。”
牛妹背上的小侄儿哭闹着,他怕生人。
天亮了,长年榜的人都借故去看狗娃的新媳妇。牛妹坐在灶前往灶里添苞谷梗,她穿着深蓝卡布衣裤,嘟着厚厚的红嘴唇,满是红晕的脸有些羞涩;小侄儿盯着手里的鸡蛋剥蛋壳儿。
“看狗娃哟,脸发亮。从山里拐来媳妇,高兴呢……”
狗娃眼斜视,脑瓜不笨,长年榜的人多数去了城市,他看到了三汇河里的商机。一元钱的船费可来去三汇场一趟,便宜、方便。沿河两岸的人养着他和他的媳妇。
牛妹蹲在船头,翘着肥臀搓洗着狗娃的汗巾。爷爷看着牛妹想着他多年没回家的二女儿,眼睛有些润湿。“我二女能过牛妹的日子就好啰……”爷爷对田爷说。
古欣和何甜坐在船舷上,两女娃踢打着河水,河上飞起一帘水幕。船过黑桃洞时,慢悠悠晃过竹林。
“黑桃洞很长,爷爷说石洞延伸到忠县城去了。打仗那年月,战士们就躲在里面。”古欣指竹林外,半山腰的洞口说。
“还有更悬乎的,奶奶说古时人像蛇一样,老了蜕一层皮就年轻了。人蜕皮就钻进黑桃洞。你看,洞旁还有菩萨,奶奶生病就求菩萨保佑……”
何甜满脸神往,轻声说道:“人要是真能蜕皮才好,我想蜕皮,蜕了变到你家去……”
古欣摇摇何甜说:“别蜕皮了,你会游泳吗?你看,这船要是翻了怎办?”
何甜顺着古欣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狗娃的船舷离水面仅一线高。
何甜调皮地说着:“翻了就是泰坦尼克……”
成四驾着另一条空闲的乌篷船“突突”地飞逝而过,掀起一阵水花,河水溅进狗娃的船里,溅湿了两女娃的衣裙。狗娃的船前舱装堆着谷子、麦子、胡豆,人们牵着猪、羊、鹅坐在后舱。船太沉,一浪掀来,船晃悠着,船舷几乎要舀进河水里了,两女娃望着跌荡的河水,紧紧地抓住栏杆,惊恐得不敢说一句话。
狗娃熄了发动机,让乌篷船随水飘荡,爷爷斜依着栏杆,远望着墨绿的苗耳山抽叶子烟;田爷看着那飞溅的河水、倾斜的船舷以及两个惊慌的女孩,微笑着说:“乌篷船在水上荡了十多年,翻不了。”
爷爷在三汇场粮库卖了谷子,田爷问:“滥酒罐子,喝两杯么?”
爷爷把袋子系在裤腰上说:“你们先整几杯,我去去就来。”
田爷背着手进了香椿酒家,香椿酒家的米饭是香椿蒸子蒸出来的,酒里泡着拐枣,佐菜的辣椒有酸辣泡椒、够味的朝天椒、如青菜味的大青椒……
爷爷去集市给古欣买了一双雨鞋:“下雨防滑。我从酒钱里挤出来买的,要爱惜,穿久点儿,听见没?”
古欣摸着绣有小白兔的绿色雨鞋,低下头偷偷抹泪,爷爷啥时给她买过东西,她想放声大哭。
“狗娃,你去哪?”爷爷看见狗娃拎着二两瘦肉走得匆忙。
“张所长通知我去一趟。”
“张所长?你俩口子打架了,惹得所长操心?”爷爷打趣狗娃,狗娃不作声,闷头往大桥头走去。
爷爷去香椿酒家与田爷汇合,古欣啃两块脆生生的三角粑当午饭,她坐在桥头等狗娃的船回家。她脚下的这座三汇大桥,修于清道光年间,用石头砌成,跨度五十米,单拱。每年一次漫桥的洪水,每次古欣都以为洪水会将大桥卷走,大桥却岿然不动。大桥严肃而冷静地望着古老的三汇场,古欣说大桥像田爷。桥下的三汇河由三条小溪汇流而成,三汇由此得名。三汇是个美丽的地方,河水碧绿,山碧青。天下苏杭单有水秀,五岳单有山青,而三汇兼有江南的水灵与五岳的阳刚,连结两岸的三座石拱桥下,乌篷船穿梭来去,间或有野鸭调皮地从水里钻岀,成双成对的倏地在远处没入水中,水波一圈一圈晕开去,像一串串闪亮的项圈。
狗娃的乌篷船迟迟不开,何甜从河对岸马路上徒步回了苗耳山。古欣等爷爷,等到太阳落到苗耳山后。
“走吧,今天咱们只能靠双腿了,狗娃去见所长,一去就没回来。”
爷爷和田爷不管古欣能不能跟上他俩,他们浑身散发着酒气,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们走过的地方,连风里都飘着酒味。
“一元钱的船票,又便宜又快……”爷爷摇着头惋惜。
“浪打在船上怕人……”古欣轻轻说。她走得腿发酸,跟着爷爷紧跑,爷爷累得喘粗气。
渐渐地,天暗下来了,河对岸公路上人影模糊,已难辨认;黑桃洞的竹林荫着小路,夜莺扑楞直着翅膀扇得竹枝乱颤,竹叶沙沙地响着。古欣看着石壁上的神像,心嘭嘭跳着,她像头小牛犊冲到爷爷前面。爷爷嫌石欣挡了路,像恶抢食的小猪崽一样恶了一声她。
“爸,爸……”一个声从竹林中传出,四周静静的,那声音特别清晰。
“爸,是我,柳美容……”
他们停了下来,看见柳美容穿着男人体恤,鼓着的肚子有面盆大小。
“你怎么敢回来?”
“长春要上班挣钱,我生娃后谁侍候月子?我只能回来呀……我在黑桃洞里待了一天,等到天黑我才出洞回家,恰巧碰见你们。我知道田爷……”
爷爷挥挥手打断她的话:“田爷嘴稳……!”
一行人趁着天色将晚,急急行走,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嗒嗒”的脚步声。
三汇河里突然响起“哗哗”声。
“有人?”柳美容搂着大肚子紧张地问。
“别说话,快走。”
柳美容的大肚子像石头一样笨重,走几步都喘粗气,她急得像鸭子一样摇摆着小跑。水里的“哗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那人从水里钻出来,抖抖身上的水爬上岸。
“王癞子,是你?”爷爷干瘦的身子挡在柳美容面前,想要挡住柳美容的大肚子。
“哟,柳美容,又有娃了?”王癞子撇着青蛙一样的阔嘴问。
“王癞子,抽烟。”
“给我三千元,我就当作我眼瞎,什么也没看见。”王癞子推开爷爷递过来的烟。
“三千?一头猪?我的酒钱都得卖谷子。”
“明天不送钱来,我让你孙子化掉!”王癞子绞着他的湿衣服走了。
“他在对岸怎么看见我们的?天这么暗了。”爷爷猛抽几口烟。
“这个王癞子,好吃懒做,连他妈他都敢骗,我的孩子怎么办?还有半月就出生了呀。”柳美容腆着大肚子,手反撑在竹林外的石头上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