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
“我与许深情,识于先生的学堂里,她那时候可真漂亮啊,一颦一笑都似那画中的人儿,我第一次见这般女孩,当下便将她供上心尖。世人说的一见钟情,落入我这里,就又俗套了那么几分。”
余暮抬起头望着说话的人,半大的孩子,眼睛里闪烁的好奇光芒把人心暖了个彻底,稚嫩的童音响起:“可是,顾姐姐,你和许姐姐,都是女子啊。”
窗外的瓢泼大雨和着顾半生的竹笛声,硬是让人听出了些许苍凉。
顾半生将竹笛放在手中把玩了起来,笛子的尾部刻着“半生深情”四个字,她拿指腹摩挲着那些字,随后才缓缓道:“阿暮,想不想听故事?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半生深情的故事。”
雨声中,黑夜里,余暮欢愉的音调溢满顾半生空荡荡的心扉:“好啊,我最喜欢听顾姐姐讲故事了!”
顾半生和许深情,都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女子,生于繁华的唐朝盛世,“世家”一词,也就不罕见了,可顾许两姑娘,却又不是普通的世家女,她们是长安城里最有才气的女子。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里,她们就如陡然绽开的烟火,璀璨夺目,且供人倾慕。
她们是世道里的异类,也是世俗里的不世俗。
顾半生自小性子顽劣,却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琴棋书画虽说不是样样精通,却也样样都会那么些。顾老爷是朝廷重臣,平日里没空闲管她,请到府中的先生也管不住她,顾老爷实在被女儿气的一个头两个大,就托人打听将她送入了那些世家子弟爱进的学堂,顾家的小女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铮铮傲骨,凡事要她和人比了,她便要做到最好。顾老爷想了又想,也只有学堂能困她一二了。
顾半生初见许深情,是在父亲带她去沈先生的学堂那日,她和父亲刚踏入学堂里,听到许深情与沈先生争论——何为世道。顾半生只听他们争来争去,到底是听的头大。她看向许深情,少女长发束起一袭白衣,立在那里,便瞧出了文人傲骨,可这年头,一个女文人就算傲骨铮然,也不过得一句“有才无德”罢了。顾半生叹了口气,将许深情划为了自己人的行列,她想,若以后还能讨个娘子来当当,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顾老爷凑在沈先生耳边说了几句话,顾半生看了看他们,撇了撇嘴,然后撒开腿跑到许深情跟前坐着,她压低声音对许深情说:“我姓顾,名半生。字,我还没有字。你叫什么?”
“许深情。”女子目不斜视,没望顾半生一眼,只专注的看书。
“这么傲气的吗,我可是新来的,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你得罩着我啊!”
“这学堂里这么多人,你为何只对我一人撒野?”
“我看你长得好看啊!这还不简单!”
“我与你一般,同是女子。”
“这就对了嘛!本小姐就是喜欢女的!”
许深情这才抬眼扫了顾半生一眼,眼里无波无澜,随后又低下头看书。
顾半生被冷落了半天,忽如其来的这一个眼神就被她搁自个儿心里遐想了半天,一遐想,连未来要和许深情一块养几个孩子都支配好了。
她笑嘻嘻的凑到许深情旁边,大声对沈先生嚷道:“先生,这位子没人坐吧,没人坐就归我啦。”
整个学堂的人就都抬起头来看她,顾老爷气急败坏地瞪了她一眼,甩袖快步走出了学堂。
沈先生笑了笑说:“沈小姐,你就坐在那儿吧。万不可再大声喧嚷了。”
顾半生“哼”了一生,将书册翻到沈先生讲的那一章,乖乖闭上了嘴。
学堂里的日子很无聊,但顾半生吃住睡都粘着许深情,整天看着自己未来娘子的脸,无聊也都变成有聊了,她对此很是满意。
顾半生真是喜欢许深情,她一有空闲的时间就想着要怎么讨娘子开心,给许深情买的小玩意儿多到数不胜数,许深情也总是什么事都依着她,她要叫许深情“娘子”,许深情也不反驳,给许深情买的小东西,许深情也都收了。
这样的时日久了,倒真有了两口子过日子的感觉。
顾半生终究要告诉许深情,她是真的喜欢她。
想过一辈子的喜欢。
夏季的风是热的,学堂院子里的荷花开的正好,顾半生和许深情一同走在回住处的走廊中。
顾半生一把拉住了许深情的手,她看向荷花园,眼神飘忽不定,小声却不乏气势的说:“许……许深情!我喜欢你!”
许深情挑了挑眉毛望着她,低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顾半生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嗓子吼:“许深情我喜欢你!”
许深情笑了一下,把顾半生的手抹下来,顾半生全身都在抖,她没敢睁开眼睛,她害怕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许深情嫌恶的神情。
许深情把顾半生抱住,在她耳边说:“我等这句话,可是等了许久了。”
顾半生这才睁开眼睛,涨红了半张脸才说:“你也喜欢我怎么也不早说!害我忐忑了这么久!”
“我也喜欢你,顾半生。”
这话随着夏日的暖风穿堂而过,让顾半生心头一热。
“许深情,我怎么这么稀罕你呢。”
于是顾家大小姐和许家大小姐,就这么名正言顺的在一块了。
两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身边的友人即使发现了,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劝说一番后不管用,就随她们二人去了。
沈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顾许二人也聪慧异常,在学堂里学了几年东西,此番也能出口成章落笔成文了。长安城的人都知道,顾半生与许深情两个姑娘,是真的文人,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的女文人。仰慕她们的男子众多,眼红她们的女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因此,这两人都喜欢女子的事传出来,便成了长安城的大事和“佳话”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许是学堂里哪位发现端倪的世家子弟喝醉了酒胡言乱语,又许是哪位看不惯她们两人的有心人故意散播“顾许两人相互倾慕”的传言,总之,这事儿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
顾半生和许深情都被家中长辈叫回了自家宅院。
顾老爷气的脸都发了紫,拿着鞭子嚷嚷着要家法处置不孝女,他颤着胳膊伸出手指着顾半生的鼻子,让顾半生跪在地上,一鞭子打在顾半生背上,怒吼道:“你说,城里传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顾半生跪得笔直,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哼一声,她说:“是。”
顾老爷的马鞭一鞭一鞭狠狠地往下抽,抽的血都往外渗,抽的顾夫人跪在地上哭,求着“老爷,你别打了啊!生儿她年少不懂事啊——!再打就没命了啊!”
顾老爷停手的那一刻,顾半生眼前一黑,轰的一下,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
顾府的下人们手忙脚乱的上去不知道从哪下手扶,顾半生的哥哥姐姐们一个两个得了消息匆匆往家赶,顾夫人哭的快断了气,却还喊着“生儿”。
顾半生在家养了大半个月才算好透,宫里派下来的太医都说:“打成那样,能活下来也算是跟阎王爷在抢人啊。”顾夫人在顾半生床头哭了好几天,生害怕女儿忽然就没了气息,一下子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顾老爷禁了顾半生的足,让她在家好生待一年,谁都不许见,一年过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顾半生最初还想着逃跑,后又被顾老爷打断了条腿,又躺在床上躺了一段时日,这才安生了。
腿好了之后她明白自己算是出不了家门了,她不知道许深情的近况,府里的下人也不敢告诉她,她只能托自己的丫鬟出府给许深传个口信,就说让许深情等她一年。
丫鬟传了话回来,顾半生问她带到了吗,丫鬟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顾半生摇着她的肩膀问许深情怎么了,丫鬟说:“许小姐再过几个月就要嫁人了,新郎官是李将军家的大儿子,人长得俊俏性格还好。许小姐让我告诉你,你们从今日起就是陌路人了,从此以后互不干涉,再无交集。”
丫鬟从袖口出掏出了一管竹笛,竹笛尾部刻着“半生深情”四个字,“许小姐让我把这笛子交于你,她说这是她很久以前做的了,早就想给你了,让你务必要收着。”
顾半生接过笛子,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关上了房门。
“我们从今日起就是陌路人了,从此互不干涉,再无交集。”
顾半生笑了笑,心道好一个陌路人。
两行泪自她眼角滑落,泪痕能洗掉,身上的疤痕和心上的疤痕却再也洗不掉了。
顾老爷说禁足一年,当真是满满的一年。
顾半生踏出府门的那一刻,长安城还是原先的那个长安城,然再也不是容得下她顾半生的那个长安城了。
顾半生去见了许深情,许深情已经嫁人了,娶她的人的确是人中龙凤,相貌万里挑一的出众,性格温润,不似顾半生这般爽朗跳脱。
许深情见到她的时候,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顾半生像初遇时那样细细端详她,人瘦了,气色也不好,她说“你不必说什么,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样做也都是为了我,你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难言之隐,我也知你不是那种随意玩弄人心的人,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许深情哑着嗓子问她:“你去哪?”
顾半生说:“去容得下我的地方。”
“去一个,世俗之中不世俗的地方。”
“许深情,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真的陌路人了。顾半生,许深情,到最后竟然真的只是半生深情。我很抱歉,你的一生,没能由我接手。”
顾半生离家出走了,除了顾夫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顾夫人心疼女儿,也只能任由她去,女儿快乐了,她才真的高兴了。
顾半生去了离长安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里领养了一个叫余暮的乖巧孩童,在镇子里长久的住了下来。
她不让余暮叫她“娘亲”,她让余暮叫她“顾姐姐”,这样显得她年轻。
“那顾姐姐,既然你们相互喜欢,许姐姐为什么要嫁人啊?”
顾半生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因为顾姐姐的父亲去找许姐姐,他告诉许姐姐,许姐姐若依旧与我在一块,他便从家谱中除了顾半生这孽畜,任她流落街头自生自灭。”
“许姐姐的家中人又逼着许姐姐嫁人,许姐姐两方都受着压制,只能妥协。”
余暮晃着腿问:“那……许姐姐现在还喜欢顾姐姐吗?”
顾半生敲了敲余暮的头,“哪来这么多问题,顾姐姐有你就够烦的了,小破孩!”
或许仍是喜欢的吧,但岁月这么长,曾经的那点喜欢,总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就如同竹笛上“半生深情”四个字,她摩挲的时间越长,那印记便越浅,总有一日,也会变成虚无。
“许深情,我喜欢你。”
“我等这句话,等了许久了。”
想一想那时年少的岁月,一句似有似无的情话便能惊艳少年人的时光。
在对着她就万千欢喜心的人面前,再多的文人傲骨,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用处。
回首半生,我依旧只许深情。
深情却,再也不临下一个半生了。
“许深情,我心悦你。”