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四、鸾心
楚宫明池,滟滟盈波。
郑夫人听报楚王到了,暂时停止了对暮鸾的讯问,上前迎接王驾。
楚王一直沉着脸,在宫人和内侍的簇拥下快步向里走着,见到跪在地上的暮鸾,还道是普通巫女,有些不耐烦:“夫人叫个巫人来此跪着作甚?快起来!”
暮鸾却未起身,只将头微微一抬。楚王方看清是她,脚步慢了一瞬,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只是默默扫了一眼,继续轻甩袍袖向内走去。
王驾进了彤阁,没人再管暮鸾了。她悄悄坐在地上,偷听着屋内谈话。
“又是屈平?”是郑夫人的声音,“他秉性向来如此,我王何必为他怫郁忧心,恐伤贵体。”
“你却不知,他眼中哪里还有本王在!”楚王声音极其激厉,显是愤恨以极,“他巴不得先王回国,寡人退位!”
暮鸾心底一惊。不论义父说了什么令楚王有此猜忌,这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王上准备如何处置这屈平呢?他毕竟是楚国公族。”
“这便是棘手之处……”
暮鸾本待还要再听下去,先前服侍夫人的内侍正好出来,看她还在,咍笑道:“怎么着暮鸾姑娘,还准备在这儿碍大王的眼呐?快出去吧!”说着给门口候命的宫娥使了个眼色。
她只得慢慢站起,由宫娥领着,出了宫。
走出一截,见身后没人跟着,便抄了近路,快步向义父家走去。然而未至门前,便见有不少兵丁守着,上前一探,竟被阻下,说是三闾大夫已被革职禁足,不允许见任何人,只待王上发落。
暮鸾焦灼不已,隔着橘垣,在馆外叫道:“义父,义父!”却不见答应。几名兵丁拉住她,不由分说,用长戟驾开了,把她逼得远远地。
她心急如焚,却又奈何不得这些武人,峙立良久,眼见天色不早了,只得回转自己住处。
还差半条街时,却见兮儿守在街角,匆匆迎上她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快走,从侧门回去吧。”
“怎么了?兮儿你莫要拉我,到底何事!”
兮儿见拉她不动,抬起头,苦着脸求道:“姑娘就别问了!正门那边,都是令尹的人……”
暮鸾也听到兵卒步履声,忽觉心底发凉,只一怔间,便被兮儿连拉带拽地走侧门回了家。
关了门,主仆二人四目相对,暮鸾问道:“究竟怎么了?”
“婢子给姑娘送完衣饰用具,回家收拾了,想找昭家的梅嫂取些用度,没想到出门就听到呼呼呼的人潮声,尽是些兵甲之士,把整个昭家都围了。我躲着看,没多久,兵队后面拥出一辆车,下来的,正是令尹大人……”
“令尹大人围了昭常将军的府邸?”
“何止是围了,他们进去抓人搬东西,把黄夫人、梅嫂和其他人都带走了!”
暮鸾听着,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太阳处突突直跳。她拉着兮儿,问道:“那……昭仝呢?”
昭仝是昭常的堂弟,自小儿就没了父亲,因和这个堂兄要好,便住在他家。
“本来也被抓出来的,恰好有国老家的来要人,就给放了。”兮儿道,“那边,我去偷瞧过,也守了不少兵,只是没抓人。”
暮鸾略略松了一口气。昭氏与熊氏血脉牵连,想那公子子兰还不敢乱来。
“他们现在还守在外面?”
兮儿点点头:“搜过府上之后,多数兵走了,还留了一些步卒,守在门处,连咱们门前都有。”
“他们只守前门不守侧门,不是真的要抓我。”暮鸾心知,她虽与屈氏、昭氏颇有渊源,然而大战在即,还是用得上巫者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兮儿给暮鸾端来一碗粥,陪她在屋内坐着。
暮鸾心情沉重,勉强吃了些,只觉无味。兮儿劝道:“姑娘还是趁着新鲜多吃一些。昭家出事了,还不知将军食田还供得不供得。屈大夫那边,又是那般……”
“你不用担心那些,”暮鸾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我乃巫觋,吃穿用度自有司宫分拨。”
“这正是婢子担心的呀,”兮儿苦了脸:“姑娘若真是进了宫,兮儿可怎么办!”
暮鸾轻喟一声,没有说话。
天黑了。孤灯如豆,映着屋内伶仃的人,仿若两处幽魂,各自盛着各自的心事,飘到不知名的时空,竟不知今夕何夕,光阴何年……
“怎么还在此处,也不把灯火拨亮一些。”
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走近,在向灯的方向躬下身来,担忧地看着那清瘦的身子,向她伸出手臂:“怎么了?”
那手臂缚有犀甲,健壮有力,散发出成年男子独有的勃勃生气。暮鸾的视线循着它往上,接触到男子映着火光的眼神,立刻安下心来。
“将军……”她拉着他的臂膊,站起身,道:“……抱歉,方才,暮鸾私自通神,无鼓无乐,神灵怪罪,把我带到了陌生的地方。暮鸾好怕。”
男子扶暮鸾站稳,微微蹙眉,看着她,似是有些责怪,叹道:“鸾儿……”
女巫被他这一叹唤得心颤,这才发现,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她几乎挨到他的胸膛。
暮鸾不禁红了脸。
昭常扶住她的肩,柔声道:“你是大巫,要多注意身体才是。我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你了。”
暮鸾闻言,诧异抬头:“你……要去何处?”
“你没得到消息么?”男子也有些意外,沉吟片刻,点头道:“……是了,今番是去守城,并非攻战,想是未曾知会于你——大王恩封我为大司马,允我率越将自守东地。”
“大司马?……东地?!”暮鸾十分意外。
“嗯。齐国窥我东地久矣。此次放大王回来登基,却趁机勒索,欺人太甚。可喜王上视越人为手足,已决心坚守六郡……你放心,”昭常诚恳地看着她,“我绝不会让东地易主的。”
暮鸾仰视着男子。灯烛熠熠,映出他脸上的傲然之色,令人有些羡慕。
“义父看到你这个样子,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暮鸾赞道,“然而……鸾儿却有些担心。”
“屈大夫都不担心,你担心作甚?”昭常笑道,“他好么?”
“……还好吧。”暮鸾幽幽地道:“你也知道,他那个性子。纵是好,当此是时,也不好了。”
昭常点点头,亦是一番唏嘘:“我力守六郡,也算给他分忧。”
暮鸾看着他,说不出是欣慰还是难过。倾慕昭常的喜乐之心,悄悄压过了神鬼给她的警示。她也对昭常报以微笑。
昭常轻拍她的手臂,伸出一指,道:“还有,这次助我的,是你那未婚夫呢。”
“庄蹻?!”本已安下心来的暮鸾听到这个名字,又是一惊。
“怎么?”昭常笑意盎然地看了看她,“刚被大王指了婚,已经难舍难分了么?那么紧张。”
“我不是……”暮鸾顿觉肋下气息一窒,一阵酸苦在胸中漫溢开来,无措不已。
昭常看她眼神躲闪,还道是害臊,又不禁莞尔摇头:“傻丫头,有你昭大哥在,哪能委屈了他?他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
暮鸾抬头时,神情有些颓然,“我哪里是担心他,我是担心将军你……”她沉吟着,仍忍不住说了出来,“庄蹻在你身边,我更担心。”
“为什么?”昭常颇觉讶然,看着暮鸾,眼神认真起来。
暮鸾鼓足勇气,直视昭常的眼睛,“庄礄是个反复无常的人,脾性不善,主意又多,就和……就和咱们大王一个样……我倒盼着他出征,只没料想是跟你……你……”
她泫然倾诉,眼含深情,哪知这话在昭常听来,竟有了几分闺怨,直搅得这位将军颇为吃味,啧啧道:“女大不中留,人不我欺。”
暮鸾不解:“什么?”
昭常哭笑不得,眼中充满宠溺,叹道:“鸾儿,你的那些小性子,在我面前使一使也就罢了。很快就要大婚,该与他相偕相敬,莫叫为兄担心。”
这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打在暮鸾心头,女巫低下头,一时没再言语。
昭常劝道:“你对他不甚满意,他对你可是十分钟情。你可知,是谁提请王上,要将你许配给他?”
暮鸾稍稍抬起头,等他给出答案。
“正是庄礄自己啊!”昭常说罢,目视远方,似乎还有几分别样的感慨,“新王归国,保驾首功,除了他自己提出来,谁还能让大王管到这样细的事情上?”
暮鸾心中苦闷,本欲接话说“你当初就不该保他”,樱唇微启却又滞住,只轻声答了一句“是么”,又复归于平寂。
二人相对无言,惟闻灯花沁油,嗞嗞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