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1年的美国威斯康星州,医院为了避免老年患者在身体每况愈下神志不清的转入ICU,安排医护人员在病人住院初期讨论临终愿望。几年之间,这成为所有入住医院、疗养院或者辅助生活机构的病人一项常规项目,在生命这个时刻他们需要回答四个问题:
如果你的心脏停搏,你希望做心脏复苏吗?
你愿意采取如插管和机械通气这样的积极治疗吗?
你愿意使用抗生素吗?
如果不能自行进食,你愿意采取鼻饲或者静脉营养吗?
该段节选自一本医学书《Being Mortal》——我今年最喜欢的一本书,里面讨论人类的生死、医学的无力和弥留之际的思索,整本书精彩的要命,唯一的败笔是译名成《最好的告别》,在“Being-towords-death”的“向死而生”珠玉在前,这个十八流的名字真心不走心得可以,基本可以和今年大火的某校园网剧以假乱真。
我朋友都是年轻人。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话:“我一定不能变老”、“我只想活到55岁”、“等到我活到65岁,我就离开人世”……我很少跟他们讨论这个话题,觉得每人自有一套独立的人生观实在由不得外人指手画脚。
况且我还蛮理解这个思维路径的:现在的我们年轻,身体健康,牙口还好,腿脚还好,熬夜还好,喝酒还好,生命挥霍起来也刚刚好;可步入衰老意味着亲历失能、失明、失智,丧失体力、听力、记忆力,生活品质逐渐下滑到深渊,直到扣不上胸前的纽扣。
我所不认同的,只是他们对老去的年龄设限。
衰老是一步一步迈入的。我们20岁享受着人生的颜值巅峰,30岁感受心脏人生的泵血峰值,从那之后无论是内在组织还是外部肌肉,甚至是你黑发的干细胞都在不断的萎缩衰退,按照这个的逻辑,实在是到30岁生日就应该集体抹脖子。
身体只是一个载体罢了,你给它喝酒它就会醉,你好好运动它就会结实,你只要好好对待它,调理饮食,坚持运动,热爱生命,想看自己吃饭淌口水、走路会摔跤的画面,怎么也都是75岁之后的事情了,真搞不懂为啥要给自己设这么年轻的限。
我经常会在ins上刷一些老太太的日常,也都是普通人,她们养花养狗玩ins,搭配精心穿着时髦,一张笑脸自拍和摆拍,生机勃勃的;刷微博也会特意分组张绍忠和王庆祥,听局座侃侃政治军事局势,蹲在王庆祥后面捡表情包;林青霞去年出书时拍了组照,眼有细纹但仍是美人,梅姨今年当选英国首相,就职时候小套装穿得倍儿精神。
我看他们都是奔70的人了,活得都还挺好的。
我觉得与其担心自己老,还不如找点儿事儿干,忙起来就不瞎想了。
母亲大人刚过四十岁就跟我抱怨她的记忆力,抱怨穿不了高跟鞋,可每当我鼓励她去做一件稍微挑战自己的事情,她就理直气壮的拿“不行”“不会”“老了”来搪塞我,好像“老了”动一下都是不应该的。
其实对于儿女来说,承认父母衰老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这种衰老产生于他们的消极心态,我就更是怒不可遏。面对父母就像面对俩屡教不改的孩子,真的很想骂:为什么要让儿女这么操心?为什么不能多运动?为什么不能作息规律?为什么不能多看看科学的健康书而是转朋友圈的医学谣言?
其实我本身也没太多跟老人接触的经验,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他们应该有一个明确的关于自己的生活目的,未来至少是没有遗憾的离开的,而不是后悔五十岁没能新学一门手艺,六十岁没能多交一些朋友,七十岁没能去一趟珠穆朗玛,直到八十岁无力的躺在床发现很多事情真的无能为力了。
如果亲人明天死去,我希望他已经度过了愉快的一生,他能做的事都做了,想做的事都做了,他再无遗憾,也不必牵挂的去另一个世界。
《Being Mortal》里面举了两个人的例子我很喜欢。一个是作者妻子的奶奶爱丽丝,一个是年过八旬的老年病专家,这两个人从普通人和专家的两个角度提供了老年生活模板:77岁的爱丽丝奶奶坚持涂口红,修剪草坪,开车购物,和姐妹们一起缝纫针织;87岁的老年病专家细致的照顾他失能的妻子,坚持每周的锻炼计划,继续给一些学员讲授老年病学,并在果园湾健康委员会任职。
我知道,并不是所有老年人都会如此幸运达到这个地步,但是他们的例子至少提供了一种可能,老年生命仍旧充满意义,老去的生命依然满含希望。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幸运。
你看一次古代人命多脆弱,落水一次十有八九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春天纷飞的柳絮会引发哮喘也会死人,季节的更换更是一次次传染病的爆发……我们何其有幸,可以活足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死于老年。
正常来说,人从30岁开始心脏的泵血峰值就会逐步下跌,人们跑步的长度和速度都赶不上过去,爬一段楼梯而不喘粗气越发不加可能。骨头和牙齿会不断软化,而身体的血管、关节、心脏瓣膜却慢慢变硬,50岁时侯,提供头发颜色的干细胞枯竭会有半头变成白发,然后肌肉乏力,抓握能力减弱,手写能力退化,手的速度和震动感衰退,使用标准手机越来越困难,再之后大脑内额叶和海马体先后萎缩,判断力和记忆力逐渐衰退,而教科书定义的老年失智40%的老人都将患有。
衰老是我们的宿命,过程可以通过饮食和运动延缓,但是却无法终止。而医学护理在其中起的作用,只是在在我们体内最后一个备用系统失灵之前,决定这条道路是猛然下降还是舒展平缓的下降。
可是社会对医生太苛刻了。
科学进步已经把生命进程中的老化和垂死变成了医学的干预科目,融入医疗专业人士永不言弃的技术追求,就像癌症已无法彻底治愈,但是我们仍然希望对他进行干预。
可我们弄错了病人和医生的关系——这并不是“付给你钱你就能治活”的一锤子买卖,在不确定性的前提和完美结局的希冀相互对撞的情况下,医生又不是在玩什么赌局,为什么总是要他们胜出?
生命从来就是由生入死的啊。
《Being Mortal》写了一个癌症案例:一位女性患有肺癌,第二轮化疗失败已确认难以回天,可家人还是接受了接下来的化疗和放疗,甚至使用试验阶段药物,几次化疗副作用让病人衰弱得更快,呼吸机都难以让她呼吸,直到病人神志不清的送进ICU继续治疗。
现代医学很可怕的地方就是,在医生无计可施的时候依然可以让人存活——他们可以给病人功效未知的有毒药品,手术摘除部分肿瘤、如果病人不能吃东西,就给他植入饲管,总有办法的——而在死的时候,我们躺在医院的床上,血管里留着化疗药物,喉头插着管子,肉里埋着新的缝线,这根本就是在缩短、恶化余下的时间。
人却总是爱犯糊涂,买椟还珠。
医学的意义不在用呼吸机、鼻饲和插管确保不要脑死亡吧?它的意义难道不就是提高生活质量吗?人的意义不在于延长无用的寿命吧?真正的善终不应该是顺其自然吗?
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是生命圆满的标志,过度的技术干预会增加了对逝者的伤害。当我老了,如果我心跳或者呼吸终止,请不要尝试把我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不要做胸外按压,不要电击,不要从喉咙插入呼吸管。
就请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