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初冬,东风城中下起了大雪,北风开始肆掠。很多人都顶了个帽子,把他们的头发全部藏了起来。我和师父还是照旧戴上斗笠,这样会显得神秘,而且很符合我们的杀手职业。我们坐在栖凤客栈靠窗的桌子边,饭菜都已凉,但还是没动一口,因为我们要等的人还没有来。我们等的家伙外号是大刀王越,凭一把流星捻月刀响彻江湖。我们等他是因为风雨楼要他的人头。而我和师父,是风雨楼的杀手。
我的肚子开始呱呱呱呱乱叫,所以我把大刀王越诅咒了三遍,顺便转了转斗笠,挡住呼啸进来的北风。师父这个时候已经坐着睡着,我很犹豫要不要先吃饭或者先叫醒他再吃饭。正当我偷吃完一个鸡头,举棋不定先吃左腿还是右腿的时候我感到一大股杀气袭来。我知道我们等的人已经来到,我戴好斗笠,把窗户打开,大刀王越正站在客栈门口。他抬头望着我,很多雪花落在他肩上,他的皮绒大衣厚重与严实,把他全身裹紧,但还是掩不住他浑厚的杀气。师父还没睡醒,我有点畏惧。我跟他没有什么仇恨,唯一一点不爽是我刚刚饿肚子是因为他久不出现。但现在我左手拿着酒瓶右手抓着鸡腿,已经全然没有肚子咕咕时千刀万剐他的一股狠劲。
王越跳了上来,很轻松,他在师父旁边坐了下来。我们等了他很久,现在轮到他等师父了。江湖人讲求信誉,更讲求互敬,所以不会随便和人动刀动剑,特别是名士。他们之间的较量总是处于大家酒足饭饱万事了的最佳状态,即使不是,也会让人看起来是。师父没醒,所以王越不会动手。王越98斤重的流星捻月刀已经被他绑在背上,他没有取下来的意思。我猜想他很久之后会后悔,因为师父在我看来相当嗜睡。我把满桌酒菜全部塞进肚子的时候已然黄昏,大雪停了,很多云彩挂在天边。王越已经向我抛了56个眼色,希望我把师父叫醒。我和他不熟,但终归赖不住他满脸汗水酷似泪水地看我。我拍了拍师父的肩,然后看到师父缓缓睁开眼,如同过了半个世纪,师父终于注意到杀气全无的王越。然后他们重新点了一桌菜,简单吃完,就都站到了栖凤客栈的屋顶。我把所有剩饭菜全部干掉,之后提满一壶酒,在对面的楼顶坐下。适时已是残月当空,夜黑风高,很多树叶随风飘荡。师父的剑是一把很普通的剑,王越的流星捻月刀却不是普通的刀。那晚他们拆了足足381招,招招变幻无穷。最后王越被那把再普通不过的剑钉在了附近一棵很古老的大树上,他的流星捻月刀被师父捡起来,给了我。
师父的剑一直被我绑在背上。那是一把断剑,是我为师父所铸。师父只用过一次。那次是他代表风雨楼与武林盟主段沿袭较量。武林盟主统领江湖各大门派,恩怨情仇也会一一过问,但却没有命令风雨楼的权力。江湖传说,风雨楼受命朝廷,杀手众多,黑色势力遍布四海,没有人知道它的成员有多少,人们唯一知道的是风雨楼主闵小厌与风雨楼第一杀手付小贱。没人见过风雨楼主闵小厌的武功,因为一个付小贱足以应付一切。付小贱当时还不是我师父,他把断剑轻轻叼在手里与段沿袭面对面在长安城外的竹林里站了三个时辰,然后拆了一千四百多招,直到天黑月亮被乌云遮住,都没有分出结果。那时我不会武功,我一直坐在很远的一个土坡上,和许许多多武林人士一起目睹整个过程。段沿袭手中是一把早已名誉江湖的关残剑,付小贱手中却是一把实实在在的断剑。他们打平在武林看来是最没有结果的结果,于是最后的最后,大家商定,来年再战。
我不喜欢也没有讨厌任何一把刀或剑,我是一位铸剑师。我懂所有的剑在空中手中地上翻飞的感觉,它们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气息,我铸剑从不看剑本身,我只为人铸剑。什么人适合什么剑我一眼便能看出。六年前,我爹是名动江湖的铸剑师,我是铸剑山庄最顽劣的少庄主。当时正是盛夏,我在山庄的幽明湖畔练习跳水。有人送来千年玄铁请我爹铸一把剑。爹神色紧张且激动,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两只眼睛里的光彩。如同伯乐找到千里马,爹找到了他的万里马。那天开始,爹就把自己和那块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的破铁一起关进了炼剑池。六个月后,天寒地冻,爹从里面出来,脸色苍白,神色却放彩。他的手里捧了一把剑。爹当时异常兴奋,他满脸灿烂告诉所有人,他炼成了天下最好的剑,绝尘剑。这把剑吸收了许多爹的精血,剑身泛红,隐隐有寒光闪现。我看着爹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地抱着那把剑跑来跑去,我心里居然开始慌乱。爹铸剑只看剑不看人,他会铸剑,可惜不会护剑,更不懂人心。我和他一样,骨子里的精血可以炼出绝世好剑,却终练不出足以保护绝世好剑的武功来。
那年的雪花异常活泼,盖住了所有的大树与屋顶。铸剑山庄里被我堆出很多雪人,我依旧孩子气般地满山庄嬉闹。吃过午饭后,我裹了三层大衣,靠在院子的石柱上,然后叫仆人阿来阿西往我身上堆雪花,不足一炷香的功夫,我被彻底掩在雪花底下,变成雪人。我很开心,露出唯一的一对眼睛,看着阿来阿西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离开,我想到等下爹娘被我突然出现的样子吓一跳的表情很兴奋。我靠在那里等了半个时辰,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是半夜,我外面的雪花又多了一层,而且结成冰块把我封住了。我很慌乱,然后使劲
张开身体,可惜没有成功。我平时大部分的时间用来跳水吃饭睡觉和捉迷藏,小部分的时间用来看铸剑剑谱,所以我没有一点武功,此时我也没有一点办法。我在里面断断续续喊了五个时辰,没有人来,然后终于死睡过去,醒来却是在七天之后。
我是被很久之后人称断剑神医的付小贱救醒的,他那年和武林盟主段沿袭有一场比武。他没有一把适合的剑去战胜武林盟主的关残剑。他听说铸剑山庄庄主炼出一把天下最好的绝尘剑,于是慕名前去,希望借用一下。他来到铸剑山庄,见到许多人,他们全部躺在地上,死了,除了我。我当时的样子特别奇怪,我被许多冰块卡在院子里的柱子上,全身也是已经结满冰块。我肯定不会讲我玩捉迷藏被困住,所以我一个劲儿地问我爹娘呢我爹娘呢,付小贱揪着他半尺长的胡子说没有见到没有见到。
我身体恢复到能够走路我便偷着回去了铸剑山庄。如同鬼魅,我居然没有见到一个人,活的死的,一个都没有。我围着整个铸剑山庄转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去到爹最喜欢的炼剑池,唯一的发现是炼剑池里剩的一些千年玄铁的残块。
我给付小贱铸剑的时候他抓着自己的胡子问我:为什么我的剑是断的?我说:你杀气太重,剑气太长,剑容易断。我很想告诉他材料不够,千年玄铁不可能和其他铁料混在一起。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我说:你答应过我,收我为徒。他笑笑说:那是比武之后,我赢了段沿袭,自然会收你做徒弟。我知道他如果败了肯定会杀掉我,但他既然已经败了,武林盟主段沿袭怎么会让风雨楼第一杀手活到第二天?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他说:栖凤客栈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要你的命,我死了,你不可能活着。他大笑着从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于是,我在心里开始诅咒一个人。
很明显,我诅咒的这个人是段沿袭。铸剑山庄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必须活着然后去寻求某些答案。所以我不希望付小贱死,他不死我才能活着。被我诅咒的人后果不是很好,果然一年之后,段沿袭被师父用一把特别普通的剑钉在一棵竹子上,他的关残剑被师父捡起,给了我。从此,武林大乱。很多剑客开始寻找那把绝尘剑,他们相信只有绝尘剑才可以制约住风雨楼,或者说制约住风雨楼第一杀手付小贱。
我问:为什么不用断剑?师父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回答。他眼里的神色有些异样,居然浮现些许担忧。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在我看来师父已经没有几个敌手。我把关残剑带回栖凤客栈挂在墙上,每天研究。我在风雨楼一住六年,变得本分与小心,唯一有点出入的是我比较嗜吃,风雨楼里的老鼠耗子都被饿死了。师父比较嗜睡,经常一睡十天。所以基本没有教会我太多武功,他只给了我一本风刀决的刀谱。我偶尔练练武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偷偷打听铸剑山庄的事情。江湖太容易忘掉一些事情,铸剑山庄和绝尘剑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六年来,没有多少消息。我把师父的断剑绑在背上,提醒自己,去寻找一些答案。
武林盟主位子空了起来,风雨楼的势力日益壮大。师父受命于风雨楼主闵小厌,陆续除去江湖各个高手。师父每次都带上我,他打架的时候如果不小心睡着我会拍着绝尘剑叫醒他。六年来,我叫醒过他八次。有两次叫的晚了几秒,他的肋骨和大腿被剑刺穿,流出许多血。他没有怪我,只是他的杀气愈亦飘渺,我越来越感觉不到。我又开始慌乱,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想起爹手里的绝尘剑。然后我看着栖凤客栈的一面墙壁上慢慢挂满各种宝刀名剑。
我把流星捻月刀拽在手里,慢慢拖回栖凤客栈,照旧挂在一面墙上。闵小厌坐在栖凤客栈里看着我们回来,他的脸上挂满笑容。江湖里已经没有几个可以跟风雨楼叫板的人,最后一个大刀王越也已然成为师父剑下亡魂。风雨楼的势力已经遍满江湖,武林盟主位子也空了五年。我想这是风雨楼主想要的结果,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不好看,但终归好过他平时看我眼里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