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与徐先生微聊,问端午在哪儿过?先生说,在杭州陪102岁的老母亲过端午节。听了此话,我双手合十,深深地为老太君祝福,感念有福。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生年满百。人活一辈子,能达百寿者实在是人间至极,世上珍稀。真能过百岁的能有几人?所以我对百岁老人更怀一重深深的敬意。
记得那天与朋友一起吃饭,说到他的老父亲生年满百,为了庆寿,特地从景德镇订制一百件茶杯,请两位知名书法家朋友手书纪念铭文。记住,每一件都是手书哟,不是印刷,并做好了编号。我想,能得此杯者,一定能添福添寿,所以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家有百岁老人,实在是件大美好的事。读冯骥才先生的散文《母亲百岁记》,深深知道,人上百岁,一方面为子孙添福添寿,另一方面,人的一生,历尽艰辛,往往到了暮年,大多身体不便,亦如百年以上的老瓷器,珍贵而易碎。记得作家冰心先生说过:“成功的花,人们只惊慕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所以每一个百岁老人身上都是一部百年青史,世纪沧桑。
不久前我去桃花源看望了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是个老挑工,用当地的话说一辈子挑“下脚”。那时庐山上没有公路,交通不便,所有的物资都是靠最原始的人工挑夫来完成,久而久之,便形成一支专靠挑工为活的队伍,尽管现在时间久远,这一行队伍已离我们远去,但他们的辛勤与汗水仿佛还洒在沿途的蜿蜒山径,他们的笑声与背影时时出现在我的梦萦。最初是为山上的洋人所担,都是些生产生活用品,后来发展到山上所需的所有物资都是挑工来完成。沿山的村民缺少生活来源,一些青壮劳力,都是依靠担下脚换得几个铜板来养家糊口。这在庐山周边,几乎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据我父亲说,爷爷小时候就挑过“下脚”,问问村里的其他老人,大多都干过这个营生。眼前这位老人姓余,今年九十六,大半辈子干着挑工活,家中子女又多,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始终摆脱不了“打背躬”(当地土话,意为经济拮据,日子窘迫)的厄运。据他回忆,他父亲从前也是以做下脚为生,他兄弟三个,都是靠山吃饭,自己三子一女,加上妻子之前生的二子一女,共五子二女,生活艰难。好不容易在父亲手上做了栋三间扁担屋,没住几年就让日本人烧个精光,很长时间做不起房子,只好结茅棚寄身。那个时候难呀,老人感叹地说。他从青年时起就长行于庐山上下,为山上的富人挑送一些木材、木炭、石料及生活用品等。他们村里的这支挑工队伍有好几十人,有长于他的,也有同龄人,还有不少的青年小伙新入行的。每天沿着一条本没有路的山路上下来回,不断的上,不断的下,来来往往,去去留留。他说,垅里六金的父亲就是当年挑送木板上山,回来时遇上大雪,极寒难耐,又没带什么衣服,便向店家讨了一杯酒驱寒,后来挨到鸡冠石,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歇息,同行的人都急着赶路,问有什么情况,他只是说你们先走,我歇会儿就来。就是这一歇,便永久成了鸡冠石的陪伴。第二天回来时,人已冻死雪中。二十几岁。老人平静地叙述着,面无表情,声如蚊蝇,如果不是认真细听,根本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仿佛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很久,他才抬头看了看我,嘴唇嗫嚅,微动,细而无光的眼中似有泪水模糊。
人也就是这样一茬茬的来,又一茬茬的去,总有一些人掉队,也有一些人不断的补充进来。以至到后来,父亲走了,老伴走了,兄弟姐妹也走了,甚至自己的子女也相继的走了,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也许是时间让老人忽略了过往的情节,也许是生活教会了老人更多的扬弃,带着那个时代的特有命运,才跌跌撞撞,一路坎坷,走到了今天。他不断地感叹,不断地怪自己活的太长。
随着以后经济的发展,庐山修了登山公路,挑“下脚”这一古老工种才逐渐消退,老人也开始失业,后来又与山里人一起干起了靠山吃山的买卖,弄些竹木产品与山货之类来卖。据他的邻居介绍,前几年老人还扎些扁担竹箒之类,登个三轮车奔波十几里山路来回穿梭,只是最近几年实在干不动了,才歇手的。有人开玩笑地说,良爷,你最近怎么不做了?老人半天后才回过神来,似乎没有听清,也许他已听懂,只是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已经作答,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时再说吧!
老人坐在我面前,表情有些迟钝、木讷,细细的眼光中有些湿润。我递过纸巾,再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点着,慢慢吐着轻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老人还是能记住些往事,虽然无法连缀,有旁人的补充,能听出些大概。我猜不出老人此时此刻的心境,看他一个人倦缩在低矮的土屋里整天不见天日,怕是也早已心静如水了吧,过往都已过去,与他同行的挑工早已归土,就是他下一辈子的人也已走得差不多,心中多少有些落寞,他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又轻声一叹,几乎不让人觉察。他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只一个邻居偶尔关注。比起那些子孙繁昌、家境宽裕的大家庭而言,他是长在荒野中的一棵苦楝,时间似乎把他忘了,就连照耀他的阳光也早已不见,从此,他渐渐适应了黑暗,在黑暗里生,在黑暗里长,黑暗已成为他最喜欢的色彩,这是他年近百岁所渐成的习惯,他适应了黑暗中的一切。他的生命之火开始萎枯,像一枝萎泥的残荷。
我没有到过百岁,不知道百岁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我也已过五十,所谓年过半百。但见前路茫茫,征途可待;回首从来,一路坎坷。但凡所历之路,所过之境,也许前缘,也许后因,冥冥中似与个人命运紧密相联。我无法重复老人的命运。命者,定也,运者,变也。由此我想,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在一定的时代和空间里运行,既有出身的定数,也有时代的选择,谁也逃脱不了时代给予的安排,所以我要感谢这个渐清渐明的时代,给了我平和自由的生存空间和思想余裕。我喜欢达尔文的“适者生存”。一方面,生活中以自适为宜,另一方面,思想上以自有为宜。五十年已悄然走过,或者茫然,或者自适,自觉与不自觉地在追求着什么,寻找着什么,但真正追求与寻找到了什么,我还是说不清,无法作出回答,但有一点,在我的内心深处,渐渐由朦胧走向清晰,由混沌归于朴拙,那就是,大概这辈子与文字有个既定的缘分。也许这个缘分来得晚了些,甚至模糊,甚至蹒跚,但一经出现,似乎有些注定,包括来得这么晚,也许是定数。如果这个感觉没有错的话,相信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能发现更加精美的风景与彼岸,也许我会走的更加自在而从容。
若上天假我百寿,我愿重新开始,活回那逝去的五十年。古人云,五十知天命,往后的日子也许更加明晰,内心更加安宁,眼中更加清净,神情更加通透!这样看来,那一定是看清了自己内心世界的人。我希望每一分努力都是适者的选择,我期待天假我年,我还内心清净!喜欢百岁老人杨绛先生的那句译文: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英国诗人 兰德《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