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打假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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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二舅弹了弹手里烟灰,认真地看着我。

“能怎么办?将就着过一阵再说呗,先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才招聘什么的。”

“我可听说你爸连番茄田都帮你翻好了,再没什么出路,你就要跟你爸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了。”说完二舅吐出一个烟圈,不等我回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正好二舅手上有个项目,最近也缺人,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我暗自琢磨着,半晌没说话。说实话,我还真的担心二舅的项目是传销之类的,因为就在前几天我还听说一个和我同届的毕业生被骗去了传销。

二舅见状,像是在打消我顾虑,打着哈哈说:“放心,我的项目正当合法,还能为民除害。”然后又神秘地捻着两个手指小声告诉我:“回报也不少哦。”

“有这样的好事?”我狐疑地看着他。

“信我就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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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二舅的自信打动了我,又或许我实在走投无路,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往外地的火车。

二舅的公司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为了节约开支,他就在一个僻静的弄堂里租了一个小门面,但也就是在这不到数十平方的门面里,贴满了整墙的A4纸,还有满满的日程,正前方的门楣前,挂着一条鲜红的横幅:“打假制假,严惩不怠,为民除害。”

墙上贴着的那些纸张我看了,其中大部分是法院的诉讼单,以及黑白打印的商家照片。

这时二舅出来了,手里端着两杯水,看着我聚精会神地样子笑着说:“怎么样?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正当我要说什么的时候,二舅的眼神突然略向我身后的门外,我回头望去,一对老夫妻抱着孩子急匆匆地闯进门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

“洪师傅,你给看看,这天杀的奸商害人啊,过期面包怎么能卖给我家孙儿吃哟?”

二舅姓洪,只见他接过塑料袋看了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正是昨天,他抹了一下孩子的额头,义愤填膺地说:“还真是,孩子因为这个都发高烧了,这商家也太没有公德心了。”

“哎呀,你看我孙儿上吐下泻的,医生说了,医药费得好几百呢,再说孩子也受罪啊。”

“阿姨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们讨个公道!”二舅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着,“这样,麻烦你们先填个单子。”

看着老夫妻费劲写字的背影,我悄悄拉住二舅:“过期一天的面包应该不会这么严重的吧?要不要问问孩子是不是吃了什么其他不干净的东西。”

谁料二舅一把甩开我的手,向我使了个眼色:“你懂什么!过期食品最害人。”

接着他笑吟吟地走向夫妻,:“填好了就放这儿好了,记得在这里留个联系电话,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的。”

“洪师傅你真是好人啊,那我们先走了,这事就拜托你了。”

看着老夫妻千恩万谢离开的身影,二舅收起笑脸,转身甩给我一张A4纸打印的操作流程:“生意来了,赶紧录系统。”

他自己则开始一个接一个打电话,听声音都是一些政府的执法部门,我听着他义正言辞的声音暗暗心惊,原来,二舅还有这样严肃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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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下来,我也渐渐明白了二舅公司的业务,那就是“职业打假”,我作为他副手,负责将数据录入系统。

二舅的公司也陆陆续续有客人光顾,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期盼,几天下来,我也摸清了二舅的套路:首先站在客人角度痛诉商家,接着用专业的口吻与工商局或质监局取得联系,最后约谈商家,要不赔钱撤诉,要不就走法律流程。

几天后,老夫妻又上了门,是二舅打电话叫他们来的,这回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气。

“谢谢你了洪师傅,这希望社会上多几个像你一样的人。”老夫妻接过200元赔款,握着二舅的手一脸感谢。

“哈哈,举手之劳,东西是吃到肚子里的,食品安全最重要,哦对了,孩子没什么事吧?”

“没事了没事了,开了点药,过两天就好了,让您挂心了。”

“您老放心,那家店也别想再开下去了,工商局前两天已经去查了。”

“那就好,洪师傅办事我放心。”

老夫妻走后,我小声问他:“是不是处罚得重了些,一个过期面包而已,不至于连整个店都被查封吧?”

这次二舅郑重其事地盯着我的眼睛:“你要记住,我们可是职业打假人,喏,这是你这次的分成。”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大红信封,默默放在了包里。

我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其实老夫妻的赔款远不止200元,余下的二舅就和我三七分成。某种程度上我们就像一个中介,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但其中的底线却是由我们自己来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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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有个习惯,那就是每天黄金档的法制宣传栏目他无论如何要看完,别人看这个是防骗,二舅则是在找目标。他说:“什么叫敬业,敬业就是做一个行业就把这个行业吃透。”

难得闲暇时候,他会带着我骑着电动摩托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一段时间下来,路边的小商小贩他都如数家珍。

有段时间的生意都不太好,来公司办业务的人寥寥无几,从前每月万把的收入缩水成小几千,堪堪支持房租和水电。

二舅急在心里,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说:“有块蛋糕,现在不得不动了。”

那晚他一夜没睡,我打着哈欠,被他拖在老旧的八仙桌上,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摊着一张白纸,上面已经用黑色的马克笔画了不少线条,依稀能看出,是一副地图。

感到我的靠近,他头也不抬的说:“这是周边商店的分布,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我眯着眼睛看去,只见地图虽然简陋,但却用黑色的叉叉一一标注出了商店的位置,每个商店旁边还用圆珠笔注明了店铺类型和一些数字,极为详细。

“这是干什么?”我捏着眉心。

“主动出击啊,难道坐吃等死啊!”

“你不是说,盗亦有道,专业打假也是有原则的,这些商贩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被我们一搞说不定就破产了,”顿了顿,我继续说,“而且他们卖的虽然是假货,但价格便宜,居民们都知道,也买帐,不是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没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你也看到了,公司现在运营困难,再不动手说不定我们先倒了,”他转头看向我,“怎么,你不愿意?”

我没有回答,办公室仿佛一下陷入了死寂,寒冷的秋风径直穿过窗户,白炽灯泡顺着电线晃个不停,把黑乎乎的影子拽得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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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让我下定决心离开的是几天后的一次行动。

不可否认社会上确实有为百姓考虑的打假人存在,但二舅一定不是。

那次的目标是一个农副食品经营店,按照二舅的套路,他先是假装在货架前挑选东西,实际上是在看商品的保质期。

相比大超市,通常这类小卖部员工很少,进货送货售货都是靠有限几个人完成,非常容易疏漏过期商品的下架,这也就给二舅钻了空子。

那次行动我正好留在公司做近期要诉讼的表格,突然接到二舅的电话,话里话外透着惊喜:“快来快来,抓到鱼了。”

我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是一惊,因为这代表一家小商贩被二舅抓住马脚了,而落在二舅这样的老江湖手里,结果都不会太乐观。

说实话,我不太希望二舅成功,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心底的那一点点良心。

我到的时候,店铺老板已经被工商局的人带走了,小小的门面一片狼藉,门外是志得意满的二舅,门内只有两个缩在角落的小娃,和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显然执法部门的光临把他们吓得不轻。

“去买包中华,要软的,”二舅掏出一张崭新的100元。

“就是这家店铺?”我没有伸手去接,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要不然呢?”他突然凑到我耳边,“也是运气好,这家外地人刚来这边,什么也不懂。哎,现在那些做生意的也真是越来越精了。”

“给我吧,”我接过他手中的纸和笔,开始仔细查看起货架上的其他商品。

打假人就是这样,一旦得势就要乘胜追击,如果能发现趁机发现其他过期的商品,赔偿款就能加码。

我注意到那女人丝毫没有制止我们的意思,好像我们搜查的不是他们的小店。

“还真是个不懂法的女人啊,”我内心感叹。其实我们这样做是不合法的,因为一旦报了案,剩余的事情就只能交给执法部门了,我们无权干涉。

临走时候,我发现她紧跟上几步轻轻问我:“能不能少罚点。”

二舅一拉我的胳膊,尘土飞扬中,我们很快消失在马路尽头。

第二天一早,二舅照例去踩点了,我一个人乐得自在留在公司,整理昨天查处的那家店的资料。

半上午的时候,我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起得太晚连早饭都没吃,当我拉开卷帘门要出去搞点吃的时,突然发现一个女人跪在台阶前,萧瑟的秋风中,她单薄的衣衫哗哗作响,袖口处还打着补丁。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赫然是昨天的女人,黝黑的脸庞上,透着怯懦与期盼,还有两道风干的泪痕。

“你......怎么来了?”也许是心虚,半晌我才憋出这么几个字。

“领导,能不能少罚点?我家可就这么点本钱了。”她支撑着想要爬起来,但跪得太久,膝盖支撑不住又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我赶忙上前把她扶起,突然发现包裹在她粗糙的布料下的身子是那么轻,如同一片无根的羽毛,转瞬就会随风消逝。

“你是他老婆?”

“是的,我男人是残疾人,做不得重活。两个孩子要上学,我俩就想着用家里的积蓄开个小卖部,谁想......”话没说完她就开始抹眼泪。

“那也不能卖假货呀,等等,你老公是残疾人?”我愣住了,二舅怎么没说这事?

“他早年工地干活腿被水泥压伤了,现在还驻着拐,”她收敛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店里没钱请工人,他坚持都要自己弄,谁料一时疏忽没拿下过期商品,是我们的错。”

“小店已经花了所有的积蓄了,再赔钱就只能卖店铺了,只是卖了店铺,以后可怎么活呀。”

“你别急你别急,总有办法的,让我想想,”这时我的脑子也一团乱,将心比心,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手足无措。

我一个电话打给二舅:“那家店是残疾人开的,你知道吧!”

“怎么了,”二舅还是那种不置可否的语气。

“他家有两个小孩,你也知道吧。”

“说事!”

“我们撤诉行吗?”

“你小子脑子是不是秀逗了,撤诉?赔偿款你付给我啊!”二舅突然气急败坏起来,如同训斥一个年幼的孩子,“好好做你的事,别尽给我整些有的没的。”

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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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撕毁了公司里关于那家店的所有资料,连手机的照片都一一删除,然后,我独自去了工商局,以我的名义撤了诉。

随后我手机关机,离开了那个城市,临走,我还去了那家店里,指明了货架上剩余的所有过期商品。

那时候男人也回来了,驻着拐,很忠厚老实的一个人,与他女人一样,言语中都是懊悔和恳切。

回到家乡,望着父亲惊喜的脸庞,我觉得一切放弃都是值得的。父亲听了我的诉说,也很赞成我的意见。

而那片番茄田,也并不是如二舅所说,如今它依旧荒芜在那里。

“回来就好,镇上有家公司招文员,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明天去试试。”父亲说。

我本以为二舅会来找我算帐,但他没有,甚至没有打来一个电话,曾经的一切都如同做了一场梦。

三个月后,省外传来二舅的消息,不是挣了大钱,而是锒铛入狱。

“经调查核实,洪姓打假人涉嫌敲诈勒索,已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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