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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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死了,我却只能无声祈求那个杀死他的凶手不要离开。

祈求他能给我和我的女儿,一口饱饭。

1、婚

崭新的红漆木床头贴着一个大大的“囍”字,嫣红的棉被上正水波荡漾,镶嵌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的鸳鸯。

烛光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恰到好处地照亮着阿蝶替我精心描绘过的妆容。

我从不知春宵一刻,该用几金来衡量。

但却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切都应该向着迷醉沉沦的方向发展才对。

可王权富三杯下肚后,却无丝毫和我缠绵的兴致。

我以往习惯了沉默,特别是在这种事上,从来不会催促以及主动索取。

所以我在等……

所以我不懂,他明明已经以我丈夫的身份,和我睡了十年了……为什么到这能名正言顺的时候,却又做这种姿态。

看到王权富又喝了一杯酒,我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

感受着红色喜服下松弛的身体,以及王权富毫无情欲的表情。那些我身体上曾被其他男人触碰过的每一寸隐秘肌肤,霎时间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攀爬噬咬,瘙痒而又耻辱。

我的心里疼得紧,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是陈大海!”王权富醉醺醺地开口,郑重到犹如初次见面的自我介绍一样,他说:“我叫王权富。”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哑巴婆娘!我想让你知道,今天和你结婚办酒席的人,是王权富,不是陈大海!”

认真的王权富自带几丝憨状,我心头稍定,突感好笑的同时,眼中也多了几缕雾气。

但王权富却好像没有感受到我的情绪,依旧只顾着喝酒。

“我不怕蹲大狱的……就算是被打头了又能如何……老子早就活够了……”

王权富喝着喝着就开始说胡话了。

“可老子放不下你啊……放心不下小花啊……你娘俩儿没了老子铁定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王权富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就开始破口大骂:“你说,你说那个烂赌鬼的骨头怎么就那么硬呢?十年了,死了他妈的十年了,骨头还没烂,还没烂!”

王权富的话像一道将山林劈成火海的惊雷,那火光瞬间照亮了他满是泪水的胡渣密布的脸。

也将我苍白的,惊恐交加的记忆,从黑暗中扯了出来。

烂赌鬼……

死了十年了……

陈大海……还没烂!

2、暗

昏暗的旧瓦房中到处充斥着霉臭味,三两缕冰冷的光线透过破裂的瓦片倾泻进来,刺痛着被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小小人儿。

再次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之时,我浑身被粗布扭成的绳索捆绑着。

我的眼中涌动着藏不住的恐惧,那恐惧转化成泪,我想张口大叫,却发现嘴里也被塞了粗布团,只能发出呜呜噎噎的声音。

“城中村那对老夫妇出二百元。”

“临北村那里想买一个童养媳,能出到二百三十元左右。”

“坡角村那边,能给二百五十元,但那是个酒鬼,这丫头过去可能日子不太好过。”

“就去坡角村吧,给钱干脆就行!”

腐败透风的木门外,三个刻意压低声线的声音响起,不多时就商定好了我的下一个去处。

他们口中的地名我从没听过,但我知道,不管是往哪里去,我都只会离我记忆中的地方越来越远。

大概是作恶的人都害怕光明,特别是那种纯净无辜的目光。所以他们抢在能看见我目光之前,在昏暗中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

因为眼前的布带勒得很紧,所以眼中的黑暗在我眼珠艰难转动时,偶尔会带出几抹悲哀的白色的疼痛。冰冷的车厢在山路上不停颠簸,磕得我身上也开始痛了起来。

中途我曾试过挣扎,但迎接我的是比车厢底更加冰冷的鞋底。

那车摇晃着,我的意识跟着沉沦着。

饥饿,疼痛,绝望,暂时斩断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所以对于他们交易我的过程,我一无所知。

我只得本能地抓起眼前的土豆玉米胡乱往嘴里塞去,当食物在腹中分解,我才再次重新拾回了一丝叫做人性的东西。

“你不要过来!”我嘶声大叫。

男人坐在门口,长凳和他挡住了这间屋子唯一的出口。

看到我近乎疯狂,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他拧开酒瓶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提起一根小臂粗壮的木棍上前,向着我的头一棍砸了过来。

我被砸翻在地,却没有晕过去,只是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男人用木棍捅了捅我的脑袋,醉气熏熏的保证道:“你别叫……别跑,别说话,我就不打你!”

我浑身抽搐着,已然忘了头上涌出的粘稠液体,到底温润的还是冰冷的。也不知道喉咙里发出的哽咽,是在求饶,还是在说“好”。

3、狱

男人名叫郭九,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瘸子。

他清醒时遵从着自己酒后的承诺,只要我不跑,不说话,就不会伤害我。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怕他。

因为他那正常时候只有三分人样的外表,在喝醉后真的很可怕。

我早已忘记被他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总共关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应该是一件货物,还是一只人形困兽。

郭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醉气熏熏的冲进屋子,在我的惊叫声中将我身上的本就破烂的衣服,撕得更烂。他疯狂的,像个野兽般舔舐着我的身体。

可当真正触碰到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时,又会突然止住,紧接着像个受无良商家欺骗的买家般,将愤怒的拳脚发泄到了货物本身,也就是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人间还是炼狱,或许这本来就是人间炼狱。因为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永恒的黑暗,和不知道还有多少次的痛苦折磨。

直到一天夜里,郭九再次踢开了我的房门,短暂结束了我的痛苦。

这次他没有喝醉,他在黑暗中沙哑发声:“你,多大了?”

我双眼无声,木然看着挡在门口,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他,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自己应该有多大。

“八岁……还是九岁……我忘了。”我喉咙里的声音同样很沙哑,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太小了。”郭九叹了一声:“我原本是想买一个媳妇的,他们给我说你十五。”

我没有说话,毕竟他欺辱折磨我的时候,可没想过我太小了。

“就算你九岁,起码还得养你四五年,你才能生孩子……”郭九接着道:“我没酒钱了,更没饭钱,养不了你那么久。”

然后他就把我卖了。

……

那是我第二次坐汽车。

原本皓白的箱子顶部,沾满了很多泥水般的斑驳痕迹,看起来很恶心。

黑色的车行驶陌生的山路上,一座座绿色的大山被拉到身前,然后又被狠狠甩在身后。

车过了小河后,绿色的山越来越远,郭九那个魔鬼和他的炼狱,终于离我越来越远。

我无神的与自己不断下沉的意志做着斗争,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的知道,新的炼狱,和新的魔鬼,在离我越来越近了。

4、家

也许是从郭九那个炼狱出来的之时,又也许是更早一些,从被绑进那个霉味浓稠的旧瓦房开始,我就已经放弃了逃跑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想着逃,就会忘记了活。

所以我不知道自己中途换了多少个家,只是在那之后我又坐了很多次汽车,去了很多看着陌生却又很熟悉的地方,经历了很多看着像人却又不是人的畜生。

我早已在颠簸流离中丢失了自己,只能麻木地等着天黑,等着天亮,等着明天来到,等着死亡降临。

直到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在里面跳动的小家伙会不定时的提醒着我,告诉我我还活着,还有生命。

煤油灯在土坯房内勇敢地跃动着,照亮了在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小家伙。

我又打了一盆清水,掺着柴火上的热水,在灯芯下清洗着小家伙的尿布衣物。

忙了一天的男人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桌上还泛着热气的饭菜,暗黄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越来越听话了!”男人满意的赞叹一声,似乎开心于一个哑巴傻子,竟然越来越会做家务了。

他将粗糙的大手在布衣上擦了擦,作势就要上前抱孩子。

我连忙起身挡在他和孩子中间,在他不解的眼中,指了指孩子,又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男人问道:“你想说她在睡觉让我别打扰他?”

我点了点头。

男人更开心了,转身在水盆里胡乱洗了一下手,坐在桌前就开始吃饭。

“今天累坏了,不过工分挣得多,赶年底能换很多粮食,够你娘俩吃的了!”男人似乎有些开心。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清洗着盆中的衣物。

这个男人名叫陈大海,今年四十二了,是我名义上的公公,他原来有一个傻儿子,后来那个傻儿子死了。

所以我成了他的媳妇。

所以我生了他的孩子。

我现在多大来着?

嗯……好像十六了,一个很美好的年纪。

这听起来很好笑,但我活得一直都很可笑。

不管怎样,我有了孩子,有了丈夫,也有了家。

女儿陈小花刚满周岁的时候,陈大海带来一个消息,以后领粮不用粮票了,地都分给了农民……

真好,我不止有了家,还有地了。

日子好像越来越好了。

唯一不好的是,陈大海是外来人员,所以没能就近分地,属于他的地分得有点远……有点远。

所以他把那些地卖了,换成了钱,他说带我进镇上务工挣钱,一样能养活我和女儿。

我只是没想到他说的工作,是赌。

5、葬

镇上的路边,少了那种乡间田野上随处可见的杂草,也少了灌溉农物的天然肥料里,散发出的,浓浓臭味,以及顺着山岗滑下来的松柏香味。

出租屋街头的某条巷子里,每天都会飘来一股撩人的雾气,雾气中带着厚重的油渍味。

有一次陈大海给我买了两根那种油渍味里炸出来的东西,他说那叫油条。

我仔细将那油条浸入豆浆后的软糯记在心里,期待着下一次陈大海再夜不归宿时,能想起我吃那油条时,嘴角不经意露出的满足。

可等来的,却是一群翻箱倒柜的汉子。

出租屋内的锅碗瓢盆不知换了多少批,每次吃完饭我都会将他们藏到床底。

可前来讨账的人,总能将他们从床底找出来,然后摔碎泄愤。

自那以后,陈大海经常浑身是伤的回来。

大概因为锅里米熬成了清水,女儿饿得紧了,所以每次看到他空着手回来,都会哇哇大哭。

特别是那个出租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的时候,女儿哭得更大声了。

破门而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似乎是觉得将陈大海压在门下还不解气,他又跳到了门上踩了几脚。

“老东西还真能跑,”那青年用余光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慌乱地将女儿护在怀中,他对着门板下面骂道:“连本带利一共三千元,加上你把我兄弟坑进医院的钱……八百,拢共三千八百元,你还了老子就放过你!”

惊慌震动的心和青年的话音让我脑中一片苍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陈大海一天的工钱,也就一块三毛七分。

三千百八元……拿什么还?

我的身体跟着心脏一起颤动着,陈大海却没有回答青年的话。

回答青年的只有从门板下艰难逃出,又顺着水泥地板的低洼出轻轻汇聚的鲜血。

青年见状连忙从门板上跳下来,将门板掀到一边。

陈大海正睁着双眼躺在地上。

之前青年踹门的时候,他一只手将菜刀藏在身后,一只手想去拿门上的栓。

他觉得只要他趁那个要账青年不注意时,一刀劈到那个青年的头上,他就能带着自己的媳妇和女儿逃跑了。

可结果却是那青年趁他不注意时,一脚踢开了门。

厚重的绿漆木门很容易就将苍老且伤痕累累的他压倒在地,那把藏在身后的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镶进了他的背里。

“死人啦!”青年低沉惊恐地吼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瘫坐在地上看向我,下意识地惊了起来,他吼道:“别……别叫,不然连你也杀了!”

我知道他现在很害怕,比我还害怕,他慌乱地摸着门沿,想离死去的陈大海和活着的我远一些。

我看了一眼喝了半碗温水后,已在怀中沉沉睡去女儿。

我将女儿放在床上,然后猛的扑上前去,抱住了青年不停颤抖的腿。

青年浑身都抖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老子!”他用力甩着打颤的腿。胡乱的将巴掌和拳头往我脸上扔来。

我不哭,不叫,也不说话,就那样无声地紧紧抱着青年的腿,将头和双手死死抵住青年的腿。

我的余光往床的位置看了一眼,然后我抱得更紧了。

惊慌和无能为力很快就吞噬了青年残存的力气,终于他不再打我了。

我抱着他大腿的手依旧很紧,我抬起头,满脸鲜血地对着他,发出了“呜呜噎噎”的声音。

他这时才发现我与常人的不同,他瘫坐在门槛上,颤声说:“你是个哑巴?”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不是我杀的,”青年解释道:“是门压死的,和我没有关系。”

我静静盯着他,眼中泪水翻涌。

“真的,和我没有关系,你放我走吧,求求你了!”他语气慌乱,甚至快要哭了出来。

我依旧盯着他,只是眼里的泪止住了。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我还有年迈的父母要养,我要是蹲了牢子偿了命,他们可怎么活啊?”他挣扎着想对我磕头,想求我放过他,但我却只是仍旧死死抱住他的腿。

我年纪应该比他小一些,但我却比他经历得更多,所以我的心更冷一些,也更加清楚,祈求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什么用。

“你到底要怎么样嘛?”青年软硬皆施,一会儿威胁,一会儿祈求,见我不为所动,也没有要闹大叫人的样子,只能无奈的妥协。

我见他似乎也失去了想要试图再跑的兴趣了,紧紧抱着他的双手松了一些,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床上的女儿,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问道:“你想让我养她?”

我眨了眨眼睛,我想表达的是,孩子和我都饿了,我想要一顿饱饭。

但他这个话,却让我心里那个疯狂的种子,快速的生根发芽,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他怎么办?”青年指了指陈大海的尸体,绝望说道:“天一亮他就会被人发现,我逃不掉的。”

听到青年的话,我摇了摇头,然后拉着他进了屋里,又将女儿抱到了怀里。

我拉着青年走出了屋子。

这间出租屋是一间旧瓦房翻新的屋子,房东在屋里的泥地上铺了一层水泥,换了一间沉重的,崭新的绿漆门。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愿意租下它,也正因为如此,它很便宜。

陈大海看中了它的便宜,也看中了屋后一块长三米左右的荒地。

他给我说过,平时不做工时,可以把这块地开垦出来,种些葱蒜白菜。

这是一个庄稼人的简单的思维。

他本来就是庄稼人,却总想着发横财。

我带着青年走到那块被陈大海松了一半的荒地,将女儿放到他的手里,然后提起来陈大海买的锄头,挖起了坑。

我在青年呆滞的目光中挖了一个坑,又将陈大海血迹斑驳的尸体拖到了坑里,将那些挖出来的泥土填了回去。

被松动过的泥土,再也无法完整的将那个坑填平,更何况泥下面藏了一个人。

我站在那个微怂土丘上跳了跳,我想踩平它,也想将他埋得紧一些。

因为我怕他出来找我。

黑暗的夜里干完了阴暗的事后。天也快亮了。

出租屋里不点煤油灯,因为电线上有一颗暗红的灯泡。

我浑身是土,满头是汗的在灯光下,擦干了地板上的最后一丝血迹,又将自己藏在被子下的碗筷翻了出来,亲手将他们砸得稀碎。

出租屋一副“进贼了”,或者说是被债主清洗了模样。

我很满意这个场景,所以我转身看着眼前仍然处于呆滞状态的青年。

我伸了伸手,示意他可以带我走了。

我的样子极具引导性,就像很多年前,那三个像我招手的怪叔叔一样。

所以我知道青年能看懂我的意思。

青年抱了女儿很久,所以我把女儿从他怀里接过来时,他的手还僵硬地保持着那个该有的弧度。

青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顶着黎明时那抹清冷的白,无神地向前走着。

我抱着女儿,满足地跟着这个失去魂魄的青年。

我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狭窄巷子,路过了一家又一家的油条铺子。

有好几次我都想停下来,却发现青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我也没有停。

因为我的一生,从来都不是自己想停就停。

6、梦

王权富本就喝不了多少酒,半斤白酒下肚后,已醉得连醉话都说不了了。

我脱下厚重的喜服,将王权富拖到婚床上,我看着在酒精的撕咬下不停咧嘴的他,也跟着咧开了嘴。

我说啊:“其实……和你,没有关系的。”

话音,很生涩。

僵硬,如同恶鬼在低语。

我很不习惯,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因为这是自己说的话。

我这才想起,小花今年十二岁了。

我好像是十六岁那年生的她。

我已经二十八了呢,从郭九不准我说话那年开始算,我好像已经……十九年没有说过话了。

难怪我会这么害怕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早已习惯了沉默。

夜,很黑。

即使这是新婚之夜,外面依然黑得就像后山的那群乌鸦,在不停地撕扯着某具腐尸上的烂肉。

“谢谢你。”我看着在烛光下打起了呼噜的男人,无比生涩但珍重地道:“如果……没了你,我和小花可能活不下去。但如果没了我……你一定能照顾好小花的,对吗?”

于是我将那床大红色的鸳鸯被盖到了王权富的身上,把自己瘦小的身体蜷进了他的怀里。

接着做那个重复了十年的恶梦。

梦里有一个鬓发苍白,瘦得现骨的坏老人。

他叫陈大海,是我的丈夫,是我女儿的父亲。

但他赌输了一切后,竟然想卖掉自己的女儿。

卖掉自己的女儿!

我浑身汗毛耸立,我曾经就是别人的女儿,所以我很清楚,在一次次被卖中,会经历多少惨无人道的折磨。

我本来早就死了,是我的女儿让我活了过来。

可现在!

居然有人想要卖掉我的女儿?

那些多年前留在身上的暗疾,突然复发了起来,我从头顶到脚底,从外到里,都疼得紧,都恨得紧!

“哑巴,这次真的得卖掉花儿了!”陈大海一边说着,一边去拿门栓,想将门抵得紧一些。

“因为我刚刚跑的时候,不小心将一个讨债的推下了河……”陈大海头也不回的说着话,却突然感觉自己后背一热,然后一凉。

疼痛让他鼓起了双眼,他干瘦的手臂竭力的后翻着,想要将镶进自己身体里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拔出来。

可他太老了,手不灵活。只能堪堪摸到刀柄,拔不出来。

我定定看着陈大海死去,想着过一会儿,就把他埋到屋后的地里。

可女儿却饿得哭了起来。

在门外准备离去的青年,突然听到屋内的哭声,于是他骂得更凶了,踹得也更用力了。

陈大海临死前都没能将那块加厚的门栓卡到门后,所以在青年一轮又一轮的猛踹下,那道后换上去的绿漆木门,塌了。

就压在死不瞑目的陈大海的身上。

我杀死人的事就要被发现了……

我将两岁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惊恐的看着那个青年破口大骂,看着他走到门板上猛踩。

直到他说到陈大海欠他三千八百元,这个数字才刺得我恢复了一些意识。

然后我看到男人掀开门板,看到他一边威胁着我,一边却想要逃跑。

我好害怕啊,我要是给陈大海偿命了,那我女儿该怎么办呢?

她还那么小……

我不想看着她再被当做货物卖来卖去,也不想再让她一个人继续孤苦的活着。

如果只能死,那我想带着她一起死,一起解脱,一起远离这个漆黑的夜。

于是我把她放在床上,死死抱住那个想要逃走的青年,我想求他,给我和我的女儿,一顿死前的饱饭。

任他拳打脚踢,任他破口大骂,我也不愿意放开,不愿意放开……

因为,我的女儿,她还饿着。

……

将我从那间出租屋带走之后,王权富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清风拂过杨柳,直到烈日晒疼了头皮。

在镇外的那口井里,我喂了被饿哭的小花一些井水,小花睡了一会儿,就闹起了肚子。

她又哭又闹,裤子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但王权富没有停,我也不敢停下来。

“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家,已经六年没回去过了,我想着不混出点人样,不回家的。”王权富停下了脚步,复杂地看着我。

“中途换了很多份零工,却始终挣不到钱,后来跟他们收账……我这才第三天收账。”

“混不到人样,到能混个媳妇……”他把目光转向小花,说道:“加个女儿回家,我父母应该也是开心的。”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但是我害死你家男人,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会抗起他该负的责任。”

“记住,我叫王权富……你……以后我就叫你哑巴婆娘吧!”

“至于她……她叫什么名字?”

我定定看着王权富,听到他的话,我在路边摘了一朵花,指了指花,又指了指小花。

“小花?”他问道。

我点头。

“那她以后就叫王小花,我现在带你回家?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的男人叫做王权富,不叫陈大海。”

7、秘

“我叫……王权富,不叫陈大海……”

天已大亮,温和的阳光透过水泥房的窗户,照亮了一夜未眠的我。

王权富酒醉未醒,嘴里还噙着梦语。

我揉了揉眼睛,将王权富的好再想了一遍。

不知道是害怕我把陈大海的事“说”出去,还是因为害怕镇上某处埋着的那具尸体。

王权富将我带回家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镇上。

在我和他一起将他年迈的父母送走后,他竟想着要还我一场婚礼,让我做他合法合理的妻子。

十年,沧海不至于变成桑田,但万物都在更替。

我们从两间旧瓦房的家,变成了两层水泥房的新家,他也从一个只会干农活的庄稼人,变成了一个技术很好的泥瓦工。

有手上技术,就更好赚钱了。

日子越来越好了。

他在家里装了一台黑白的电视机,又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

他觉得是时候了,厚着脸皮请亲友,给了我一场红衣红烛的过场,正式珍重地给了我一个家。

推开房门,小花正在水泥房前的竹林下写作业。

“妈妈,饭做好了,我已经吃过了,你快去吃吧。”小花说。

小花说着就要去喊王权富,我拦住她,双手合十放在脸上,示意王权富还在睡觉。

小花人小鬼大地点了个头。

“婶子早上好。”

不远处,堂哥的女儿来找小花玩,我用手势表示,感谢她昨天为我化的妆。

太阳,更大一些了,很刺目。

我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可能真的快要藏不住了。

吃了一碗小花做的饭。

我走出水泥房,穿过小竹林,走过稻田上狭窄小路。

鱼儿在水沟里欢快的游着,鸟儿在天空中自由的飞着,稻穗在微风中轻快的摇曳着。

一切都很自由啊。

我也很自由。

我以前从没想过,我居然有一天,能如此自由的行走在阳光下。

花儿长大了,王权富有钱了,我放心了。

放心了,就可以自首了。

脚下的路从泥路变成了石子路,又从石子路变成了水泥路。

我突然想不通了。

自首,我是要自首什么?

自首自己一生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还是我的公公侵犯了我,我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算了,那些好像找不到源头了。

唯一的源头是镇上施工时,那具从荒地里挖出来的尸体,那是我埋下去的。

十年了,王权富虽然再也不敢去镇上,但却每天都在关心镇上的事。

当他知道葬有陈大海那具尸体的地方,变得更荒芜了,附近的人也搬走了,他是开心的。

当他知道那片区域要被开发,在上面建造新的,一层层又一层的工厂时,他是开心的。

因为他以为啊,那个秘密终于要被埋得更深了。

可他没想到,那具骨头太硬了,竟十年了,还没成灰,被挖了出来。

心里藏的那只鬼,把本该开心的大婚之夜,变成了惊恐的大醉之夜。

鬼和恶人一样,都喜欢欺负老实人,王权富太老实了,他觉得只要是他做的,就一定会查到他的头上。

但我知道不是他做的,所以我要让他心安。

街上派出所值班的小伙我见过,他叫李明,王权富替他家垒过房子,所以他认识我。

“王婶,你怎么来了?”小伙很热情。

“听说,”我抬起头,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镇上挖出了一具尸体?”

李明一脸震惊,似乎在惊于,哑巴开口说话这种本就很值得震惊的事。

8、密

这些年除了做工外,王权富其实很不喜欢离开家,所以赶集买菜这些事,一直是我在做。

我很开心的他放心,他放心的把自由换给了我,不怕我跑掉。

他和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从来不限制我的自由。

我时常在想,也许那些之所以限制我的自由,是因为他们在我身上花了钱吧。

有付出,所以怕我跑掉。

而王权富不一样,他虽然没在我身上花过钱,但每次赶集都会给我钱花。

有时候回去晚了,他还会顺着我走过的路,往市集上来寻我。

每次看到他焦急的样子,我都很开心。

这次也是。

我和他是在那次决定小花以后姓王的地方遇到的。

“你这哑婆娘,大早上就往外跑什么?”王权富嘴里骂着,语气中却毫无责怪的意思:“莫不是你知道那烂赌鬼的事了,怕我蹲大狱去,所以想跑了?”

“也不该啊,花儿还在呢!你那么疼她!”王权富挠了挠蓬乱的头发,安慰道:“你别怕,我今天想通了……”

“都那么多年了,虽然挖了出来,谁又会知道那尸体和我有啥关系呢?”

“而且我又亲眼见过,指不定虽然说是尸体,但烂得只剩几块骨头了也说不定呢?”

“你说对不对,哑巴婆娘!”

“没错,肯定就是这样!”

“老子想那么多干什么,真是个猪脑子!”

“……”

王权富牵起我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就像好多年前,他一边极不乐意地牵着我的手回家,一边又在前面絮絮叨叨的交代我,说我从今天起就是他的媳妇一样。

我记得很多年的那天,我笑了。

所以今天,我笑得更开心了。

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和李明的对话。

——

“听说,镇上挖出了一具尸体?”

李明震惊之余,又问道:“是的,那尸体……和婶子有关系吗?”

我心头一紧,回道:“可能……有关系。”

李明说道:“可别弄错了,镇上那边,开发商整天开着挖机在到处刨,这些天又刨出了几具尸骨。”

“好些人为了坑开发商的钱,去冒认尸骨,说开发商刨了他家祖坟,正在打官司呢!”

李明提醒道:“我见叔和婶基本不去镇上,叔的老家也是这边的,应该没什么已故的老人在那边吧?”

我笑了,笑得前仆后仰。

“婶,你怎么了?”李明一脸疑问。

“没……没什么……”我说:“我昨天和你叔办了酒席,有点开心!”

……

“能娶到你,我其实很开心。”王权富说着说着,把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

“那时候就我那条件,想娶个婆娘确实挺难的。”王权富认真说道:“免费捡个媳妇捡个闺女,其实也挺不错的。”

“只是你这肚子啊,就是不争气,十年了……也没给我再生个小子。”

“听说现在城里的医疗技术特别好,要不……过段时间咱俩都去检查检查?”

“你别害怕……”王权富解释道:“咱俩都检查,看是谁的问题,能治就治,不能治的话,咱俩守着花儿就行了,大不了以后招个上门女婿,给咱俩养老。”

王权富说:“就老子这条件,有的是人上赶着给咱上门!”

“好好好,都听你的!”我回头看了看了去往镇上的路,去城里得经过那里。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想着这句话,竟顺口说了出来。

王权富一脸震惊地转身,脸上的惊不多时就变成了喜。

“哑巴婆娘?你会说话了!”

我看着一脸狂喜的王权富,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老子!”王权富激动得大叫,像个孩子……像第一次听到小花喊他爸爸的时候。

我想了想,害羞的说:“从嫁给你的时候开始。”

“昨天?”王权富一拍大腿:“结个婚还他娘的有这种功效?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冲喜?早知道老子该早些娶你的!”

我笑着点头。

心里却在说: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但我还有好多秘密,好多要藏着一辈子,不会告诉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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